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殤婚(19)

李安民從張良的口中得知觀花婆受刑的根源就是把結鬼親這個奪魂續命的逆行法門無意間洩露了出去,她的一時失言間接促成了三個年輕女孩被殺人醃屍的慘劇,對此她一直耿耿於懷,說什麼也不願看到再有人因為結鬼親被奪去性命不得超生。

觀花婆說錯了一點,罪氣並不是受刑時帶上的,而是她內心的負罪感積重成災,滲透到靈魂裡,這層罪氣能夠削減世間陽氣和喪氣對靈魂的傷害,所以觀花婆才能保持清醒的意識支撐到今天。但同時,罪氣太重,用尋常方法很難超度亡魂,觀花婆救李安民,也是在救贖自己負罪的靈魂。

張良雖然沒有言明觀花婆最後會怎樣收場,但是既然他肯出手救助,就沒道理會放任觀花婆的靈魂自生自滅,李安民相信婆婆能夠得到善終。

老劉在那之後一直沒清醒過來,黑氣源源不斷地從七孔向外噴湧,能看到黑氣的除了李安民還有他兒子劉修。李安民想,劉家父子應該也能看到那名花旦,他們知道時日無多可,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要找替死鬼。

老劉昏迷不醒,劉修蔫了,變成啞巴,萎靡地縮著,什麼也不說,鱸魚掌櫃只好先報警。一開始,村民都不相信老好人會幹那種缺德事,等員警在後山的野豬洞裡搜出屍甕後,沒人敢說話了。

一個土甕碎在地上,五個土甕被藏在洞壁的裂縫裡,只有半尺來高,但每個甕裡都有一整個人,是被醋泡軟泡縮的完整女屍,屍體和內臟分別被折疊起來,用長釘穿透貫連,被塞進同一個甕內,隔了這麼久,就算拔下釘子也沒辦法再拉回原形,只要稍稍一碰,那爛腐竹似的皮肉就泡起來,開花了。

李安民分辨不出哪個是老劉的鬼老婆,應該是裝在破甕裡的那個,是誰砸壞土甕,拔出了屍體上的鎮魂釘?沒有別人,只可能是張良。

老劉會突然七孔冒黑氣,或許就是因為張良砸了屍甕,釋放了被鎮魂釘禁錮的魂魄,那名花旦之所以會化作黑氣消散,應是魂氣歸體的緣故,她終於出來了,變作索命的厲鬼進入人間丈夫的身體裡,吞吃他的靈魂,完納他的劫數。

李安民認為自己所看見的只是附著在嫁衣上的部分魂氣,也就是老劉口中的「鬼氣」,那花旦的真正魂魄被幽禁在狹窄沉悶的土甕裡倍受煎熬,游離在外的魂氣能感應到靈魂深處的痛苦,她想被發現,想要得到解脫,她徘徊在山道和村莊之間,往來的路人,熙熙攘攘的村民,全都視若無睹地在她身邊來來回回。唯一與她視線相接的就只有李安民一個人。

張良說喪氣是從劉家父子身上發出來的,祖輩累積下來的喪氣與這結鬼親的保命術一起被傳了下來,留給了後代。

也就是說,新娘流產與那名花旦沒有關係,而是劉家父子造的孽——無意間造的孽,但是,李安民仍然堅信新娘中邪是受那花旦的影響,病弱體虛的人陽氣衰敗,最易被鬼附體,那花旦的動機無從揣度,新娘子雖然流掉胎兒,卻僥倖撿回一條命。

員警沒有把生病的劉家父子帶回審問,而是直接送去了醫院,老劉是在警車上咽氣的,連三天都沒撐過去,劉修得了精神病,吵鬧著說有人要來殺他,要來拖他下地獄,住院的第二天夜裡,劉修從六樓病房的陽臺上墜落,摔得支離破碎,腳上的鞋子卻還夾在護欄裡。

李安民沒有親眼目睹劉家父子的結局,只看到小金花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三天前在婚宴上見面的時候,她滿面紅光、神采飛揚,是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一眨眼,什麼都沒了。

離開余苗村時,小金花哭嚎著撲上來,揪住李安民的頭髮廝打,瞪著通紅的雙眼叫駡:「都是你,是你害了我家老劉!是你害了我兒子!你怎麼不去死?你要是不來就不會發生這些汙糟事!你還我丈夫,你還我兒子——」

管師傅和鱸魚掌櫃連忙上前拉架,李安民也不管頭髮還被攥著,轉過身,狠狠推了小金花一把,把她推跌在地上,小金花捶著地嚎啕大哭,這種絕望的哀嚎聲是撕裂了心才能發出來的。

李安民用力抿住嘴唇,心裡憋悶,想說些話,但是愣了半天,什麼也說不上來,只能掉頭走人,把這村子和這村裡的所有人都遠遠拋在腦後。

回到牌坊街後,李安民重新清理了一下思路,不能老像無頭蒼蠅似的在迷霧裡亂撞,張良的出現給她點了盞明燈。

關於記憶衰退這檔子事,李安民更傾向於觀花婆提出的「意識分散」,記憶的性質分為自主回憶和被動回憶,李安民覺得自己的狀況不能叫喪失記憶,只能說是喪失了自主回憶的機動力,她計畫在年後重遊故地,把進入白伏鎮後去過的地方再回頭巡遊一遍,也許能發現以前沒有留意的線索。

