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屍王谷遊記(13)

「你在,我才有興趣學,你不在,我就什麼也不想幹了,我會翻看也是為了要找你。」李安民把鐵鍬從藤架框子上拆下來,往坡上看,悄聲說:「那穆小師傅好像很牛掰,這麼年輕就會溜僵屍了。」

「能不能溜僵屍原來是看年紀大小麼?」葉衛軍笑著吐槽,用鍬頭在土地上打點,按照同穴合葬的墓坑尺寸劃出分界線。

定好位之後就開始鏟土,不停歇地鏟了有一個半小時,挖出個深約兩米的方形坑,李安民的衣服全被汗水濕透,渾身都是爛泥巴,她也不嫌髒,仰面躺在土堆上灌水喝。

葉衛軍用鐵鍬背把坑壁拍結實,在底部鋪上兩層席子,拿防雨的油布遮好,等李安民歇夠了,就拉著她爬上山坡。穆師傅揭開臉上的手帕站了起來,說聲「辛苦了」。

這時已近黃昏,夕陽暖照、雲霞漫天,葉衛軍說:「天色不早了,我們得馬上回去,穆師傅,你是在這兒等,還是跟我們一起去看看?」

穆師傅問:「聽你們剛才說蓮花在屍變?變成什麼樣了?」

李安民老實回答:「皮膚深紅,身上長出白毛。」

穆師傅一聽就皺起眉頭,說:「新娘子這樣可不光彩,需要好好打理,葉師傅,你留在這兒陪老戰友敘敘舊,李姑娘跟我走。」

李安民不太願意:「我跟他是一道的……」

穆師傅別有深意地瞥了葉衛軍一眼,搭著李安民的肩膀,笑道:「以後在一起的日子長得很,他們男人有男人的事,我們女人也有女人的事,走了。」

穆師傅從葉衛軍手裡拿過藤架,這藤架有她大半個人高,裡面裝了田師傅的全套家當,還有鐵鍬榔頭等重物,她竟然單手就提了起來,輕輕鬆鬆往肩後一甩就背上了。

李安民被穆師傅拉著走下山,還不時地回頭張望,不放心地問:「你就這麼把喜神放著不管,沒事嗎?萬一屍變怎麼辦?」

穆師傅笑著說:「我照顧得好,讓他舒服了自然不會發脾氣,絕大多數僵屍就跟小孩子似的,順著他的心,他就乖了。」

李安民無法理解僵屍的心,也就沒在這問題上多糾纏,兩人腳步匆匆趕回天王廟,田茂生正坐在墊子上抽煙,一見李安民回來了趕緊起身,問:「都辦好了嗎?」

「萬事俱備,就等著迎新娘子了。」穆師傅大大咧咧地走進來,把藤架往地上一放,瞥到門後的裹屍席時蹙起了眉頭,走過去把曬穀墊移開。

「唉!別動,別亂碰啊!」田茂生立馬上前阻止她,瞪起牛眼,回頭問李安民:「這小丫頭是咋回事?」

李安民就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他,田茂生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李安民的話,而是不相信這麼小的丫頭能走腳,認為她送的喜神是真人假扮而成,是在裝神弄鬼。

李安民說:「我去確認過,沒呼吸,臉面也給砸扁了,不可能還是活人。」

趁他們一問一答的當口,穆師傅已經把曬穀墊踢到旁邊,扯開席子,嘖嘖兩聲,歎著氣說:「有你們這麼對姑娘家的麼?難怪她要生氣。」隨手就把麻揚斗笠給摘了。

「別胡來!」田茂生怒了,濃眉倒豎,原本就兇惡的面相變得更加猙獰,他大喝一聲,伸手去拍穆師傅的肩膀。

穆師傅回過頭,晶亮的眼睛裡迸射出兩道懾人的光芒,李安民被嚇了一跳,田茂生也被她冷冽的眼神給震懾住了,手懸在半空中,不敢再往前伸。

穆師傅可能察覺到自己太嚴厲了,立刻就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很客氣地對田茂生說:「我知道你老田家世代走腳,但這姑娘家的心思,大老爺們兒能懂麼?再說田家到你這代也算把祖業給斷了,既然你碰不了屍體,就先在一旁看著,我要是哪處做得不對,你可以直接點出來。」

