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大概有三個小時,到十一點左右,葉衛軍叫醒李安民,挎上他的黑皮包,老扛頭正在門口等著,出了大屋後,三人直奔台口。
香寡婦住在廢棄的老村寨裡,上了臺階沒幾步路就看到一間不帶院子的小石屋。
老扛頭問:「要不要敲門?」
葉衛軍搖頭道:「先等會兒,看看有什麼動靜。」
於是三人就在離屋子不遠的矮牆後歇了下來,夜晚的山裡尤為陰森,四面樹影重重,風聲呼呼,不時有乾葉子打著旋從眼前掠過,到處都是被拆得支離破碎地牆垣,在昏暗的光線下形成高一叢矮一叢的黑影,有如一隻只靜止的怪物。
李安民不自覺地往葉衛軍身上靠去,等了約有一刻鐘,從屋裡傳出幽幽的歌聲,聽不清歌詞,但是歌聲中帶著哭腔,高一陣低一陣的,淒婉悲涼,讓聽歌的人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就聽見「吱呀」一響,門朝裡拉開了,香寡婦披頭散髮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托著一盞油燈,昏黃的燈火把她的臉照得異常清晰。
李安民定睛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香寡婦那張臉居然是畫出來的,好似在光滑的白麵團上用墨筆勾畫出眉眼和嘴巴,乍看下,好似戴了一張哀愁的面具,但是找不到面具和臉部的接縫,那就是香寡婦自己的臉。
老扛頭不愧是見多識廣的人,見到這種場景還能保持鎮定,竊聲道:「這臉有些像是虱婆哭喪面具,傳說是草鬼在制蠱時戴的巫面,能防止蠱術反噬。」
葉衛軍點點頭,問李安民:「能看到什麼?」
李安民虛著眼睛仔細瞧過去,發現香寡婦的背後隱約站著個白色的人影,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不是眼花,果然有個人:「有人站在後面,看不清楚,就是團白影子……就看到兩手搭在她肩上,像在推著她走動。」
葉衛軍輕道:「這不是落洞,應該是被附體了,先不急著打擾她,看她究竟想做什麼。」
「風雪去了山花兒開,阿哥阿姐掛著紅花來,把那炒麵和雪當作醉人美酒……」
香寡婦一面哼歌一面往坡下走,葉衛軍三人遠遠尾隨在她身後,大約走了有四十分鐘,來到村對面的大山腳下,這座山叫飛龍山,山勢陡峭而急,香寡婦一個女人家卻走得非常輕鬆,攀山爬坡如履平地。
「村長,你們村的女人怎都這麼彪悍?」李安民爬得汗如雨下,哧哧的喘著粗氣。
「咱生在山裡,長在山裡,三歲光腳丫子到處跑,爬多自然就習慣了。」老扛頭掀起襯衫擦汗。
再往上爬便進入一座鬱鬱蔥蔥的古柏林,香寡婦在樹幹間穿梭自如,葉衛軍怕把人給跟丟了,讓李安民拿挎包,背著她跑。
出了古柏林便至一處絕壁,離地三四丈的岩壁上有一個巨大的洞口,這山壁與地面幾成九十度垂直,香寡婦竟然能徒手攀援,動作俐落得像尾猿猴,沒多久就爬進了洞裡。
老扛頭拍大腿喝彩:「好身手!看不出香寡婦這麼能,我可上不去。」
葉衛軍把手電筒遞給老扛頭,說:「你先回去吧,我帶小妹上去摸情況,等天亮後你拿木梯來接應我們,這山壁,爬上去之後恐怕下不來。」
老扛頭拍拍胸脯說沒問題,又道:「小夥子,我先給你提個醒頭頂上這洞名叫飛龍洞,曾經是一個邪毒老草鬼的棲身處,興許還留有蠱蟲毒草的殘跡,你們需得小心應付,千萬不能大意。」
葉衛軍都聽在心裡,從包裡拿出一捆繩子把李安民綁在身後,抽出鑿山匕首,借助藤條和山壁凸起,靈巧地向上攀越,就在快爬到洞口時,香寡婦走了出來,手上還抱著一堆小石塊,拈著石塊朝葉衛軍身上劈裡啪啦一通亂砸。
「下去!不許上來——我又沒得罪你們,幹嘛要來找我麻煩!」她一邊砸一邊雞貓子鬼叫,話語裡還能聽出委屈的腔調。
她扔的石子雖小,加上重力砸下來也著實夠嗆,有幾個石子直接就砸在葉衛軍的頭臉部位,李安民急了,朝上面大叫:「別砸了!砸你妹呀!」話剛吼完,咚!一顆石子正中額心,她哎喲痛叫了一聲。
葉衛軍低吼:「小妹,不許說話!抱住頭趴穩!」
李安民立刻照做,雙手抱頭,兩腿牢牢圈住葉衛軍的腰,石子像雨點般落下來。葉衛軍冒雨前進,抓住身側結實的樹藤,單靠兩臂的力量和腳尖推點,迎著石塊一鼓作氣爬了上去。香寡婦尖叫一聲,丟掉滿懷小石子,見鬼似的,轉身朝洞裡跑。
