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屍王谷遊記(04)

劉媽打開衣櫃門,找了一套苗服在李安民身上比了比,李安民發現石河英的衣櫃裡多是碎布拼花的服飾,把民族氣息跟時尚混搭得恰如其分,劉媽說這是石河英自己手縫的,李安民驚訝了,那姑娘是人才啊!怪不得洞神喜歡,換了誰,誰不愛?人美手巧還有肚才,娶老婆如此,夫複何求!

換上苗服後,李安民被劉媽帶到村長家,一撥子人坐在院中央的大樹下納涼,朱嬸見到劉媽就說:「阿英在屋裡,有阿炎陪著呢。」

話剛說完,就見一年輕小夥急匆匆跑了出來,劉媽迎上前問:「怎麼啦?」

小夥子心急火燎地說:「阿英又鬧起來了,提了米袋子要砸我,您趕快去看看。」

原來他就是村長的小兒子松炎,皮膚黝黑,相貌憨實,長得倒不醜,濃眉大眼的,五官很端正,就是不太注重形象,衣服上還沾著黃泥巴,光著個大腳丫,一看就是土生土長的山娃子。

劉媽趕緊進屋照應,松炎就坐在門檻上抓頭髮,不時回身往屋裡探頭探腦。李安民瞅了他一會兒,跑到葉衛軍身邊,拽住他的衣服說:「我來了。」

葉衛軍給她介紹在場的村民,坐在樹幹前的老漢便是人稱老扛頭的村長。老頭兒目測有六十來歲,皮膚就跟他兒子一樣,黑得發亮,滿臉盡是風霜割出來的皺紋,頭髮卻是烏黑的,看不到一根白絲子,他上穿一件紅條紋的襯衫,下套黑色粗布褲子,打著赤腳,把褲管卷到膝蓋部位。

李安民以為村長至少要有間辦公室坐坐,但是這老扛頭的穿著打扮竟然比同村村民還簡樸。據說麻鬥坡這一帶的村寨不接收外來人管事,那種被指派來,需要坐辦公室的村長,全都被村民哄走了,他們只認自己推選出來的村長,這樣的人資格老、能服眾,通常都有些真本事。

就在李安民觀察老扛頭的同時,老扛頭也用一雙精湛的眼眸把她從頭掃到腳,看向葉衛軍,抿嘴笑問:「你媳婦兒?」

葉衛軍點頭,不避嫌地把李安民攬到身前,李安民感覺十來道炯亮的目光齊刷刷地釘在身上,不遠處兩個年輕姑娘還頭靠頭咬起了耳朵,李安民頓時壓力倍增。

「原來這是你媳婦兒呀,童養媳?還沒成婚吧?」朱媽從井裡打上水來,笑嘻嘻地把水桶拎到人群中,把手上的木瓢丟進桶裡,村人就挨次拿木瓢舀井水喝。

「沒成婚可得小心,洞神最喜歡伶俐的小姑娘,別作法不成,也被洞神給捉了去,到時一救仨,划不來了。」

說話的是坐在老扛頭身邊的中年男人,穿黑花襯衫和灰色西裝褲,白麵皮,長得很有福相。

村長介紹說這就是程老司,如果葉衛軍還沒趕到,本打算請這程老司到洞前做法事贖魂,葉衛軍到了之後,那就要另行商定了。

按當地規矩,一次請兩班巫家做法是不合禮數的,巫家可以選擇退出,雇主不得收回預付金,但是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先退出的會被人詬病,說這巫家沒本事,兩方若是都不肯退出,那就需要鬥一鬥法,拼個高下。

葉衛軍是義務幫忙,責任卸不掉,自然不可能先退,程老司要面子,就提出各自作法,互不相干。

李安民留意到一個細節,程老司說「一救仨」,也就是說落洞的人不止石河英一個。

李安民就問:「除了石河英,還有誰也落洞了?」

老扛頭說:「確實還有一個,阿吉家的寡婦,落得比阿英早,也不知是什麼情況,成天坐在台口發呆,問啥也不說話,不曉得是在哪個洞丟了魂,想找人贖都不知道往哪兒贖。」

贖魂必須在丟魂的那個洞贖,否則就算洞神有心幫忙,手裡沒魂也放不出來,於是阿吉家的寡婦一呆就是半年,李安民心想這該先找個醫生看看,別是什麼腦炎、癡呆症之類的,拖久不治會釀成悲劇。

程老司只管石河英一人,邀請他的時候沒提寡婦,所以只收了一個人頭的禮金,多餘的概不負責,他在樹下沒歇多久就熱得頭暈眼花,被兩個徒弟扶進屋裡歇息去了。

老扛頭把葉衛軍和李安民安置在二樓的一間空房裡,屋內陳設樸實簡潔,據說這原本是扛頭家大兒子住的房間,後來他到外地做生意,每年回來次把次,平常空著,客人來了就充當客房用。

