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牡丹花帕(05)

李安民打算去前臺找服務員,剛轉身,一張生滿紅疹的臉冷不丁冒在眼前,李安民被嚇掉半條命,尖叫聲硬生生梗在喉嚨口,她連退兩步,背靠門板,差點把手裡的辟邪粉包扔出去。

花阿媽直挺挺地站在走廊裡,懷裡抱著個黃布包裹,她捧著包裹舉高送上前,李安民再一看,包裹上有一張人臉,五官清晰,是劉國川!用來做包裹的黃布竟然是劉國川的面皮!他兩眼朝上翻,嘴裡塞了一坨白布,左眼下方的皮膚上被繡上了一朵鮮紅的牡丹花。

花阿媽把這樣一個人皮包裹送到李安民面前,這誰敢拿?

李安民抖著兩腿嘗試跟花阿媽溝通:「你誰啊?到底想幹嘛?為什麼要害人?有話咱好好說不成嗎……」

花阿媽還當真張開嘴了,露出兩排焦黃的牙齒,隨著嘴唇越分越大,舌頭也吐了出來,舌面上長滿了膿瘡,幾縷黑氣從她的喉嚨深處向外漫溢。

花阿媽一步一步逼近李安民,嘴巴張開的幅度已經超過了正常範圍,導致臉部像被撕拉的橡皮一樣扭曲變形,如同黑洞般的口腔完全可以包住整個人頭,而事實上,花阿媽似乎正打算這麼做,把張開的大嘴朝著李安民罩上來。

李安民一看情勢不妙,揚手把辟邪粉包砸過去,轉身就朝樓梯口奔逃,身後傳來一聲尖利的嘶叫,李安民不敢回頭,一口氣沖下樓,接客廳的燈還亮著,守櫃檯的工作人員趴著睡著了,她沒空細想,偏頭掃一眼,見花阿媽追了下來,趕緊加快腳步往外跑。

這時她挺後悔的,不應該往樓下跑,應該往樓上跑,周坤和王局長就在四樓,但沒准也睡得不醒人事了。李安民決定去後巷的案發現場,呂隊長帶著幾個手下駐紮在那裡,就算是鬼,也應該對人間執法者畏懼三分。

腳一跨出門,沒跑幾步路,李安民傻了,眼前的景色不是夜晚的街道,而是夕陽下的村莊,包著頭巾的婦女坐在房門口繡花,用彩線在白布手帕的一角繡上五顏六色的牡丹花,她的手臂上長著細密的紅疹子,一片紅一片白。

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女孩跑到婦女身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嘴裡說著話,那聲音直接回蕩在李安民的腦中。

「大家都笑我,說花的顏色醜,我不要了。」

小女孩把手帕還給婦女,扔下書包,轉身往村外跑。

那婦女把彩線從針眼裡拽掉,小心地纏回紙芯上,換用白色的棉線,又低頭繡起來,繡著繡著,她的身子一歪,側倒在地,那塊繡了一半的白手帕揚在空中,緩緩飄落在她的臉上。

李安民朝前跑了兩步,忽然聽到側方傳來抽泣聲,她偏頭一看,就見剛才那個小女孩站在不遠處,一邊哭一邊用削鉛筆的單面刀片在手臂上劃出道道血痕。

這時,從暗處伸出一隻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男人的聲音響起:「小姑娘,為什麼哭呀?」

「大家都不理我,都避開我,說我是毒媽的孩子,身上的血跟她一樣髒,我要把髒血都放掉,放掉才乾淨,大家才肯帶我玩兒。」

「別難過,叔叔陪你玩,乖,到這邊來。」

接著有更多的手伸出來,抓住小女孩的胳膊和腿,脫去她的衣服和褲子,把她拉進黑暗中,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夾雜著稚嫩的喊叫聲盤旋在耳邊。

李安民聽不下去了,捂住耳朵,朝女孩消失的方向追過去,追到波光粼粼的大湖邊,女孩光著身體躺在湖岸的草地上,身下有灘鮮血,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她身邊,把畫板立在腿上,專心致志地用炭筆在畫紙上描摹這幅場景。

