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衛軍卻說:「開頭是為了散魂氣,掛葬也是樹葬的一種方式,木有萬物萌發的屬性,有些地方上就認為肉血融於樹裡才能使靈魂重新投生到母體內。」
李安民睜著大眼睛問:「那到底是不是呢?」
葉衛軍笑道:「誰知道?不過這處山青草綠的,又有太陽樹,是個適合下葬的好陰穴,倒不像田師傅說的那麼險惡。」
李安民提議:「那不如把蓮花帶來這兒埋?」
葉衛軍伸手在頭骨堆裡翻弄了兩下,有些無奈地說:「也只能這樣了,屍骨太多,光憑頭骨沒法分辨哪一個才是紅冰,也不可能全部搬走。」
李安民問:「那要用樹葬嗎?」
葉衛軍說:「田師傅說用傳統土葬法,我們先挖坑,晚上把頭骨和蓮花一併埋了。」
說著從藤架上解下兩把鐵鍬,遞了一把給李安民,正想撩袖子幹活,卻聽到不遠處鈴聲響動,一高一矮兩條人影沿著山根從東面走了過來。
矮個子的走在前頭,是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歪紮馬尾辮,發帶下掛著兩串鈴鐺,走起路來叮叮直響,她的穿著打扮很另類——最外層套著白底藍紋的長道袍,前襟敞開,跟程老司作法時穿的那種八卦服有些相似,道袍裡穿著一色頭的黃短褂和長褲,腰間束一條紅色腰帶,很像少林武僧的僧服。這套裝扮不僧不道、不倫不類的,搭配在一起居然還挺協調。
小姑娘已經夠奇怪的了,她身後的男人更是詭異,單看服飾沒什麼問題,穿的是黑色小立領對襟男裝苗服,額頭上卻貼著黃符紙,符紙比下巴還長,遮住五官,看不清樣貌。男人走路的姿勢也與尋常人不同,走一步顛一步。到近處才發現,原來那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跳,垂著雙手,一跳一跳地跟在女孩身後。
「又是個走腳的。」葉衛軍把鐵鍬往土裡一插,頗有興味地遮眉張望。
李安民小聲嘀咕:「走腳的?怎麼看都是在溜人散步吧……」
小姑娘兩手空空,除了腰上掛的水壺,什麼也沒帶,男人也只是額頭上貼符,似乎沒經過封屍封面的程式,再說這會兒正值中午,日頭當空照,從沒聽過有人在大白天走腳。
那女孩領著男人一路走到秋洞樹下,也不避人,熱絡地沖葉衛軍和李安民兩人打招呼,貼符的男人跳到樹下,背靠樹幹站立,那姑娘把手伸到腰後取出一張符紙,李安民這才發現她腰上掛著一個符袋,與田師傅那符袋的款式相似,更大些,鼓鼓囊囊的,看來裝了不少家當。
小師傅把男人額頭上的符紙揭下,重新換貼了手上那張符,又把換下的符收回袋子裡。
換符後,男人刷的朝前平舉雙手,寬鬆的袖口朝上滑,露出手腕上青色紋身,葉衛軍一看,立即快步走了過去,對那女孩說:「師傅,能給我看看他的臉嗎?」
李安民也跟著跑了過去,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葉衛軍讓她看男人手腕上的刺青,雖然細節模糊,大形卻還在,是一隻騰飛的雄鷹,鷹頭碩大,明顯與身體的比例不協調。
葉衛軍說:「是獅鷹圖騰,跟紅冰的紋身一樣。」
小師傅笑嘻嘻地問:「他是你們認識的人?那好啊,來認個親吧。」也不避諱,掀起符紙讓他們辨認。
男屍的皮膚呈青灰色,臉部扁平,鼻骨塌陷,眼睛是睜著的,只有渾黃的眼白,看不到眼珠。
李安民心說這屍體的五官都移位了,還認得出來嗎?
葉衛軍只看了一眼就說:「是他沒錯。」臉色當場就沉了下來,下頜咬緊,像是在忍著怒氣,聯手都捏成了拳頭。
李安民皺眉問:「他的臉……是怎麼回事?」
「生前遭人圍打,顏面破損,頭也給砍掉了,我好不容易才替他接了回來。」小師傅拉下男屍的領子,頸肩交接處有一圈很明顯的縫合痕跡。
「按說頭被砍下來魂氣就散了,為什麼他的屍身還沒腐爛?」葉衛軍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與難友重逢,李紅冰死了至少有五十年以上,屍體卻保存得相當完好,除了膚色和體溫,幾乎與常人無異。
小師傅打哈哈說:「這就不曉得了,我聽說前頭村人打地井時打出了一個漫水的天坑,這屍體就沉在水下,雖然頭身分家卻還沒腐爛,大夥都說是有口怨氣沒吐出來,要請個師傅把他送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埋了,我正好有空,這不就過來了。」
李安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敢置信地問:「你是走腳師傅?女的也能走腳嗎?從來沒聽說過。」
小師傅露齒一笑,「我家世代幹這行,管他男的女的,誰有本事誰當家,不過我家比較低調就是了,不怎麼顯山露水,知道的人少。」
李安民心想怎麼又出來個世代走腳的,曾經有哪段時期很流行這行當嗎?
