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病就是指陽壽未盡的人因體弱或者其他非自然原因出現氣衰將亡的症狀,這時就要靠觀花婆去接氣續命。無論是接喪婆還是觀花婆,走無常時都必須嚴格遵守冥差的職責,禁止以特殊能力插手職責之外的事情,生前更不能隨意洩露相關秘密,否則死後將被處以腰斬之刑,靈魂流放陽間,不允許通過無常道下陰路,三年之內如果得不到超度就會魂飛魄散。
很多人把觀花婆等同於神婆、仙娘,認為她的作用就跟驅鬼的道士差不多,其實是犯了根本性的認知錯誤,首先這兩方的立足點就截然相反。觀花婆是冥差代職,是為陰間辦事的人,她能夠連通陰陽,但能力是被賦予的,不是與生俱來也並非靠後天煉成。術士、道士那些跳大神的就不同了,他們是站在活人的立場,靠自身的能力或者借助自然來對抗非人力的威脅。
觀花婆舉了兩個例子,正一道符籙三宗裡的神霄派和天心派,前者擅以「五雷符」役鬼神,這是借助自然之力,後者追求「收心養氣,以氣制魄」,則是提倡自我修煉,以內蘊之氣來施放符力。
有很多自古傳下來的符咒陣法,其本身的形狀圖案的確具備傳導性,依據施術者的能力,效果各有不同,若是用在欺世盜名的騙子手裡,那就是一紙廢物。
「觀花婆」這個稱號是職位名,如今很多自稱為「觀花婆」的婦女阿媽,其實根本就不知道這「稱呼」的由來,只當是算命跳神的,她們的手法大多來源於道聼塗説,東抓一把西湊一欄,把那該學的不該學的照單全收,「做法事」時就依葫蘆畫瓢,恐怕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真正奧妙,尤其是「符灰水」這種成分不明的「靈藥」,沒效力還好,有效力的指不定能喝出人命來。
李安民深表贊同,至少葉衛軍他使用任何一種手段都能說出門道來,每一種驅邪粉有哪些功效,為什麼會有這些功效——都一條條詳記在本子上,碼不准的他不用,也不會教給李安民用。
廳裡客人聽得是津津有味,有人就好奇眼前這位觀花婆怎麼會受腰斬之刑,莫不是犯了什麼忌?觀花婆歎息道:「年紀大了,稀牙透風,說了不該說的事,把天機給泄了。」
觀花婆不細述,只概括性地托出原由——她曾經無意間洩露了一個延命方子,有人就拿那方子救下一名陽壽該盡的人,這不僅不合規矩,還破壞了陰間的秩序,鬼差勾不到魂,就把責任全算在觀花婆一人身上,通常來說,走無常是積陰德的差事,任期滿了之後哪怕得不到神位,至少也能庇蔭子孫,觀花婆卻因觸犯陰法受到殘酷的處罰。
到目前為止,老太已經在陽世排徊了兩年多,借著走無常時積下的福祿才能勉強支撐,前不久,她余苗村裡受到喪氣衝撞,差點魂飛魄散,危在旦夕的時刻,李安民出現了,她的身體對於飽經風霜的觀花婆來說就像一處避風港,能暫時阻滯魂氣的消散。眼見三年期限將至,觀花婆漂游四方尋求助力,至今沒找到可以給她超度的能人。
李安民這才鬆下一口氣來,原來只是短期內借住,不是要侵佔她的身體。
跟觀花婆同鄉的那位莊稼漢「呸」了一聲,罵道:「當今世上多賊鼠之輩,全是騙子,哪有能人!」
李安民覺得莊稼漢這怨念的語氣像極了網路社區上的大齡FQ,想必生前日子不好過,對這個肥皂泡般的社會絕望了。李安民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對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言論頗不以為然,能人不是沒有,她身邊就有一撥子,全失蹤了。管師傅和鱸魚掌櫃也挺能幹,李安民不敢在一群鬼中自揭底牌,只能暫且按下不提。
李安民不說話,就等於是把嘴交給了觀花婆,觀花婆可能被悶壞了,她借著李安民的好口牙大倒苦水,把催人淚下的流浪歷程一股腦兒全都吐出來,她是爽快了,李安民卻難受得不行,嘴巴裡、鼻腔裡充滿腐氣,像吃了一斤臭豬肉,只嗆得頭腦發脹。
聊到後來,除了有潔癖的富家少爺,滿屋子鬼客全圍聚在一張大圓桌上聽觀花婆演講,李安民精力透支,就這麼坐著睡了過去,兩眼半睜半閉,嘴巴一張一合,她睡得很淺,意識游離,五感還保持正常工作狀態,別人都說了些什麼,李安民沒聽清,就知道那老太借她的嘴囉嗦了一整夜。
在昏沉中不知道過了多久,笑談聲逐漸遠去,耳畔傳來「吱吱喳喳」的鳥鳴,李安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臥倒在地,身下墊著一層毛毯,肩上蓋著男式外套,她心頭咯噔響,刷的坐起身來,又是嘭的一聲——額頭跟鱸魚掌櫃的鼻樑撞了個正著。
鱸魚捂鼻子哀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管師傅蹲在旁邊,拉開鱸魚的手看了一眼,說:「沒事,沒出血。」又問李安民:「還好吧?」
李安民撓撓被撞紅的額頭,覺得不是很疼,於是點頭,拎起外套問:「這是誰的?」
管師傅說「我」,李安民把外套丟給他,道了聲謝,從地上爬起來。
這時天色濛濛亮,太陽還沒升起,山裡泛著薄霧,她飛快地朝四周掃視一圈,景變了,他們身在一個巨大土坑裡,腳下踩著黏軟的濕泥,順著腳尖往前看,土坑中心有座簡陋的土地廟,一米見方,有用來遮雨的尖屋頂,三面圍牆,沒有封門,裡面擺了塊方石當供桌,李安民在供桌上看到了昨夜打尖的雙層酒樓,是木雕擺設,高不過一尺,雕工精湛,牌匾上寫著「豐樂樓」三個金字。
坑裡還插著十來副竹竿搭成的架子,架頂有用雨衣材料製作的防雨棚,棚下掛著十七寸的大號木偶,有男有女,穿著唐宋時期的古人服飾,李安民在這些偶人中看到迎賓的花衣女子、穿青衫的富家少爺、戴草帽的莊稼老漢以及昨夜在酒樓裡見到的客人們……
她愣住了,難不成昨夜見到的鬼客全部都是木偶?難不成那棟豪華酒樓只是木雕製品幻化出來的影像?
