第 98 章
殤婚(04)

李安民不知道這是半夜見鬼還是又出現了飛蚊症,但是這樓把前面的路給堵死了,不經過酒樓就沒辦法繼續往前走。

李安民揣著膀子往大門前挪,靠近了以後能聽見酒樓裡傳出男男女女的嬉笑聲,還挺熱鬧,她正走到牌樓下,忽然感覺到腳腕被勒住了,往下瞥去,瞧見一隻手緊緊抓住她的褲腳,這只手枯瘦如柴,就像是一層粗糙的薄皮貼在骨頭上。

李安民小抽一口氣,順著手腕往後看,就見一個灰頭土臉的老太仰頭看向她,這老太年紀很大,頭髮花白,皮膚乾裂起皺,臉上的每一道紋路都如同被刀刻出來的,好像輕輕一剝就會整片掉下來。

老太只有上半身,或者說她的身體被切分成兩段,上身緊貼地面,□被齊腰截斷,她一手拽住李安民的褲腳,另一手抓住自己的腳踝,把下半截身體拖在後面,鬆軟的土地上還有兩道拖行的痕跡。

老太咧嘴一笑,露出汙黃的爛牙,問道:「你是新來的?人氣還沒散透咧……」她的聲音既尖細又極富顆粒感,沙沙的,說話吐字帶著獨特的腔調,不像是當地人。

李安民見是個能說話的,恐懼先下去一半,聽這老太的口氣,想來是把她當作同類了,也就順著這意思點點頭,先沒說話。

老太把自己的下半截身子丟下,攀著李安民的腿往上爬,雙臂環抱著李安民的腰,呼呼喘著氣,吃力地抬起頭,請求道:「小姑娘,婆婆求你幫個忙成不?」說話的時候,一條腸子哧溜滑下來,垂落在李安民的腳上,形狀粗扁,末端膨大,跟豬大腸差不多,還帶著紫黑色的血絲黏液。老太右手成勾,緊緊掐住李安民側腰上的肉,另一手撈起腸子又塞回身體裡。

李安民被掐得額冒冷汗,她不敢叫疼,憋細聲音問:「幫什麼忙?」

老太像壁虎一樣吸附在李安民身上,但是她好像體力不濟,沒抱一會兒就鬆開手,緩緩往下滑落,她病囈似的哼道:「冷啊,這外頭涼得透心啊,小姑娘,老太婆腿腳不靈便,勞煩你把我帶進酒樓裡喝杯暖筋茶。」

李安民正好要進酒樓,也就蹲下來,把手電筒悄悄擱地上,像抱小孩一樣插住老太的腋下舉高,很輕,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重量,老太癟嘴笑道:「好心的姑娘,再幫老太婆把腿帶上,別落下了。」

李安民像夾米袋一樣把老太的上半身夾在肋下,騰出一隻手,兜在兩腿的腿彎處,將老太的□也抄起來掛在臂上,□比上身略微重些。

李安民問:「這麼抱行嗎?」

老太像小雞啄米般點著頭,滿是皺紋的老臉上堆起一層層皮褶子,連聲說:「行、行,小姑娘心地真好,下輩子准能投個好人家。」

講這話時,一團光暈自兩截身體的斷面中透射出來,朝頭部和腳部迅速蔓延,很快就包裹住她的全身,數不清的光點騰出光膜,像蒲公英的絨毛在半空中舞動飄飛,飄著飄著就隨風而去。等到光點散盡,老太的身體也消失不見了。

李安民維持著夾人的姿勢呆站了很久,撿起手電筒,打開燈光朝四下裡照去,別說沒人,連個動物的影子也找不到,沒有蟲鳴鳥啼,只能聽見風吹林動的聲響。

她不知道那老太是怎麼回事,只好把衣服理整齊,繼續往酒樓裡走,大門口不知道何時站了一名花衣女人,穿的是古裝,半袖褙子藕絲裙,具有唐宋時期的服飾特點。

這女人見到李安民就主動迎上前,她走路的姿勢很奇怪,似乎舒展不開四肢,只是機械化地擺出走路的姿勢,軀幹部位卻不隨著手腳擺動而傾斜,李安民學過藝用人體解耦,很清楚這不符合常人行走時的運動規律,於是她站著不動,等花衣女人走到身前。

「新來的?是從沒見過的生面孔。」花衣女人眨動眼睛開口說話,嗓音脆嫩,但是面部發僵,幾乎沒有表情,繃著一張煞白的臉,隨著嘴巴開合,下頜骨處傳出哢啦哢啦的骨頭摩擦聲,而嘴周圍的肌肉卻不跟著一起動。

李安民看過類似的臉孔,猜想這女人是個女鬼,看她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古代的鬼,那她沒升天還能維持清晰的思維就令人想不通了。

