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屍王谷遊記(14)

第二天清晨,當太陽升到梢頭,李紅冰和蓮花的屍體已經血肉消融,變成了兩副骨架,穆師傅說自己的任務已了,接下來就不管事了。葉衛軍照田茂生的指示把骨骸抬到草席上,搬動蓮花的骨骸時,銀鐲子從她的腕骨上脫落,像有靈性似的滾到李安民腳前,打了三個圈才倒下來。

田師傅說:「收著吧,沒准這是她給你的謝禮。」

李安民想起了洞精的話,就把銀鐲子拾了起來,在衣服上擦擦,直接揣進口袋裡。

葉衛軍把兩具骨骸並排放在墓坑底部,將衣服和銀飾整齊地排放在側面,在屍骨上又蓋了兩層席子,頭骨用白麻遮住,把挖出來的土又重新填埋回去壓實,也沒有立碑,從河邊摘來兩根柳條插在墳丘上,奉上香火供品又燒了兩掛紙錢。

一行人趕早打道回府,田茂生說這趟腳不算他走的,必須把酬勞當著眾人的面轉交給穆師傅,穆師傅也不推辭,別人請,她就樂顛顛地跟去了。

回程途中又經過倒棺溝,縱貫深谷的曲徑比夜裡走時看起來寬敞許多,很輕鬆就過去了,穀底下也沒爬出腐屍。

穆師傅給他們普及過路常識:「倒棺溝屍氣重,常年陰魂不散,下霧時得防著朦朧鬼蠱惑人心、蒙蔽五感,鎮魂符不光是對死人有效,活人也能用,心口貼符能防鬼上身,最好再帶只火把驅散陰邪,照明暖身一把抓。像兩界山那兒的化生子墳場易出死醜鬼,死醜鬼本身膽小如鼠,所以它們群居,要互相壯著膽子來作怪,特怕銅鐵器物,只要背上羅鍋就能安全通過。」

穆師傅挺能說的,一聊起來就絮絮叨叨活似個話嘮,但她講話時表情生動,用詞詼諧風趣,極具感染力,說出來的事情也很新鮮有趣,不覺得煩,反倒讓人聽了還想再聽。

回到石橋寨後,老扛頭把男人們領回家裡招待,朱嬸則帶著女人們去台口探望香寡婦,香寡婦正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曬草花,把從山裡采到的藥草、茶草分類攤在席子上曬乾,有的能製藥,還有些可以泡茶喝。

香寡婦把客人領到堂屋裡坐,就用外面曬的茶草沖了三杯涼茶給李安民三人解渴。李安民邊喝茶邊四下裡打量,這間堂屋佈置得像靈堂,方正的大桌子靠牆擺放,桌面上有各種供品、香燭和牌位,三根檀香插在米碗裡,還在冒著青煙,桌子正上方的牆面上懸掛巨幅遺像,是個形似骷髏的瘦削男人。據朱嬸說這就是香寡婦的丈夫阿吉。

把客人迎進門後,香寡婦就到供桌前換香,拈著三根檀香拜了拜,說道:「阿吉哥,咱家來客人了。」

李安民發現她說話時眼光瑩然、語調柔和,白麵皮上還泛著淡淡的紅暈,就像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

聽朱嬸說,香寡婦被買進阿吉家時才九歲,那時阿吉卻已經二十三了,下半身不能動,成天躺在床上喝藥,身上瘦得只剩下排骨架,房間裡酸臭味和藥味混雜在一起,連自家人都不願意進去。香寡婦從小就學著替阿吉擦身、換衣服,還要伺候大小便,她的生活重心全圍繞在丈夫身上打轉。

阿吉對香寡婦也很好,把他肚子裡不多的墨水全都傾倒給香寡婦,沒事就給她講故事,教她唱歌,故事和歌曲都不多,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香寡婦卻是百聽不厭,也會把自己一天的見聞講給阿吉聽——外面的天有多藍,草有多綠,花的氣味有多香,這都是阿吉平常看不到的。

香寡婦十四歲那年,阿吉病重難愈,一直下痢疾,香寡婦衣不解帶地在床頭照顧,阿吉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臨終前說了一個心願——希望爸媽能替還沒圓房的妻子找戶好人家。

可是香寡婦自己不願意走,非要留在阿吉家照顧公婆,等老兩口過世後,她便搬進老寨裡,把阿吉的靈位和生前用過的所有東西都抬了過來,心甘情願地守著丈夫的牌位當起了寡婦,這一守就是八年,別人都覺得她苦,她自己卻樂在其中。