女孩一動不動地躺著,偏過頭,定定地看向中年畫家。

「叔叔,你在畫我嗎?」

「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我讓你畫,你要把我畫得漂亮點。」

「對不起、對不起……」

中年畫家把畫板放下,走上前,脫下外套蓋在女孩身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疊錢塞進女孩的小手裡。

「叔叔,你為什麼要給我錢?」

「因為你是我的模特,我雇你當模特,就應該給你錢。」

「模特?模特是什麼意思?」

「模特是份工作,專門給人畫畫、拍照,我照著你的樣子畫,你就是我的模特。」

「剛才那些叔叔也是找我當模特嗎?可是他們弄得我好疼、好疼……」

「他們……他們是喜歡你……」

「喜歡?對啊,喜歡,他們會牽我的手,會帶著我玩,他們會跟我做朋友嗎?」

「會的……我當你的朋友,我來當你朋友,對不起……」

「叔叔,你為什麼又要說對不起?我很開心啊,我們班同學都不肯跟我玩,大家都討厭我,沒人跟我牽手,做遊戲時也沒人願意跟我一組,我沒有朋友,叔叔們願意帶我玩,我很高興。」

「對不起……對不起……」

中年畫家不停地道歉,站起來轉過身,李安民震驚了,這個人……竟然就是潘教授!

畫面的內容所傳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一個小女孩被群「叔叔」給欺負了,潘教授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他不僅沒能及時保護那女孩,反而為禽獸們的獸行打掩護!分明是幫兇啊!

背後又傳出嗚咽聲,李安民回頭望去,就見花阿媽捂著臉,鮮紅的細絲從指縫間垂落下來。

「他害了我的女兒,是他害了我的女兒……我恨他,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說最後四字時,聲音陡然拔尖,變得淒厲無比,就在李安民怔愣的當口,花阿媽趴在地上,四肢撐地,抬起頭,張開血盆大口,無數紅色的細線從她嘴裡噴出,就像蜘蛛吐絲般,全朝李安民卷過來。

李安民急忙朝後退,龍龜裡還有一種辟邪粉,曾讓纏著劉菲的怨鬼化成一灘綠水,李安民早就拿了出來,可是她撒不出手,這個花阿媽是小女孩的母親,如果沒料錯,那個慘遭輪、奸的女孩八成就是葛雲。

李安民對葛雲的遭遇抱有同情心,她對花阿媽下不了手,只能借著不斷後退來避開紅絲,突然之間,側面有兩束強光打來,隨即,喇叭聲在耳邊炸開,幻境褪去,現出街道的本來面目,李安民就站在街心,一輛夜班車筆直地撞上來。

距離太近,已經來不及避開了,李安民心裡只有兩字:臥槽!

就在她想要撲地的刹那間,一輛摩托車橫穿馬路飆到身側,攔腰抄起她往街邊滑去,公車頭帶到摩托車尾,車身立馬甩起屁股,車頭朝公車的方向斜傾過去,騎車人早做好了準備,把李安民抱進懷裡,踩在車坐墊上借力,雙腿蹬起,身體拉直,以幾乎與地面平行的仰泳姿勢朝後低空躍出。摩托車被捲進車輪下,騎車人朝斜後方彈開,在接近地面時頭朝前勾,兩腿微屈,以背部著地,巧妙地卸去了撞擊力度,又順著慣性抱住李安民翻滾兩圈,停了下來。