田茂生是在外面闖蕩多年的老把式,一聽這話就知道眼前這小姑娘不簡單,立刻放下老前輩的架子,退到旁邊,不甘不願地嘟囔了一句:「已經屍變了啊,萬一出事兒我看你們咋辦。」

穆師傅拍拍平坦的胸脯,投給田茂生一個信心十足的眼神,吩咐李安民把墊子鋪在堂中,上蓋白布,將入殮時換穿的苗服裙子和銀飾全都擺放在白布邊上。

「換衣服見新郎了。」穆師傅把封屍用的大布罩拆去四層,只留下最裡面一層青灰色薄衫。

就在這時,蓮花的身體劇烈震顫,黑水從虱婆面具的眼孔裡漫溢出來,順著面具的臉頰緩緩滑落,就像是流出了兩道黑色的淚水。

田茂生叫道:「不好!要屍變——」

「小聲點兒,人沒給你嚇死,屍體要給你嚇活了。」穆師傅橫了田茂生一眼,拍拍蓮花的心口,掏出手帕,像照顧小孩一樣替她仔細擦拭,不客氣地使喚田茂生:「生火,這姑娘在水裡呆了那麼多年,體內全是寒氣,你還給她納五方雪氣用冰封法,她能不難受嗎?」

田茂生聽穆師傅準確地報出了封屍法,對她的本事又信服了幾分,心裡覺得話說得在理,面上也不拿喬,聽話的出去撿了些乾枝子,攏來稻草,在廟堂裡搭了個火堆,火苗竄起來沒多久,蓮花的顫抖就停了下來,直愣愣地站著,看起來老實得很。

穆師傅和李安民一人一邊,把蓮花扶到曬穀墊上躺下,穆師傅對田茂生說:「接著要給新娘子梳妝打扮,男士退避,你在的話她會害羞,一害羞,就要屍變了,去去,到門外守著。」像趕蚊子似的揮揮手。

田茂生翻了個大白眼,咬著煙嘴子哼哧哼哧地走出去,把廟門帶上,靠在門板上說:「出什麼岔子喊一聲,我人就在外面,隨喊隨到!」

李安民噗嗤笑了出來,看向穆師傅,小聲說:「人不可貌相啊,田師傅是個熱心的大好人。」

「好心講義氣還放得開,跟他老子老爺一個樣,忠義是田家人的傳統美德。」穆師傅用評價老熟人的口氣讚美老田一大家子,臉上表情甚得瑟。

她手腳麻利地解開最後一層罩衣,拆散五彩布條,揭下符紙。

蓮花突然彈坐起身,摳起十指朝穆師傅撈去,李安民低叫了聲:「小心!」

穆師傅卻不慌不忙地從腰後抽住一張符紙,輕輕撥開蓮花的手,把符紙點在她的胸骨中央,蓮花就維持著坐姿不動了。

穆師傅從藤架裡翻出一條乾淨的布巾,解下腰上的水壺,倒水打濕布巾,放在火上烤熱,遞給李安民,吩咐道:「你替她再擦一遍身,每處都擦乾淨了。」

李安民結果抹布照著做,穆師傅從符袋裡取出一根頂端包銀珠金屬小棒,一點點剔開虱婆面具與臉部的接縫,把面具摘了下來。

面具下的臉慘不忍睹,鼻樑骨斷裂塌陷,雙眼的眼皮被黑線交叉絞合在一起,嘴裡平塞了一塊帶弧度的薄鐵皮,鐵皮上鏽跡斑斑,緊緊粘合在下嘴唇上。

「這……怎麼弄得這麼慘?」李安民捂住了嘴。

穆師傅把虱婆面具反過來給李安民看,面具的內腔竟然被填滿了泥塊,按正常來說,這面具壓根就戴不上,如果要想使面具和臉部緊密貼合,那鼻樑骨肯定會被壓斷。

穆師傅說:「薄鐵皮與面具的嘴孔接合在一起用來進食,只能吃流質物,這虱婆面具是蠱婆用來施懲的刑具,如果徒弟或蠱子不聽話,就用這種面具來封閉五感,囚禁在山洞裡折磨到死。」

李安民說:「可蓮花不是七元鱉的女兒嗎?會有哪個母親這麼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這就不好說了,也許蓮花不是她親生的,要麼就是七元鱉這蠱婆沒有正常的親情觀念,需要的不是女兒,而是一個聽話的傀儡。」