香寡婦並不是第一眼美女,卻很耐看,她性情純和,文靜靦腆,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少女氣質,村裡自然有男人對她暗送情意,可是香寡婦卻對其他男人的情意避如蛇蠍,她只願守著自己的丈夫過一輩子。

在香寡婦還不懂情愛時,阿吉就以丈夫的身份佔據了她的整個世界,阿吉死後沒多久,香寡婦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也就在那時,她把無所寄託的感情投放在一個已死去的人身上,對丈夫的思念逐漸轉化成戀慕的心情,並以此得到心靈上的慰藉。

李安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落洞,香寡婦在靈魂深處製造了一個洞,把情感封閉在洞裡,與一個名叫「阿吉」的洞神戀愛相守。

香寡婦對著遺像自說自話時總是流露出甜蜜羞澀的情態,眼神裡帶著戀愛時的夢幻光彩。她對丈夫的愛並沒有因為天人相隔而淡化,反倒變得更加著迷。

離開老寨時,李安民下意識地回頭又望了一眼,香寡婦仍然戴著遮陽的帽笠蹲在門口鋪草花,身後的房門半開,有道高瘦的身影站在門後陰暗處,看不到頭和腳,只能隱約看到一段身體輪廓。

「很多野生的洞神、土地爺都是受了香火的鬼魂化成,年年如一日,日日燒香獻供,她那座房子也比得上洞神廟了……八年衣食福祿,一載香火延三載陰壽……」穆師傅似有意若無意地在李安民耳邊嘮叨。

李安民笑了笑,舉手伸懶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原來不只有人才會落洞的,鬼神也會落進人的情絲洞裡。

回村當晚,老扛頭在村寨裡擺桌犒勞辛苦的師傅們,村民都聚在一起吃大鍋飯。散席前,石河英主動給客人上茶,其他人都喝了,葉衛軍卻「失手」把茶碗打翻在地下,劈裡啪啦,稀裡嘩啦,茶湯潑在土裡變成了紫紅色,螺旋狀帶卷的葉片竟如同蟲子般鑽入地裡。

這一瞬即逝的畫面只有葉衛軍和坐在他身邊的李安民瞧見了,茶碗摔破的刹那間,石河英面色慘白,那表情不知該說是失望還是恐懼,或者兩者都有。李安民眼尖地發現,石河英的指甲跟潑出來的茶水一樣,也是紫紅色的,沒有指甲油的光澤,像是被顏料浸染出來的淡彩色。

李安民立即明白過來,石河英在葉衛軍的茶碗裡動了手腳,看情況應是放蠱,葉衛軍沒有當眾點破,倒是石河英自己找了個沒人的好時機坦白從寬了——她需要一個好男人拯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

石河英不想嫁給松炎這麼個沒文化沒素質的粗漢子,不想讓自己的才華被埋沒這塊山疙瘩裡,她受過高等教育,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女性,不願把自己的一生浪費在莽林山野裡。

在找到能依託的物件之前,石河英不敢直接拒絕村長,怕被人說成是不講恩情沒良心的白眼狼,她既不願意嫁給松炎,也不想在村民面前抬不起頭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學黎村的女人,放蠱迷個男人,讓那男人將她帶走。

石河英下的蠱就是用羊藿製成的[lialia藥],也就是衷情蠱,能使男人愛上施蠱者,對施蠱的女人言聽計從。石河英說她是病急亂投醫了,就算葉衛軍沒有來,她也打算去鎮上尋找能放蠱的遊客。

石河英很誠懇地道歉,哭哭啼啼地請求葉衛軍替她保密,不要把這件事捅出去,如果讓別人知道她會放蠱,她在村裡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會被遣送到遠離人群的地方。

葉衛軍問她是向誰學的蠱術,石河英說小時候去洞神廟裡玩,經常碰見一個駝背的老奶奶,教她怎麼採摘羊藿制衷情蠱,那個駝背奶奶只在洞神廟裡呆了三個月就不見了,自此再也沒出現過。

石河英說她也知道蠱是害人的藥,那老太消失後她就不做了,也從沒放過蠱,葉衛軍是第一個倒楣鬼。

葉衛軍冷冷地提醒她:「你知道為什麼蠱婆要把蠱藥藏在指甲裡嗎?為什麼中了蠱的男人會聽藥主的話?那都是由於兩人體內的蠱蟲在作祟,在你放蠱的時候,一部分蠱蟲會落入水食裡被人吃掉,另一部分蠱蟲則會通過指甲縫隙鑽進你的身體裡,蠱放得越多,蠱蟲在你體內就繁衍得越多越快,到最後會出現什麼情況,你問過那個老草鬼嗎?」

