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殤婚(13)

但這是一件破損的嫁衣,布面上粘著泥巴,裙子被剪成一條一條的,上衣有被縫補過的痕跡,小金花抹著眼睛說:「我這人真是,脾氣一上來就克制不住,我不是氣旁的,是氣他什麼話都不跟我講,夫妻這麼多年,一句貼心話沒說過,結過婚就結過婚,過腳事,歇住歇,我都跟了他,還在乎那個麼?」

那天吵過架,老劉離家出走,小金花在氣頭上,把破衣服給扔進廢田裡,氣消了以後也覺得這麼做太過分,跑去拾了回來,沒給老劉知道,想把嫁衣補好了再還給他,後來為了忙兒子的婚事就暫時把這件事給擱置了下來,只補好一條袖子。

李安民伸手摸嫁衣,布料是錦緞,繡是金絲銀線,花樣別致,用色也不俗氣,難怪小金花看了會喜歡。

李安民問小金花關於老劉前妻的事,小金花說老劉跟他前妻只拜過天地,沒領證,老劉離家闖蕩時兩人就和平分手了,這套嫁衣是男方家出錢買的,就給老劉保存了下來。

小金花泛著酸氣道:「我看那女人是嫌老劉家沒錢,老劉要跑外地,她哪裡等得了,指不定早就有漢子了,真不識貨,但是老劉啊,他對那女人肯定還是有感情的,不然怎會沖我發那麼大火,以前從來沒有過。」

李安民心想那絕對是積怨太多一夕爆發的結果,夫妻之間的小吵小鬧可以當作磨合,就是不能悶,有話不說最要命,不在沉默中結束,就在沉默中爆發,於是老劉他終於爆發了。

李安民對小金花沒多透露什麼,只說不愛惜東西會惹公婆神發怒,叫她好好補嫁衣,轉頭對鱸魚掌櫃和管師傅又換了種論調:「像老劉這麼愛惜這套嫁衣,沒准這衣服也能成精,我看到的那花旦,說不定是衣服裡的精怪,喪氣也不一定是人發出來的,等晚上再問問觀花婆,看成精的東西如果壞了,會不會也有喪氣,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要怎麼補救。」

管師傅盯著李安民看了會兒,搓著鬍子說:「我發現你的腦回路跟普通人不一樣。」

李安民沒接茬,如果管師傅和鱸魚掌櫃也能看到那花旦,恐怕在婚宴上聽朱媽八卦時就能想到這層聯繫,她的反應還是太遲鈍了,遇到這類事情缺乏及時判斷力,知識面和行動力都不過關,不問緣由亂撒驅邪粉這缺德事,她幹不出來,明明看到了卻袖手旁觀,她會良心不安。不知道葉衛軍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信心,認為留下一個黑皮包她就能獨自處理這些牛鬼蛇神,以後見面得問問他。

老劉也通過小金花知道了這件事,他覺得仙娘是騙子,管師傅卻值得信任,當晚在稻香居開桌請客,特別把管師傅和兩跟班留下來一起吃飯,老劉不要別人進廚房,親自撩袖子掌勺,做了一桌美味佳餚,村長把珍藏的兩壇老酒也抬過來,眾人在桌上輪流勸慰劉家夫婦,都說以劉修的長相人品要什麼樣的女孩沒有?活活吊死在一棵爛樹上不值得。

小金花憤憤不平地道:「那家人耍無賴,非把別人的種栽我兒子頭上,我曉得阿修那性子,絕不會在這事兒上不認帳。」

張媽咬著花生米說:「別怕,這年頭有驗血認親,驗一次千把塊,你要驗,咱村一家湊一份,就怕驗出來啊,那戶人家有臉沒處擱,這事,我看最後得私了。」

小金花拍桌道:「驗,一定得驗,是我家的,不賴她帳!就算死了,我劉家算她一個!」

老劉翻她一個白眼,低聲說:「亂講。」小金花虎起臉瞪下來,他立馬縮脖子低頭。

李安民是個吃貨,見到滿桌土菜眼睛就發亮,但是吃了幾口覺得味如嚼蠟,嘴裡充滿腐味,把食欲全敗光了,她怕臭氣散出來倒別人胃口,推說身體不舒服,頭暈胸悶,想借個房間休息。

老劉帶她上二樓,進客房,把鑰匙交給她,說道:「我跟管師傅說好了,今晚你們還住下來,最近沒有旅行社訂房,都空著,住得不舒服就講一聲,我再給你換個房間。」

李安民真心實意地說環境挺好,目送老劉拐進樓道,她立即進房關門,坐在床頭深吸兩口氣,輕聲問道:「婆婆?現在沒人了。」

觀花婆歎息道:「老婆子我只是露個頭看時辰,你太緊張啦,下去吃飯吧。」

李安民都把藉口找得妥妥的了,再下去湊桌也不合適,就道:「沒事,下午墊了肚子,還不餓,婆婆,我問你啊,成精的東西如果被破壞,那會不會發出喪氣啊?」

李安民把見聞和揣測說給觀花婆聽,又道:「我懷疑那花旦是嫁衣上的精怪。」

觀花婆想了許久,說道:「也有可能,不過婆子我沒親眼看到那女子,不敢斷定,按你的說法,那嫁衣年代不遠,應是剛成魂沒幾個年頭,就算衣服被撕破,喪氣也不會太重,可老劉家的喪氣能使人撞煞中邪,非同小可,除非嫁衣上還附了怨氣,怨氣成靈那便不是普通的精怪了。」