葉衛軍走到平坦的地方,解開繩子,放李安民落地,摸摸她紅腫的額頭,問:「還好?」
李安民點頭,見葉衛軍額角出血了,連忙拿袖子幫他擦掉,兩人一前一後往山洞裡走。
靠近洞口的地方堆積著一層厚厚的灰泥,踩著黏軟,一陷一個腳印,洞整體呈橢圓形,高約十五米,徑長有五米多,洞裡有一灣山泉,中心部位還汩汩冒突,洞壁和地面漆黑發亮,好似曾經被大火考炙過。
香寡婦縮在陰暗的角落裡,把身體蜷縮成一團,抽噎道:「別害我,我沒作怪……別害我。」
李安民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裡可鬱悶了,蹲在不遠處說:「誰要害你?是你先砸人的好不好?」
香寡婦抬起頭,從那一對畫出來的鳳眼上流下兩道漆黑的墨蹟,她細聲細氣地問:「你們不會放火燒洞嗎?我都看到了,你們和那個村的人在一起,一路跟著我,難道不是要害我嗎?」
李安民心說這又來個被害妄想的,只能耐心地跟她解釋:「雖然我不知道你跟那個村之間有什麼恩怨,但是我們兩人不是那村的人,你把人頭砸破了你知道嗎?」
香寡婦把臉對向葉衛軍,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禮貌地說:「對不住,我以為你們跟那村人是一夥的。」
李安民看她姿勢扭捏,語氣羞澀,倒有些像古代的小家碧玉。
葉衛軍說:「我沒事,你是誰?為什麼要纏著香寡婦?」
香寡婦回道:「我是借宿在虱婆面具裡的洞精,纏住香寡婦的不是我,而是蓮花的怨氣。」
「蓮花是誰?」李安民問。
香寡婦把葉衛軍和李安民帶到山泉邊,葉衛軍把蠟燭往水面上照去,隱約可見水底沉著一個人,面貌不清,看身形應是個女人。
香寡婦說:「這水底的人便是蓮花,蓮花是這一帶有名的草鬼婆七元鱉的閨女,娘倆兒就棲息在這座洞裡,有一日,七元鱉出洞采草藥,只留蓮花一人在洞中守候,誰知石橋寨村民要治草鬼,用草堆將洞口堵住,放火熏烤,蓮花為避煙氣跳下山泉,卻被活活溺死在水裡,她死時戴著虱婆面具,怨氣聚在了面具內,香寡婦進山采草藥,陰錯陽差,正趕上蓮花氣絕的時辰經過飛龍洞下,因而撞煞,被怨氣纏上,日久必衰。」
李安民問:「那你為什麼又要附在她身上?」
香寡婦回說:「若能解開怨氣,她還有得救,像我們這類弱小的洞精,白日只能避居陰暗處,到了夜晚才敢出洞,若是能讓香寡婦完成蓮花的遺願,興許可救她一命。」
李安民問道:「你知道蓮花的遺願是什麼?」
香寡婦道:「我也只能根據所見所聞來揣測,蓮花生前曾與一名叫平哥的男人相愛,那男人不知身犯何罪,從外鄉逃進這山裡避難,七元鱉讓女兒對平哥放蠱,否則就不允許他們在一起,蓮花將此事告知平哥,兩人相約私逃,這事卻被七元鱉識破,她將虱婆面具縫在女兒臉上,讓她從此再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李安民心有戚戚,又問:「那平哥怎麼樣了?」
香寡婦幽歎一聲,說道:「平哥在約好的地點未等到蓮花,卻等來了一群要取他性命的人,他逃到連橋山附近被人殺死,屍體就埋在西山腳的洞秋樹下,若是能讓蓮花與平哥合葬,生不能同衾死卻可同穴,相信她也該瞑目了,可這屍體沉得太深,卡在岩隙內,靠香寡婦一人之力實難打撈。」
她停了會兒,又說:「還有一件,平哥曾經送給蓮花一隻手鐲作為定情信物,並未戴在蓮花手上,也不在洞裡,我在附近找尋許久也未找到。」
葉衛軍問:「那手鐲是什麼樣的?」
香寡婦道:「純銀打制,窗景浮花,游鳳鑲邊,謂之冬月飛雪鐲,乃明朝陸軍將領李如松的家傳器物。」
李安民張大了嘴,看向葉衛軍,聽這描述分明就是他們在洞神廟裡發現的手鐲,說是清代飾品,沒想到是明朝的,居然這麼大來頭,那平哥難道是李如松的後人?
葉衛軍拉開皮包,從夾層裡拿出袋子打開,取出銀鐲亮給香寡婦看:「可是這只鐲子?」
香寡婦接過細瞧,訝然道:「沒錯,正是此鐲,你們是在哪處尋得?」
李安民便將在洞神廟裡的發現告訴她,香寡婦頷首道:「看來那具屍骸便是蓮花的母親七元鱉,沒想到竟然是她拿走了這只鐲子。」她把鐲子交到李安民手裡,問道:「你可知這手鐲何以名為冬月飛雪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