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民只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從頭到腳傳電般的疼,疼木了也就逐漸適應過來,她趴在地上喘了會兒,嘴裡嘗到鹹味,鼻腔充滿腥氣,熱乎乎的血液淌過嘴唇,順著下巴滴落。她用袖子胡亂擦血,捏緊鼻根爬起身來。
抬頭看,屋裡紅豔豔一片,牆面結花掛彩,床上掛起大紅帳,所有的傢俱都被蒙上一層大紅色的綢布,正對大門的長桌靠牆擺放,桌肚下有一個黃底黑紋的雙耳土甕,桌面上四角立香燭,中央擺放著彩珠頭冠和一雙尖頭繡花鞋,正是那名花旦身上穿戴的服飾。還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扁盒子。
李安民把血在褲子上抹乾淨,走到桌前蹲身,伸手揭開甕蓋,聞到一股酸味,探頭進去看,發現甕裡裝的是醋,撈了一下,什麼也沒有,也許只是儲糧。她放回翁蓋,站起來,捧起扁盒子,這是一個老舊的鐵盒,盒面上鏽點細密,摸上去麻麻帶糙,沒有掛鎖,封口的是個金屬搭環,上下兩條半環形搭子一扣,就合成了一個扭曲的雞心形狀。
李安民撚開搭扣,翻起盒蓋,盒子裡裝的是照片,尺寸不一,大多是黑白照。李安民一張張的翻看,發現這些照片有個共通點——全部是舊時的結婚照。
其中有一張黑白翻色的彩照引起了李安民的注意,照片上的新娘子竟然就是那名花旦,穿得嫁衣正是被小金花撕壞的那件。照片裡,一對新人並排站立,服飾裝扮是明末清初那時期的風格,女的戴花冠,男的戴烏氊帽,穿黑錦緞帶福繡的長袍馬褂,兩人胸前都掛著紅布花球,身後是張八仙桌,桌上供有三面靈牌,牆面用紅綢子做出花帳的造型,帳子中央貼著一面大大的「喜」字。
眼下這屋裡的佈置就跟照片上的背景有異曲同工之妙,李安民不明白為什麼老劉要把農房弄成喜堂,難道只是為了映襯兒子結婚才把家裡每一處都裝飾得喜氣洋洋?
「嫁衣是劉大伯前妻的,這照片……就是劉大伯和他前妻的結婚照?」李安民覺得這新郎官的確跟老劉的面部特徵很像,嘴唇厚實,都是臥蠶眉,只不過那時還很年輕,腰板也挺得筆直。
那麼,那名花旦並不是嫁衣成精,而是老劉前妻的鬼魂?她前妻死了?李安民再細看照片,新娘的臉被塗得煞白,在眼角至面頰那一片區域上了紅胭脂,新郎面帶微笑,新娘卻表情冰冷,站立的姿勢也很詭異。
李安民湊近了看,渾身汗毛一下就豎了起來,新娘的腳是懸著的,眼睛朝斜上方翻,嘴巴微張,舌尖還吐在外面!
這是一張死人照!
李安民手一抖,像觸電般把照片全撒在桌上,喉嚨裡冒出絲絲涼氣,觀花婆出聲了:「小姑娘,快去摸摸頭冠下的帶子。」
李安民依言照做,發現帶子和花球是軟紙做的,由於屋內光線不好,乍看下像是透光的薄棉布。
「婆婆,是紙帶子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紙帶子,果然是老帽,這叫結鬼親,照片裡的新娘應該是具屍體。」
李安民臉皮發麻,問道:「那不就是陰婚嗎?」
「有區別,陰婚多是為已亡故的男女結親,按通俗說法就是鬼魂和鬼魂結婚,結鬼親指的是活人與死人之間結為夫婦,這是違反陰陽倫常和自然規律的逆行。」
「我搞不懂,怎麼有人願意和鬼結婚,真愛嗎?」李安民願意往真善美那方面揣摩,也許老劉很愛他前妻,連人死了也不願意放手,就像小金花說的,如果不是感情深厚,怎會把嫁衣保留至今,還為了撕壞衣服的事大發雷霆?
觀花婆催促道:「先別問那麼多,快,再去看看那些結婚照,是不是每張都像結鬼親!」
李安民一驚,趕緊把散在桌上的照片捋起來從頭到尾又翻看了一遍,越看臉色越難看,「沒錯,每一張都是這姿勢,新娘的腳全是懸著的!婆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結鬼親難不成還是什麼風俗傳統?」
「說來話長,先離開這兒,屋子裡喪氣太重,老婆子支持不了多久!」
李安民快哭了:「門被鎖上了,兩道掛鎖,還帶鏈條的,要能跑我早開溜了!」
觀花婆安撫她說:「別急,小管他們若發現你不在,必定會出來找尋。」
「他們全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我……」李安民剛說完這句話就感到一陣暈眩,腳下發軟,連忙扶著桌子蹲下來,視線模模糊糊的,明一陣暗一陣,她想到管師傅和鱸魚掌櫃的醉態,心中警鈴大作,老劉特地為她做砂鍋粥不是善待來客,而是因為她沒吃晚飯!
