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師傅和鱸魚掌櫃臉色當場就變了,忙問觀花婆究竟是怎麼回事,那老婆子窩在李安民體內悶不吭聲,像睡著了般,可能是太累了,怎麼喚也喚不出來。管師傅把黑皮包塞進李安民懷裡,叫她跟著一起去,鱸魚掌櫃拉開包拉鍊,把一封紅包和整盒口香糖丟進去。李安民就穿著光鮮亮麗的牡丹花連衣裙,腳踩土灰色的旅遊鞋,肩挎超大號的黑皮包,晃裡晃蕩跟去了。
婚宴地點在旅遊景區的生態園內,管師傅開麵包車載李安民和鱸魚去赴宴,車程四十五分鐘,開進生態園,來到隆興賓館前,新娘新郎站在門口迎賓,還請了專業團隊攝像拍照。
李安民本來還期望能見識一場原汁原味的鄉村婚禮,美夢泡湯了,管師傅說女方家是城裡人,為了兼顧兩邊習慣,中午辦土家席,晚上進館子開洋葷。
李安民跟著哥兒倆遞紅包簽到,劉家夫婦一見熟人,忙熱乎地迎出來,劉大伯皮膚黝黑,五官端正,臉不難看,但是很顯老,滿臉皺紋,一看就是過慣苦日子的,五十不到的壯年人看起來像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勾頭聳背的姿態就像只類人猿,往哪兒一站都是縮著的,肩膀總也打不開。他愛人劉嬸倒是白胖高壯,高喉嚨大嗓門,精神頭旺健。
新郎官是老劉的大兒子,名叫劉修,身高像媽,五官像爸,盡揀好的基因遺傳,外貌自然不賴。跟父親的淳樸憨厚不同,這位劉修看起來很擅長酒桌應酬那一套,據說是進城鍍過金的高材生。
新娘是個漂亮的都市女孩,名叫餘可嘉,小圓臉,棕黃色的卷髮,長得很洋氣,可能是有些緊張,她表情僵硬,不動也不說話,穿著雪白的高腰婚紗站在簽到台前,還真像展示櫃裡的洋娃娃。
進大廳前,李安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她發現餘可嘉正望過來,動作很彆扭,不像是自己轉動頭部,而像是硬被人把脖子掰過來,從側面看,她整個身體繃直了向前傾,雙臂微張,站姿很不自然。
「不覺得那新娘怪裡怪氣的?」鱸魚掌櫃湊在李安民耳邊說悄悄話。
「有什麼好怪的,沒聽過婚前綜合症?恐婚就這德行,這叫醜媳婦見公婆。」
管師傅人前舌頭直,但是不喜歡在背後說小話,一手一個,把李安民和鱸魚拉進大廳。穿過花拱門一看,豁!好一個城鄉結合部——左半邊是新娘的親友團,帥哥美女打扮入時,老爺太太氣質高雅,一看就知道,全是城市戶口。右半邊則是新郎的親友團,除了劉家人意外,余苗村的鄉親們全被請來捧場,每人衣服上都別了一朵小紅花,喜氣洋洋,充滿鄉土氣息。
紅毯大道就像一條鴻溝隔在中間,城歸城,鄉歸鄉,壁壘分明。李安民仨是新郎家的朋友,被安排在鄉土區,跟發喜糖的朱媽張媽坐一桌,這桌除了鱸魚掌櫃和管師傅之外,全是女同胞,鱸魚掌櫃嘴甜人俊,號稱師奶殺手,沒多久就跟大嬸們聊開了,氣氛熱絡之後,他就見縫插針地打探劉老家近況。
俗話說三個女一台戲,一桌女人能組個戲班子,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吱吱喳喳。
有一老太太叫憐婆,是全村人共同侍奉的老壽星,八十大壽剛過沒多久,在女人當中最有發言權,她拿腔作調地說:「老劉諾,伊系朱土阿公,利卡利考,膠己賺地個錢多,唔鹹澀,就系個塔埠喂嬤,小珠娘地個債,迫性!頭家著驚,抽討死個。」說著掩嘴笑起來。
李安民就懂了「老劉」和「賺錢」這兩個意思,聽語氣,應該是在打趣。鱸魚掌櫃小聲解疑:「阿婆說,老劉是個好人,肯吃苦,什麼都好,就是太怕老婆,挺好笑。」
朱媽說老劉祖籍不在潮州,年輕時獨身一人出來混,生意還沒做成就被人騙得血本無歸,走投無路的關頭是小金花拉了他一把,小金花就是如今的劉嬸,村裡有名的油辣子。金花爸見老劉為人憨直,又肯吃苦,就招他入贅,贅婿在家裡沒地位,小金花也拿丈夫不吃勁,婚前的好品性到婚後就成了嘴笨人呆,小金花自己是個火爆腸子,恨老劉性子慢、磨洋工,動不動就對他破口大駡,老劉忍著受著,從來沒回過嘴,裡外都是老婆最大,村人才調侃他喂嬤,也就是「妻管嚴」的意思。