「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咱一定全力配合,大仙的本事老扛頭親眼瞧過,那絕不含糊,除了阿英,香寡婦也勞煩你一併照看,人頭費等事成之後一併算給你。」

老扛頭說香寡婦是遠近聞名的孝媳,她丈夫阿吉從小就得了個癆病,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香寡婦住在鄰村,是特貧戶,家人生了兒子就想賣女兒,那時候香寡婦才七歲,被阿吉爸買回來給兒子沖喜,沒等幾年阿吉就病死了,還沒來得及跟老婆圓房,香寡婦變成寡婦時才十五歲,從此往後就代丈夫精心照看著老兩口,服侍得體貼周到,直把兩個老人伺候到壽終正寢。

辦完喪後,她為了避嫌,也不跟叔叔嫂嫂住,搬到台口的老寨裡獨自一人過活,就靠編織頭帕賺吃飯錢,生活非常貧苦。村裡人敬她憐她,不時送吃送喝施以援手。可不知哪天,她照常去山裡采豬草,回來後人就傻了,也不織帕子,就坐在臺階上,給她吃飯就吃,不給她吃飯就餓著。

李安民心裡不平了,說這洞神忒不上道,專挑好女人下手,簡直像強搶民女的惡霸,哪兒還是什麼神?真給遇上了,非要用辟邪粉灑個十遍八遍,化成水了都要跟著踩兩腳,好人都沒好報,這算什麼世道?

葉衛軍放下包後連屁股都沒沾床,先去詳細瞭解石河英的情況。

石河英尚能溝通交流,沒有喪失語言功能,似乎是精神失常,抓住葉衛軍不放,哀求著說:「阿哥,帶我走,他們要把我關起來,折磨我,阿哥,求求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成,別把我留下來!我不想留下來!」

松炎在旁邊急得團團轉,他沒法靠近准媳婦,只要一走近,石河英就隨手抄東西砸他,哭鬧著大喊:「別過來,就是你,是你要關我、要吃我的肉,你們都想害我!」

松炎蹲在門口直撓頭髮,兩手一會兒上,一會兒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輪到劉媽上陣時,石河英就呆了,眼神空洞地盯著她,眼淚珠子直往下掉,劉媽揪著心口,「心肝肉」的喚個不停。

李安民心想這真的是丟魂嗎?怎麼像被害妄想症啊?葉衛軍搬個凳子坐在石河英對面,耐心地開解她:「沒人要害你,他們都在關心你。」

石河英只是拼命地搖頭,捂著臉哭個沒完,對葉衛軍說:「阿哥,你就帶我走吧,去哪兒都行,我不想被關在這兒,他們在害我,要關住我,關我一輩子。」

葉衛軍的眉頭微微一跳,抿起嘴不說話,李安民小心翼翼地問:「你為什麼說別人要害你關你?總得有個理由吧。」

石河英哭得臉色漲紅,什麼話也不肯說了。

葉衛軍擱下石河英這邊的事,緊接著又去台口找香寡婦,到地方時,香寡婦正蓬頭垢面地坐在臺階上吃飯,她吃飯時不低頭,手捧著大碗,連飯帶菜一勺子接著一勺子地塞進嘴裡,把兩腮撐得鼓鼓的。朱嬸坐在後面給她梳頭,見到葉衛軍直歎氣。

「不成了,這邊天天得要人看顧,不管她的話,她就照死坐在臺階上當人樁子,也不知道是盼星星還是盼月亮,每晚還得把她送回家睡覺,等天一亮,她還要跑出來呆坐,可把人給急死了。」

李安民覺得香寡婦的症狀比石河英嚴重多了,已經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不管別人問什麼她都像沒聽到似的,嚼巴著米粒子,搖頭晃腦,嘴裡還悠哉地哼著小曲:「風雪去了山花兒開,阿哥阿姐掛著紅花來,把那炒麵和雪當作醉人美酒,烈焰疆土化作萬米紅毯,兒女一顆赤熱的心……」

李安民拉拉葉衛軍的衣服,悄聲說:「衛軍哥,我看還是帶她去醫院保險,真的。」

葉衛軍搖了搖頭,輕聲說了兩字「邪門」,等朱嬸扶著香寡婦回屋,李安民才開口問:「哪裡邪門?」

「你知道她唱的是什麼歌嗎?去朝鮮打戰時,我們在貓耳洞忙裡偷閒的拉歌,這就是其中一首,是志願兵隨口哼的,沒有手稿和文字記錄,你編一句我編一句,唱著唱著就傳開了,你現在要去找這首歌,只能在同期士兵的戰地日記裡找得到。」葉衛軍眼神熠熠,對這樁生意開始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