李安民看向管師傅,張著嘴巴,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管師傅自顧自地把毛毯拾起來,和外套一起掛在胳膊上,鱸魚指指李安民的衣服,說:「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吧,你髒得不像樣子。」
李安民往下一看,這才注意到渾身上下全沾滿了濕泥巴,貼在身上冰冰涼,她打了個噴嚏,抱住膀子搓了搓,這一搓才發現手心還握著一把泥。
管師傅把外套搭在她肩上,捏起鼻子扇風,滿臉嫌棄地說道:「你又髒又臭,趕緊回去洗澡換衣服。」
出坑時,李安民發現坑外還圍了一圈木柵欄,柵欄外插柳枝,地上還堆積著渾黃和花白的粉屑,李安民撮起混和了粉末的泥土嗅聞,有股淡淡硫磺味,她搓著手指喃喃道:「這是困靈陣?」
這低語聲引起了管師傅和鱸魚掌櫃的側目,但是他們沒在外面多說,因為李安民不僅身上有爛泥的臭味,張嘴說話時,嘴巴裡也噴出一股腐肉的氣味,兩種難聞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人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李安民在廠裡洗了把熱水澡,換上鱸魚掌櫃買回來的衣服——紅豔豔的牡丹花連衣裙。身上的泥土腥氣好洗,嘴裡的腐臭卻怎麼也祛除不掉,臭氣似乎是從胃裡冒上來的,她只能狂喝濃茶沖淡口氣。
昨天下午,鱸魚和管師傅到鎮上買必備品,晚上提前去亂墳坑佈置法陣,剛忙完沒多久就看見李安民抱著膀子瑟縮地走上來,兩人連忙閃到隱蔽的地方觀察她的動向,觀察了一夜。
管師傅問:「你都看見了些什麼?」
李安民把夜裡見聞從頭至尾詳述了一遍,鱸魚掌櫃和管師傅兩兩相望,擺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李安民加重口氣強調:「我說的都是真的,親眼所見,不相信的話,我可以把樂豐樓內部的所有擺設都畫出來,幾張桌子,幾張凳子,樓梯是什麼樣,屋頂是什麼梁,我統統記得。」
鱸魚掌櫃說:「我信你。」
管師傅還有些猶疑,李安民問他:「難道你們什麼都看不見?」
管師傅老實回答:「能看見,跟你看見的不同,我只能看見魂氣。」
鱸魚掌櫃接著道:「除了魂氣,還有你,你知不知道昨夜你一直在坑裡轉來轉去,還坐在土地廟前扯著嗓子大聲講話,一會兒變換出一種聲音,自導自演,還演得特別投入,看得挺嚇人,快到四點的時候,你突然就倒了下來,什麼預示也沒有,說沒聲就沒聲,說倒就倒了。」
葉衛軍曾經說過他能看到鬼魂,卻看不到靈場所折射出來的影像,而管師傅只能看到魂氣,魂氣是維持鬼魂形體的根源,人還活著的時候,魂氣通過經脈輸送到四肢百骸,肉身消亡後,靈魂還能記住生前的模樣,在魂氣的支撐下,自然產生一種與近似人體的靈場,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因為人體是預防靈魂百氣消散的屏障,具有形態的真實物質被統稱為形魄,鬼魂沒有形魄,但可以通過靈場產生靈魄,就相當於一層高密度的保護膜。
按世俗的普遍說法就是,有形魄的靈魂叫生魂,沒有形魄的靈魂叫鬼,血肉之軀的靈魂叫生靈,物質的靈魂叫妖怪,大體來說都算是一種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