別看老劉悶吃,賺錢賺得那叫一個勤,從賣柿餅到開旅遊飯館,什麼苦活髒活他都肯幹,每天除了幹活就是幹活,不讓自己閑下來,賺到的錢全砸在孩子的教育上,現在大兒子在城裡找了份穩定的工作,還是辦公室精英,小女兒上中學,就讀縣裡的重點學校。人是喂嬤,可能發家,鄉里鄉親誰有個困難,他都不吝幫忙,眾人調侃歸調侃,誰提到他都先豎起拇指。
朱媽說小金花就是氣老劉不會說好聽話哄人,背後沒少誇獎,老劉長老劉短,嘴上不客氣,表情透甜透甜的。
如今兒女大了,日子滋潤了,小金花也想學人家小倆口玩甜蜜,又不好意思直講,經常明裡暗裡給丈夫示意,可惜老劉不解風情,白天忙得辛苦,上床倒頭就睡,小金花的體重日益增漲,滿腔情懷無處發洩,於是更年期提前到來,脾氣愈發不可收拾。
就在上個月,從沒紅過臉的老劉終於忍無可忍,跟床頭太歲牛頂牛地大吵一架,這可是老劉進村以來頭一次跟小金花正面衝突,兩人的吼聲從村頭傳到村尾,整村都轟動了,村長領著全村人過去勸架,這才把兩人勸下來,說起來也沒多大事,就是為了一件衣服。
朱媽左右張望,做賊似的低語:「我跟你們說,這事還真就不小,事後小金花來找我哭訴過了,說老劉有件箱底裙,是他母親穿過的嫁衣,小金花看料子好,想改來自己穿,你想啊,這衣服擱著也是浪費,正巧兒子要辦婚宴,也能省下買新衣服的錢。」
李安民覺得這省吃儉用的作風值得提倡,但老劉不這麼認為,難得態度強硬了一回,絕不容許老婆打那套嫁衣的主意,夫妻倆就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
張媽插嘴:「這叫什麼大事?老劉也是,平常啥都能忍,為件衣服犯得著麼,我就捉摸不透了。」
鱸魚掌櫃托著下巴道:「可能老劉是個孝子吧,媽留下來的東西就是個寶,不能動的,再說各地習俗不同嘛,也許有個什麼說法。」
朱媽擺著手道:「哪裡是呀,唉呀,這事兒說來也的確不能怪小金花發火,老劉是有不該。」
在爭吵過程中,老劉一個不慎說漏嘴了,原來那套嫁衣不是他母親的,而是他前妻的!老劉以前竟然結過婚!這下可把小金花給氣炸了,她一怒之下抓起嫁衣就撕,撕了還不解氣,又用剪刀剪來洩憤,老劉脾氣上來了,伸手去搶衣服,結果一個不留意,手掌揮到太歲的頭,不重,只是輕輕擋了一下,小金花就認為他是要扇人耳光,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沒完沒了了。
這事真要論起理來是老劉隱瞞在先,小金花再怎麼撒潑也情有可原。老劉站不住理,罵也罵不贏,打也打不過,只能跑到田埂上吹了一宿冷風,第二天又回去向老婆大人請罪求和。
管師傅喃喃道:「跟自家婆娘吵架,吵到最後自己離家出走,出走完了還賠禮道歉?劉老出息大了。」鱸魚掌櫃拿胳膊肘拐他。
李安民聽著揣摩著,剛想問話,燈光啪的暗下來,四角聚光燈打在舞臺和紅毯大道上,司儀對著話筒致開幕詞,宣佈婚禮開始,首先——迎新娘。
莊嚴悠揚的婚禮進行曲響起,新娘在父親的牽引下走上紅毯,兩邊花童鳴炮灑彩紙,老丈人把女兒的手交給准女婿,讓兩人交握,覆在上面拍了拍,說道:「小劉,我女兒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群眾爆出一陣熱烈的鼓掌聲。
餘可嘉面無表情地跟在新郎身旁,走路時顛簸起伏不大,地毯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像是鞋底貼地滑行的聲響。
站上舞臺之後,她還是保持那個怪異的姿勢——脖子往前伸,上身前傾,聳著肩膀,雙手朝兩側微微張開。
鱸魚掌櫃微微眯眼,說新娘古怪,管師傅剛才沒在意,在燈光下再細看,也察覺到不對勁,低聲道:「你們看那女的,像不像是被人從後面拎了起來。」
不僅如此,走紅毯時,餘可嘉就不像是在正常走路,而像是被人提起後領往前拖行。李安民早就留意到了,但是周圍的人都在拍手,誰也沒在意,她還以為是自己太敏感,畢竟每個人的動作習慣都不同,說不定就有這麼奇特的。
「我過去看看。」李安民把黑皮包挎好,離開座位,從週邊朝舞臺繞行,鱸魚掌櫃和管師傅也跟了過去。
有不少小孩圍聚在舞臺前湊熱鬧,李安民三人就蹲在側方觀察,餘可嘉的禮服是拖地蓬裙,被傘棚一撐,就算裡面扭麻花,從外面也看不出來。李安民幾乎是趴在地上,想從裙子和地面之間縫隙處窺出點端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