「新來的,外頭冷得透心,想進來討杯暖茶喝。」李安民把腰挺直,說話時表情不變,儘量模仿花衣女人的語調和姿態。

花衣女人繞著她走了一圈,略有些驚奇地說道:「近來布料漲價了嗎?」

李安民明白話外弦音,是嫌她裝扮樸實,正在考慮該怎麼回答,那女人卻又開口了:「什麼布料漲價,這叫風格。」聲音比之前沉厚,說話的語氣也變了。

花衣女子以兩種聲音和語氣自問自答,對談如流,好像在做角色扮演,李安民心想不是又遇到個雙重人格的吧?沉住氣,加入她們的談話:「裙裝飄逸,褲裝俐落,各有各的風格,我個人不太注重著裝。」

花衣女「咯咯」笑起來,全身都跟隨著笑聲上下顛動,發出短促清晰的「哢哢」聲,她把李安民領進酒樓裡,問是打尖過路還是留宿,李安民說過個路,那女人就在一樓大廳裡給她挑了個靠邊角的圓桌,這座位上原先就坐著名青衫儒生,李安民往他對面一坐,他立馬掩住鼻子挪到另一桌空著的桌子上去了。

花衣女眨動眼睛道:「那人是個富家子弟,有潔癖,別理他就成。」說完轉動身體,僵直著又朝店外走去,看來是店裡的迎賓小姐。

這棟酒樓從外面來看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相較之下,內部就顯得格外樸素,沒有多少鏤刻雕花裝飾。客人不多,十來個,有男有女,都穿著古人的服飾,女服鮮豔美觀,男服則是一色青衫灰褲,客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在桌邊聊天,語聲歡快,坐姿卻僵如老松,沒有任何肢體語言。

李安民發現這些客人的臉都很白,說話時不帶任何表情,而且一個人嘴裡通常能吐出兩個甚至更多的聲音,唧唧呱呱,明明人不多,卻能營造出喧鬧歡騰的氣氛來。

坐沒一會兒,有個做小二打扮的人就端上茶壺茶杯,李安民學著別桌的客人端壺倒水,茶水倒是清澈見底,卻能聞到一股很重的黴氣,店裡也彌漫著潮濕的土腥味兒,坐在這乾淨明亮的大廳裡卻有如置身於爛泥地裡。

李安民先不急著離開,學著別桌客人端茶啜飲,當然,她不敢真喝,只是在裝模作樣,順便豎起耳朵從一堆南腔北調中努力分辨談話內容,大多是些家常瑣事,還提到了余苗村劉老漢家的喜事。

就聽一個沙沙的聲音響起:「辦不得,辦不得,辦了喜事就會變喪事。」

這廳裡沒人說話,聲音是從李安民的肚子裡發出來的,是之前那個老太的嗓音,李安民被驚呆了,但是除了她之外沒人感到驚訝,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了。小二路過桌邊時還問道:「為啥喜事就會變喪事?總得有個緣由。」

那老太借著李安民的喉嚨發聲:「我老太婆就是打那村頭過來的,劉大家屋頂上聚著一團黑霧,我看那是喪氣,他家近來有血光之災。」

李安民只覺得一股腐氣沖喉而出,不張開嘴巴就憋得難受,而當她一張嘴,口型就會跟著說出來的話自動開合,她心驚膽跳,敢情是被那老太上了身?可是又跟上次被鬼上身的感覺不同,沒有不適感,只要老太不開口說話她就察覺不到。

鄰桌一名做莊稼漢打扮的老頭「嘿嘿」笑著,問道:「老太太以前可是觀花看水碗的?那咱們可是老鄉。」

李安民心裡正琢磨著什麼叫「觀花看水碗」,嘴巴裡就問出來了,這回不是老太的聲音,變成了她自己的音色,話剛問完,喉嚨裡又湧出涼氣,老太的嗓音出來了:「現在說說也無妨,咱老家把算命的神婆稱為觀花婆,觀花看水碗便是以香灰在清水上畫符,看符灰的形狀走向來蔔算禍福吉凶。」

但是那老太又指出這說法並不準確,真正的觀花婆其實是走無常的冥差代職,李安民隨口道:「不就跟接喪婆一樣嗎?」她發覺,只要她想說話就能說出來,看來老太只是與她共用身體,借著她的嗓子來發聲,這種情況倒跟徐師傅說的一體雙魂相似。

老太的音調有了起伏,帶著些許驚訝:「小姑娘也知道?沒錯,走無常有三婦六婆之分,觀花婆與接喪婆同樣位居六婆之列,地位一樣,職責不同,接喪婆主管接喪送衣,而觀花婆最根本的任務只是求延命符給人醫老病,偶爾以問卜的形式替人避難消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