石河英驚恐地搖了搖頭,她只知道放蠱能讓人聽話,根本沒考慮過會有什麼後果。

葉衛軍扯出一抹陰狠的笑:「蠱繁衍多了,需要吸收人體內的營養,找不到吃的,就吃宿主,這種情形用你們苗家的話來講,叫[登蠱],一旦登蠱,就必須靠放蠱來緩和,而一旦放蠱,又會在藥主體內增加新的蠱卵,這是一個惡性循環,你知道為什麼蠱婆終生都擺脫不了放蠱的惡名嗎?因為她們要靠不停地放蠱才能生存下去。」

石河英被嚇得面色發青,下意識地在衣服上擦起了紫指甲,葉衛軍說:「如果你的確是頭一重播蠱那倒還有挽回餘地,把你采回來的羊藿全燒了,再到洞神廟裡放火驅蠱,蠱蟲怕熱,湘西地方上用曝曬草鬼的方式驅蠱,就是為了借日光的高熱殺死蠱蟲。」

放完話後,葉衛軍就要離開,石河英在他身後輕輕說:「阿哥,你媳婦兒真幸福,能遇上像你這樣的好男人,如果我也能……」

葉衛軍口氣很沖地打斷她:「我曾經裹著破棉襖在街邊上修自行車,滿手黑油一身爛泥,如果你遇上那種人,除了後退三步繞道走還能怎樣?那時她在好學校裡念書,每天放學就坐在巷子口等我收攤,颳風下雨雷打不動,遇上她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石河英詫異地張了張嘴,像是有些害怕。葉衛軍把手揣進褲子口袋裡,回頭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我聽她說你房裡的傢俱和擺設都是松炎替你打的,有文化的少爺不會為你拿錘子敲木頭,設計構想再好,不能實現全是空談。」

他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不再廢話,甩頭往樓道裡走去,李安民從樓梯口拐出來,眼睛晶亮笑容燦爛,葉衛軍呆了,他以為李安民已經先回房去了,沒想到還躲在這兒偷看,回想剛才情不自禁喊出來的話,立馬窘了,蹲下來撐住頭。

李安民蹲在他面前,笑眯了眼,伸手摸他的頭髮,開心地說:「衛軍哥,這些話不用背著我講的,我愛聽啊。」

葉衛軍是一時昏了頭才漏嘴說了心裡話,從來也不喜歡把甜言蜜語掛嘴上,情動時能說出動情的話是情不自禁,要他沒事做演講還真有些困難。

「小妹……我們回房說。」葉衛軍抹了把臉,站起來摟著李安民上樓。

李安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石河英還呆呆地站在院子裡,葉衛軍不是味道地扳過她的頭,說:「別看,沒我們的事了。」

李安民笑著瞟他:「衛軍哥,看不出來你也有當居委會大媽的潛力。」

葉衛軍繃起了面孔,輕敲她的額頭:「那蠱不是兒戲,我懷疑石河英在洞神廟裡遇到的駝背老太就是七元鱉,蠱巫死後不會那麼容易升天,要把身體裡養出來蠱放掉才能超生,那座洞神廟裡的羊藿恐怕就是她體內的蠱種萌發而成,留著是禍害,最好一把火斷根。」

李安民問道:「你早就知道石河英會用蠱?」

葉衛軍說:「她不會用蠱,只是知道做法,你也進過她的房間,沒聞到和洞神廟裡一樣的苦甜氣味嗎?」

李安民點頭:「聞到了,沒想那麼多,衛軍哥,如果你真把那碗茶喝了……會愛上她嗎?」

葉衛軍笑了:「怎麼可能?沒有那種能控制感情的藥,什麼衷情蠱,說起來其實跟淫藥差不多,只不過蠱蟲有流動性,會通過肢體接觸傳到人的身體裡。」

葉衛軍之所以對石河英說那些話也有警告和恫嚇的意思,無知者無畏,為了達到目的不顧後果,等鬧出事來卻不知道該怎麼收場,那時再補救就遲了,葉衛軍把燒洞的事情也跟老扛頭提了下,掠過放蠱的事不談,只告訴他洞裡有蠱草和草鬼婆的屍骸。

在石橋寨歇息一宿後,田茂生無論如何要請穆師傅去家裡作客,葉衛軍和李安民自然還得跟著一道去。

才進村口,就有一老伯匆匆迎上前,拽著田茂生的胳膊大聲說:「茂生,你可總算回來了,趕快去看你兒子,他躺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