穆師傅一邊說話一邊把蓮花眼皮上的黑線挑掉,撕下嘴唇上的薄鐵皮,李安民不用她講,自動上前替蓮花擦臉,黑色的液體從蓮花的眼角裡溢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

李安民鼻子也酸了,幫她擦掉黑水,輕聲說:「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找到了平哥,他在等你呢,打扮漂亮些就去見他。」

蓮花的皮膚顏色逐漸變淡,叢密的白毛也褪了下去,穆師傅幫她穿上紋著金繡的鮮豔苗服,將銀飾花環一串串掛上。李安民從包裡拿出冬月飛雪鐲戴在蓮花的右手腕上,蹲在後面替她梳頭,用牛角梳一梳子一梳子的從上往下順理,每一梳子下去,蓮花的身體就回軟一分,等到把辮子紮好,她也躺了下來,面容變得很安詳。

穆師傅拿出一截手指粗細的竹筒拔開,這竹筒上半截是枝毛筆,下半截則是裝墨的容器,穆師傅用毛筆蘸朱墨點在蓮花的頭頂心,額心,雙耳,貼上自家的符紙,把她扶起來,手鬆開,她就自己穩穩地站住了。

李安民好奇地問:「你用的是什麼符?為什麼不用招魂幡就能跟著你走,還說停就停?」

穆師傅給蓮花包上花布頭帕,伸出兩根手指說:「送屍一般用兩種符訣,跟字訣和立字訣,和尋常走腳的吆死人一個道理,只不過其他走腳師傅用聲音喊,我這邊給換成符咒了,都一樣。」

待一切忙妥之後,田茂生進來了,見蓮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堂中,皮膚已經恢復成淡紅色,得!在外面琢磨出來的牙疼話也不用說了,立馬收拾行囊,往穆師傅身後一站,意思是:什麼都聽你的,我就是個跟班。

穆師傅也不耽擱,換上跟字元,帶著蓮花趕往兩界山,田茂生就跟李安民並排走在後面,悄聲問:「你可看到她是怎麼封屍的?」

李安民還在考慮該不該說,穆師傅就在前面咳嗽了一聲,揚聲道:「商業機密啊,道上規矩,同行不打探同行。」

李安民這回不用考慮了,把嘴皮子捏上就是,田茂生摸摸鼻子說:「我都金盆洗手了,也不算是同行啊。」

穆師傅笑道:「曾經的老同行一樣是同行,你看,你這不又算接了趟生意嗎?」

李安民發現田茂生的眼神黯淡下來,眉頭緊皺,若有所思的,像沉浸在某種情緒裡,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到了兩界山后,穆師傅做了一件驚人的舉動,她竟然把蓮花和李紅冰額上的符全給揭開,兩具僵屍自發自動地跳了起來,直跳對方身前才停住,面對面地靜立在月光下,他們就這樣筆直地站立著,沒有任何動作,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李安民看到兩條虛影從屍體上分離出來,緊緊擁抱在一起,牽起手朝遠處走去……

就在這時,從蓮花和李紅冰的七孔裡流出血來,兩具屍體靠在一塊兒,癱軟地倒進草叢裡,李紅冰仰面躺著,蓮花就趴在他身上。

李安民跟著穆師傅跑到近處一看,屍體全都變樣了,肌肉萎縮,滲出大量黃水,皮膚上遍佈紫紅色的屍斑,但是他們的面容卻顯得很平靜,李紅冰的眼睛閉上了,蓮花的嘴角微微上揚,兩具屍體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像睡著了一般。

穆師傅說他們死的時候沒咽進最後那一口氣,留著那口氣撐過了數十年光陰,就為了再見彼此最後一面,等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就是靈魂重入輪迴的時候。

李安民鼻子酸酸的,生前沒能得到幸福,好不容易在死後見上面了,卻馬上又要各自投胎,相愛卻不能相守,還要寄望下一世,可是下一世什麼都忘了,誰還說得准呢?也許又要換一段姻緣,總是這麼反反復複,周而復始,朋友、親人和愛人也都只是輪迴中的過客而已。

李安民不自覺地看向葉衛軍,發現他也正望過來,眼神裡充滿感情,李安民牽起他的手用力握住,握得很緊。

四人沉默地坐在不遠處守候,讓那對久別重逢的愛侶能得到短暫的共處時光,靜靜地相守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