「婆婆,不好……老劉可能在飯菜裡動了手腳,你有沒有辦法?」李安民頭重腳輕,跪在地上掐住大腿肉,這時候要是昏過去就整歇了!
觀花婆也急了:「不行哪,老婆子又不是草藥!這個管不了!」
李安民強撐起身,沖到外面灌水喝,然後把手指摳進喉嚨裡催吐,直到嘔出膽汁才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喘氣,吐完之後覺得體內空蕩蕩的,像少了把風的門,陣陣涼氣從胸腔裡直往外飛竄,房內惡臭熏人,有觀花婆的腐氣,也有嘔吐物的酸臭味。她擤了把鼻涕,用剩下的水漱口洗臉,經過這麼一折騰,雖然眼還發花,頭還昏沉,渙散的意識倒漸漸回籠了。
李安民休息了會兒,暈眩感稍緩,剛想起身,鏈條鎖響了,她忙從地上撿起一條凳子腿,爬到門邊扶牆站起來,外面一開門,這邊就迎頭棒擊,一棍子打在老劉頭上,從額角滑過去,但是力道輕,沒把他打倒,李安民拼命了,趁老劉捂頭的時候用肩膀撞開他,奪門而出。
沒跑兩步,頭皮一緊,頭髮被抓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臂向後亂揮凳子腿,老劉喊道:「阿修,快制住她,別讓她跑了!」
李安民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人影晃動,手腕被抓住了,是劉修!這父子倆齊登場,一前一後把李安民圍堵住,劉修搶下凳子腿朝後拋得老遠,老劉揪住李安民的頭髮往地下摜,粗聲吼道:「你還沒睡?你怎麼還沒睡?睡著了就不苦了,我老劉會替你把什麼都辦妥。」
「你幹什麼呀!快放開我,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李安民雖然吐了砂鍋粥,腦袋是清醒了,但四肢仍然酥軟無力,哪能拼得過兩個大男人的手勁,沒一會兒就被捆結實了扛進主屋裡。
老劉把李安民放在床上,從外面端來一盆水,打濕毛巾遞給劉修,對她說:「來,阿修,給你媳婦擦把臉,這小臉蛋,可憐的喲。」
劉修聽話地接過毛巾要給李安民抹臉,李安民把頭別開,怒叫道:「什麼媳婦!誰是你媳婦?別胡來!」
老劉捏住李安民的腮幫把臉掰正,劉修小心翼翼地擦去血污,粗糙的毛巾碰到撞傷的部位,疼得她直抽氣。
「姑娘,別怪我,如果新娘子沒出意外,也輪不到你來充數,眼見著時辰快到了,不辦不行咯,你呀你呀,要是睡著就不用吃辛苦了,看來那藥片子,還是放得少了。」
老劉仍然好聲好氣地說著話,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他從床底下拖出個大箱子,箱子裡裝著兩套衣服,都是藍黑底色,彩線繡花,一套男裝一套嫁衣,款式與照片上的相似。老劉讓兒子換上衣服,又把嫁衣鋪在李安民身上比了比,退後欣賞,喃喃道:「大了些,還行。」
劉修穿好長袍馬褂後坐到床頭,盯著李安民看了會兒,哭喪著臉說:「我不想娶她,我想要我的可嘉,我只喜歡可嘉,我那麼喜歡她……她為什麼要背著我跟別人好上?」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他捂住臉「嗚嗚」哭泣。
李安民更想哭,想哀悼這衰運當頭的倒楣日子,危急存亡的時刻,骨氣是當不了飯吃的,她可憐兮兮地哀求:「劉大伯,你兒子不想跟我結婚啊,你就放我走吧,求求你了,你們想幹嘛我都不管,我保證不會把今晚的事說出去的。」
「姑娘,我老劉能摸得出你是個什麼樣兒的人,嘴皮子功夫就省省吧,好不容易把你帶過來,說什麼也得成事。」老劉咂嘴搖頭,拍拍兒子的肩膀,勸慰道:「這就是緣分,能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啊?你還年輕,以後多的是機會,前途遠著呐,看開著些。」
劉修把眼淚揩乾,轉頭看向李安民,伸手輕摸她的臉,說道:「沒什麼,死了都一個樣,我不嫌她。」
李安民偏過頭,拿眼角瞥上去,發現他眼下淤紫,面色如土,鱸魚掌櫃說此人印堂發黑時她還沒留意,這下近距離看來,額心烏青,氣色是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