「就跟鬼中的厲鬼一樣?那要怎麼驅散?」

「老婆子沒驅過喪氣,以前住山裡時,有株老樹成精作怪,附近的道爺就讓人把樹鋸斷,再灑上一盆黑狗血,那斷面上湧出黑氣,再以點燭試驗,火能著就算成功了,火若熄滅,那就要佈陣施法。」

李安民知道在□裡,公雞是上選,黑狗是上上選,黑狗血能卸去陰邪,並對鬼物產生極大的殺傷力,若不是對付窮凶極惡的鬼怪,通常用不上黑狗血,她想,要不明天先用公雞血嘗試。

由於喪氣濃厚,觀花婆顯聲聊了沒多久又縮回去休養生息。管師傅被村長灌了二兩酒,吐得一塌糊塗,在鱸魚掌櫃和老劉的攙扶下上樓,那哥兒倆就住在隔壁,李安民過去看了一下,管師傅面紅耳赤地趴在床上隨人擺弄。

鱸魚掌櫃幫他脫鞋寬衣蓋被子,坐在床邊氣喘喘地道:「管哥這傢伙,酒量淺還抹不下面子拒絕熟人,別人哄,他就喝,還學人玩一口悶,服了他。」

李安民聞到鱸魚掌櫃嘴裡也有一股酒氣,皺眉問:「你也喝了?」

鱸魚掌櫃搖搖手說:「不多,就半斤,村長勸得勤,說什麼一醉方休,我不替管哥擋,他就要送醫院急救去了。」

李安民別的沒聽到,就聽見前面半句話,咋舌道:「半斤?他二兩你半斤?今晚要是發生什麼事,你們……一個都不能指望。」

鱸魚掌櫃笑道:「你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半斤小意思,管哥是喝快酒沖了頭,出身汗撒泡尿就沒事了。」說著在老管屁股上拍了一下,管師傅沒動靜,他露出賊笑,又加了把手勁重重拍了兩下,管師傅這才發出不滿的嘟囔聲。

李安民看他面色如常,不由鬆了口氣,回房後,仰面朝天地躺倒,舒展四肢,盯著天花板發呆,灰白牆體上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輪廓,臉型方正堅毅,雙肩寬闊,挺拔的身姿像株蒼勁的古松,站在身前能夠遮風擋雨……可是他的眉眼、他的口鼻,快要看不清了。李安民朝上方探出手,對著那模糊的影像撈去,抓了個空,屈肘折回來捂上自己的雙眼,用力按住,直按到眼前散開一片彩色的亮點。

只要想到葉衛軍,李安民就沒辦法思考其他事情,哪怕眼前浮現出的只是一個不算清晰的影像,整個腦袋也會被「葉衛軍」這三個字占滿,她默念著葉衛軍的名字,念一遍、念兩遍……念著念著就陷入了渾沉的黑暗中。

晚間下了場毛毛細雨,半夜降溫,涼風透過窗縫灌進房裡,李安民沒蓋被子,被冷醒了,睜開眼後發現光線微弱,屋簷下的照路燈閃出昏黃的暖光,從玻璃外散射進來,朦朦朧朧,似霧似幻。

李安民起身下床,摸著牆壁找日光燈的開關,眼神稍一斜,卻仿佛看到窗前有影子一晃而過,她下意識地回避看視窗,動作停了片刻,又繼續往門口走,摸到開關後匆忙按下。

啪嗒燈閃,房裡瞬間一片通透明亮,李安民閉上眼睛喘口氣,剛轉身,一張煞白的面孔出現在眼前,面對面,近在咫尺。

李安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沒叫,叫不出來,也沒動,僵住了,只能定定的,看著面前的「女人」——身穿清代嫁衣的花旦。

前幾次隔得遠,李安民並沒有仔細看,只記得嫁衣黑如墨、紅如血,對比鮮明,這回離得很近,近到甚至覺得那花旦的睫毛會戳進眼裡,所以,李安民最先看清楚的是那雙朝斜上方翻過去的眼珠,黑眼瞳裡不透一絲亮光,眼白部位渾濁粘稠,仿佛有層薄膜覆蓋在眼球上,像水生物的眼睛,冰冷無神,眼角虹膜紅得發紫,像血液凝固老化後的顏色。

李安民緩過氣來,背靠牆,往側面橫移,移到大門前,雙手背在身後握住門把,那名花旦也跟著轉身,不是正常人的那種由腳部帶動全身的動作,而是像塊僵直的木板,保持被吊起的姿態,從頭到腳同時旋轉。

她的姿態詭怪,面貌更加陰森可怖,蒼白的皮膚上有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裂紋,像是被割裂過後重新拼接起來的屍體,沒有血色,在白色的光源下泛出一層薄薄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