「聽說走腳一般都是晝伏夜出,大太陽底下也能跑?」李安民抬頭望天,豔陽高掛,晴空萬里,田茂生說白天送屍,屍體容易腐爛,尤其是七八月的酷暑天,必須在天亮前就找好庇蔭的地方。
小師傅說:「不在白天送屍是怕天光把魂氣給驅散,只要封屍封得好,白天晚上沒什麼差別。」
李安民就奇怪了:「你封過屍了嗎?」
小師傅很熱心,有問必答:「封屍主要靠朱砂閉合七竅,朱砂好壞最是關鍵,至於什麼鎮魂符、定心符,那就是道保障,符咒主要用於控屍,光封屍的話,我家祖傳的魃砂夠用了,點上就行,不需要再壓符。」
葉衛軍聽出點名堂來,問道:「師傅是不是姓穆。」
小師傅挑挑眉頭,大方承認:「是啊,師傅會相面神功嗎?連這也能看得出來?」
葉衛軍低笑了一聲,口氣變得恭敬起來:「師傅認識黃半仙吧,我們是他介紹來的,正要去斜鬥坪找一個穆姓老司。」
李安民更訝異了,心想不會這麼巧吧,難道這小師傅就是黃半仙說的穆姓老司?她以為黃半仙的朋友是爺爺級別的,再怎麼不濟,至少也是大叔級別的,怎麼可能是個未成年少女?
她猜測那位穆姓老司應該是穆小師傅的長輩。
可穆師傅卻笑著說:「黃半仙啊,他是我的朋友,咱們老交情了,我說……斜鬥坪在東山裡,你們不去東山找我,怎麼跑西山來挖坑呀?」
葉衛軍就把黃半仙委託的生意和這一路上的經歷全都告訴穆師傅,又說:「紅冰很可能就是蓮花的情人平哥,我們想把兩具屍體合葬,只有消除怨氣才能救人。」
穆師傅點頭,指指他們剛才挖的淺坑:「你們想在這處下葬?」
「這兒風水還不錯,又有據說能升靈的太陽樹,不是處很好的墓葬地嗎?」李安民抬頭看上去,葉片間星星點點的,晃得人眼花繚亂。
「不適合,同一個地方最好別用兩種葬法,會壞了這兒的地氣。」穆師傅解下腰上的水壺喝了口水,又掏出一塊手帕,用水打濕了替紅冰擦臉,不像是對待一具屍體,而像是在照顧活人。
葉衛軍說:「我們以為紅冰在這堆屍骨裡,本來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現在既然找到了,照田師傅的意思是要把兩人葬在半界山的向陽坡。」
穆師傅說那行,便領著紅冰隨葉衛軍和李安民去了半界山,山陰面草木稀疏,遍地都是壓著石塊的墳丘,這就是化生子的墳場。
李安民問什麼叫化生子,葉衛軍說:化生子都是早夭的孩子,這類早夭兒被認作是偷生鬼投胎變成的,偷生鬼是指一些非正常死亡的人的亡魂,這些無家可歸的野鬼為了得到衣食供養,便偷偷投胎到剛懷孕的婦女胎腹裡,等騙到衣祿再死。
按當地的習俗,不足十二歲死亡的幼童都不能進家族墓地,而要被葬在化生子墳場裡,為了防止偷生鬼再出來作祟,化生子的墳不立碑也不壘塚,只在土丘上壓塊石頭,讓他們無法超生。
李安民聽得挺不是滋味,她說:「那萬一不是偷生鬼作怪,只是小孩自己命短,被這麼一壓,不就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了嗎?」
穆師傅看了她一會兒,眯眼笑起來,說:「習俗歸習俗,聽著也別當真,隨便用塊石頭就能鎮魂?哪兒有這麼方便的事。」
李安民見穆師傅腳步輕快,也沒特意護著屍體,自顧自地走在前頭,她不放心的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李紅冰跳得很穩當,就算是上下坡也不會摔倒,穆師傅沒有做什麼指示,就像散步似的在前面走,李紅冰會自動沿著她走過的地方跟上來。
田師傅領路要靠引魂幡和陰鑼,穆師傅似乎是靠換符來操縱屍體,到目前為止,李安民只看她用了兩張符,一張符壓上去,屍體就會跟著趕屍人跳躍,趕屍人走,屍體就跟著跳動,趕屍人停下來,屍體也跟著停在趕屍人身後兩步遠,換上另一張符則會定在原地不動。
李安民覺得這不像是尋常的趕屍送屍,倒像是田師傅口裡說的「控屍」,不過小師傅堅稱自己就是個普通走腳的,只不過家傳符咒跟其他派系不同,看似方便,但是對趕屍匠的要求卻比別家高多了,穆師傅說她從小就練氣功,用氣來畫符才能使圖形咒文達到傳遞訊息的功用。
李安民是聽不太懂,不過她直覺穆小師傅是個滑頭,說不出來的話半真半假,聽著就行,不能全信。
三人一屍翻過坡頂到達向陽面,眼前一片蔥翠,綠樹芳草、生氣勃勃,跟背陰面簡直是天壤之別,李安民這才知道為什麼要把這座山叫「半界山」,半邊天半邊地啊!
葉衛軍似乎很信服穆師傅,在她面前不敢托大,請她尋龍點穴找下葬點,穆師傅倒謙虛得很:「看風水不是我的長項,要我選,那隨處都可葬,你們自己決定吧。」她把李紅冰帶到樹下納涼,又換了張符,屍體竟然背靠樹幹坐了下來。
穆師傅緊挨著屍體歇息,揚聲說:「我歇會兒,你們忙你們的,忙好了再叫我。」她掏出一塊白手帕打濕,攤開往臉上一蒙,仰靠在樹幹上眯瞪起來。
兩界山下有河流,水從東南方屈曲而來,分為四股細流,其中一條環繞至山前呈倒鉤形,葉衛軍就把穴點在鉤彎內,李安民問他:「這是不是曲水倒勾的富貴水勢?」
葉衛軍把藤架放在地下,摸摸她的頭,笑著說:「看來我不在時你學了不少,那本筆記還是有用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