李安民被肉墊壓在柏油路上,只覺得胃在翻騰,眼前金星亂綻,但是沒有受傷,有厚實的大掌罩住後腦,兩條強而有力的臂膀緩解了翻身時的摩擦,把她護得相當周全。

李安民的臉被壓進堅實的胸膛裡,熟悉的氣味讓她的心「噗咚噗咚」狂跳起來,跳得比見鬼時還快。

一股涼氣拂動她頭頂的短毛,低沉的嗓音就在耳邊響起:「你讓我連睡覺都睡不安心。」

「衛軍哥,真的是你?」李安民的眼睛亮了,也不管自己還躺在大街上,反手抱住葉衛軍的背,把臉貼在他懷裡磨蹭,又伸手推在胸前隔出一點距離,與他額頭相貼,鼻尖相對。

葉衛軍臉部的皮肉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左邊面頰上還有一塊暗紅色的創面,疙瘩糾結地微凸於皮膚上,外皮很薄,創面邊緣還有歇腳紋,不仔細看,就像是一塊剛脫痂的創傷,看在別人眼裡可能挺滲人的,但在李安民看來,相比地底時的慘狀,已經好得不是事了!

她捧著葉衛軍的臉上下左右地看個沒完,一鬆氣,才想起剛才的危險處境,不免後怕,連忙勾住他的脖子抱緊,把整張臉埋在他的頸窩裡,帶點撒嬌意味地說:「嚇死我了。」還蹭蹭,發現他耳後有一小塊硬幣大小的潰瘍,看來身體還沒完全恢復。

葉衛軍輕拍她的背,低聲哄著:「我來了,沒事了……」

嚇得三魂走七魄的公車司機跑到近處,見地上躺了對交頸鴛鴦,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蹲得遠遠的輕咳兩聲,乾巴巴地問:「二位,你們……那個啥,沒事兒吧?」

葉衛軍拉著李安民站起來,替她身前身後的撣灰,李安民傻愣愣地盯著葉衛軍發笑,白皙清瘦的臉龐和眼下那兩顆朱砂痣讓葉衛軍震動不已,他是匆忙出行,甚至不知道李安民換了身體。黃半仙把她的靈魂又還回了最初的那具軀殼裡。

葉衛軍按住李安民的肩膀,癡望著她的臉,看得忘乎所以,一對年輕男女在車禍現場旁若無人地相互凝望,那你儂我儂的熱乎勁兒閃花了司機大叔的眼睛,大叔很無奈,他恨不得立馬撤,但是摩托車的殘骸還卡在車輪下,這會兒要是撤就成了肇事逃逸,他只能硬著頭皮咳嗽煞風景,扯開嗓子又問了遍:「二位!想殉情不是這麼殉法兒的,你們沒啥問題吧?」

葉衛軍這才捨得調開視線,對大叔道:「我沒事。」說著屈指輕敲李安民的腦瓜子,輕聲問:「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李安民回過神來,先朝四周看了一圈,沒找到花阿媽的影子,她又摸摸肚子和後腦,點頭說:「沒事,就是你剛才勒得緊了些,胃裡有些鬧騰,衛軍哥,你怎麼……」

李安民剛想問葉衛軍怎會找到這兒來,話沒說完,街那頭跑來一個年輕小夥,直沖到葉衛軍身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駡起來:「你這人咋回事兒啊?咋隨便搶人車子!我車子咧?」

葉衛軍朝公車方向抬了抬下巴,小夥歪頭一看,炸毛了,哀嚎起來,撩起袖子要跟葉衛軍幹架,周坤正巧從旅館裡奔出來,看到這一幕,先叫了聲「老葉」,跑上前重拍毛頭小夥的肩膀,沉聲問:「有話好說,別動手動腳。」

年輕小夥看來也是個刺兒頭,歪鼻子斜眼睛地「呵兒」了一聲,轉身朝周坤開炮:「你他媽哪根蔥?給老子叫員警來!老子要叫員警來評個理。」

李安民心說你這是在員警面前喊員警呀,好心提醒:「她就是專幹員警的。」

小夥子還不相信,直到兩個穿制服的警員過來調解他才傻了,周坤也沒跟他多計較。葉衛軍遞了張名片給小夥子,又讓他留下聯繫方式,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剛才情況緊急,沒跟你打招呼就借了車用,損失多少,我全賠,你先等等,這邊事情結束後我會及時聯繫你。」

小夥子接過名片,看也沒看就塞進上衣口袋裡,抓著後腦乾笑道:「小事、小事,你們好好忙,千萬別惦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