宋玉玲說:「用不著等到年後,我有車,熟悉各地環境,馬上就可以出發。」

李安民堅持要回家過年,宋玉玲笑著問:「你不是挺急的嗎?怎麼又洩氣了?家什麼時候都能回,既然你把計畫都想好了,不如早日上路。」

李安民說:「我是急,可還是要先回家過年,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找人,陪爺爺奶奶卻是過一年少一年。」

「噢?嚴家沒一個跟你有血緣關係的人,葉師傅倒有可能是你的親人,呵,你的輕重緩急……我可就弄不明白了。"宋玉玲撇嘴輕笑,撐起頭打量她。

「爺爺奶奶從小把我帶大,就算沒血緣關係也有親情在,你跟人在一起相處長了會沒感情嗎?」

宋玉玲搖搖頭,眯起細長的丹鳳眼,笑道:「與人相處是因為利益牽扯,血緣關係只是一種責任。」

李安民盯著她看了會兒,皺眉問道:「你對你女兒沒感情?張良拿她威脅你的時候,你不就妥協了。」

宋玉玲輕描淡寫地說:「是責任,她不知道有我這個媽的存在,我們之間沒有母女親情,我保護她,只是盡到生育者的責任,對我來說,血緣是值得維護的重要關係,我維護的是她身上屬於我的那部分血液,自己保護自己,很正常,是吧?」她斜揚眉梢,露出玩世不恭的微笑。

李安民猜不出這字字句句裡有幾分是真心話,面對這麼個見不著底的女人,就感覺隨時隨地都在被算計中,她心念一動,從黑皮包裡拿出業心雙鏡放在桌上,請宋玉玲來品鑒。

宋玉玲毫不猶豫地伸手,左手拿業鏡,右手拿心鏡,立起來,從兩邊照向自己,笑道:「業鏡照真小人,心鏡照偽君子,你說,我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

李安民被她窺破心思,索性大方地湊上前觀看,不管是業鏡還是心鏡都照不出宋玉玲的影像,她難道是好人嗎?當然不可能是,會殺人放火的算什麼好人。

李安民也在劉家父子身上試過業心鏡,結果是——兩面鏡子同時映照出了他們的影像,難道那對父子既是真小人也是偽君子?是壞到不能再壞的惡棍嗎?

李安民也不這麼認為。

「這世上不是只有兩種人,光靠法器,能照出的有限,九牛一毛,人心深啊,就連從小把你拉扯大的親人也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李安民聽出話外弦音,謹慎地瞟向她:「你什麼意思?」

宋玉玲把鏡子擱在桌上,傾身趴在桌上,伸出食指輕點她的臉頰,「你想回去過年就回去吧,多留意嚴家二老的動向,聽嚴先生說,你上學念書的事他不過問,全是由你爺爺奶奶商量著決定,你住的地方離白伏鎮很遠,而你念書的學校,從幼稚園開始,小學、中學、高中,以及幾次轉學所帶來的影響,都只是讓你離工大校門更近一步。」

她說,你有沒有想過,你會去白伏鎮並不是偶然,而是由人策劃的必然結果。

她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李安民的身後,又說,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生活也只是他人精心導演的戲劇?

音響裡傳出戲曲的樂聲,唱的是越劇相思樹,鱸魚掌櫃正在幕布後試驗影人的關節活動,讓它根據唱詞做出相應的動作。

[門外陣陣西北風

風叩柴門聲勢洶

風來風往多迅速

千里之遙轉眼中

風兒啊

你哥否與我傳消息

把魚書帶與韓相公]

這是相思樹中的一個唱段——繡魚書,唱的是妻子思戀入宮六年未歸的丈夫,繡魚書,訴相思。

亮布上映出清晰的彩影,皮人在鱸魚掌櫃的擺弄下屈膝、甩袖,仰頭悵惘,將妻子思慕丈夫的姿態表現得活靈活現,那影人像是擁有了生命一般,進入角色,在台前展現她的人生。

可是當音樂聲停止,拆掉竹棍,那便不再是一個富有感□彩的角色,只是一樣皮制物件,被收存在陰暗的木盒子裡,死氣沉沉地等待著它們的下一場人生。

李安民望著亮布上的燈影呆呆出神,宋玉玲把嘴巴湊到她的耳眼旁,輕聲呵氣:「你的人生,是不是就像一場傀儡戲?會不會是有什麼人替你定了個框架,把你這小傀儡,從這個架子移到那個架子?」

李安民抖了一下,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熱氣濡濕了耳道,發起癢來。

「誰能控制你人生的走向?那必定是最方便接近你的人,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嗎?你的爺爺奶奶……」

李安民沒受她挑動,理所當然地說:「長輩替晚輩搭橋鋪路,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宋玉玲微哂,把雙手搭在她肩頭,輕笑了聲:「不知該說你想法單純還是看得開,說你單純,有時候你卻能說出通透的話來,說你看得開,又為著某些微不足道的感情拼死拼活。」

在她的眼裡,任何感情恐怕都是微不足道的,李安民沒有反駁,觀念不同,沒必要非在對立面上求同存異,各執己見就好了。

李安民想,即便是被安排好的路,也要靠人的兩條腿去走,哪怕什麼都是假的,留在路上的腳印總歸是一步步踩出來的吧。

宋玉玲敲著桌子笑歎:人生如夢——是場虛幻,人生如畫——在他人筆下,人生如戲——曲終人散。

她半開玩笑地說,人生沒一個好詞,人生就是個被封死的框架,怎麼轉也轉不出去,只有把那框子給徹底打破,才能從通往死路的人生中得到解放。

宋玉玲沒喝酒,李安民卻覺得她在講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