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茂生面色大變,拉著穆師傅往家裡趕,葉衛軍和李安民趕緊追上去。小田的居室週邊滿了人,大夥一見當家的回來了,連忙往兩邊散開,李安民和葉衛軍就順勢擠到人前看個究竟。
小田虛弱地躺在床上神智不清,嘴裡一直喃喃念著:「漏出來了,漏出來了……」
田老爺子正在房裡燒香貼符,一見田茂生連忙把他拉到床頭,說道:「你走了之後沒多久他就變成這樣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快看看!」
田茂生把穆師傅推到前面,對她說:「師傅,我就老實說了吧,我喊你過來主要就是為了我這兒子,你看看他這個病要怎麼治?」
穆師傅並起兩指在小田的額心、人中和胸口輕按,朝身後瞟了一眼,田茂生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把家人全都清出房間,關上門,倒是特意把葉衛軍和李安民留了下來當備用助手。
田茂生直言道:「我兒子小時候被淹過,救上來之後總說耳朵裡漏水,時不時會發癡暈厥,近來症狀愈發嚴重,我懷疑他漏的不是水,而是魂氣跑了,穆師傅,我想請你用穆家那封屍法給我兒子堵上竅眼,讓他別走了魂。」
「封屍法可不是用在人身上的。」穆師傅解開小田的衣領,手指在頸部那道紅痕上輕輕一抹,擦下些黃水來,她垂下眼眸看著指尖的水漬,向來閒散的面孔沉了下來。
李安民見她表情變了,眉心間隱約有股煞氣,不由背脊發寒,貼著牆壁挪到床頭,看向床上的小田,在火車上時離得太遠沒能看清楚,這會兒湊近了再瞧,發現小田脖子一圈有縫合過的痕跡,這種獨特的針跡李安民見過,穆師傅趕的那具屍體上就有這種絞合的痕跡,據說是趕屍匠縫合屍體的手法,線能把殘損邊緣帶進肉裡,使得斷肢之間結合緊密。
小田的脖子以上皮膚偏白,軀幹和四肢卻粗糙發黃,就像是把一個人的頭與另一個人的身體拼裝在一起。李安民的汗毛豎了起來。
「老田啊,你這是給他換過頭接過魂了呀。」穆師傅直起身來,走到田茂生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兒子早死了,你就節哀順變吧。」
田茂生一下子就爆了,臉紅脖子粗地吼道:「他沒死、他沒死!他落水時才七歲!你看看,都長這麼大了!死了還能長大麼!他還活著,穆師傅,你一定要救救他,我知道你有辦法!」
穆師傅說道:「我說你兒子早死了,可沒說躺在床上的是你兒子。」
田茂生的臉黑了下來,額角冒起青筋,惡狠狠地問:「你說什麼?」
李安民默默地退到葉衛軍身邊,拉著他往門口站,田茂生本來就生得一副凶神相,眼下更像黑面閻王,平時那麼沉穩灑脫的老把式,事關親人也淡定不了了,李安民真覺得穆師傅要是再這麼悠哉地說下去,田茂生會掄拳頭捶她的娃娃臉。
可穆師傅一點兒也不害怕,站在田茂生面前,仰高臉對著他,眼神凜冽,自有一股壓迫人的氣勢,她冷冷地問:「你老實說,這頭是你兒子的嗎?你殺人斷首,把別家孩子的頭接到你兒子身上,是不是?」
田茂生一拳捶在床柱上,咬著牙說:「我沒殺人!那孩子是我買來的屍體,我找人替他升了靈才敢動手,我只是借他身上殘留的魂氣給我兒子補氣延命。」
穆師傅說:「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聽來這個換頭接魂的法子,咱們就不說這逆轉陰陽的術法該不該做了,你為什麼留下你兒子的身體,要去接別家孩子的頭?」
田茂生說:「娃的臉可能撞上了暗礁,顏面破損嚴重,身上倒沒什麼傷口,接魂是魂氣相融,頭裡也有魂氣,自然要保留完好的部分。」
穆師傅摸了把額頭,歎著氣說:「老田,你這可是用你兒子的魂氣去續別人家孩子的命,主魂都沒了,你兒子還能活嗎?」
田茂生問:「什麼意思?」
穆師傅看了葉衛軍一眼,說:「葉師傅對魂魄的事比我清楚,你說那床上的是誰?」
葉衛軍遲疑了會兒,沒明講,只告訴田茂生人的主魂和靈識都在頭部,俗稱頭魂,他的做法就相當於用自家兒子的魂氣把別人家孩子的頭魂給接上了,小田的頭魂恐怕早就下了陰路。
穆師傅說:「一知半解施下的術法怎麼可能中用?這孩子是靠你老田家的封屍法才能撐到今天,意識還能清楚,已經夠不錯的了,只要是死過的人,魂氣遲早會散。」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掃了葉衛軍一眼,李安民的心就提了起來。
田茂生聽說不是自家兒子的魂,考慮片刻,仍然堅持道:「既然我續了他的命,他就是我親兒子,穆師傅,我就這麼一個孩子,不能讓他就這麼去了!請你一定要救他。」說著往地上一跪,連磕三個響頭。
穆師傅沒攔他,站著受了他的拜禮,說道:「散掉的魂氣我收不回來,就算用我的朱砂封七竅,他也會變成行屍走肉,沒有情感意識,只是變成了裝著靈魂和魂氣的器物,你懂我的意思嗎?」
田茂生面如土色,癱坐在地上,瞪大眼睛,喃喃道:「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
穆師傅蹲下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老田,你該比誰都清楚,需要用封屍術堵七竅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你走腳多年,送了那麼多喜神,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讓他們的靈魂得到解脫嗎?」
聽了這話,李安民緊緊握住了葉衛軍的手,胸口上像被壓了塊大石頭,葉衛軍反握住她的手,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田茂生頹然不知所措,穆師傅從符袋裡掏出一塊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黃紙包放在枕邊,說道:「這是我走腳用的魃砂,封屍的步驟都一樣沒差,你自己看著辦吧。」
田茂生坐在地上傻掉了,穆師傅站起身,對葉衛軍和李安民使了個眼色,三人就離開了,出村後,葉衛軍才把黃半仙的推薦信拿出來,穆師傅接過信也沒拆開看,直接揣進衣服裡,請兩人跟她回斜鬥坪商談。
三人靠著兩條腿翻山越嶺,走了大半天,又回到那條趕屍小徑上,穆師傅領她們穿過一個隱秘的山洞,繞過倒棺溝直接抵達連橋山西山腳下。
在那棵秋洞樹附近圍聚著數十具跳屍,這些跳屍手腳俱全,皮膚青黑,身上穿著入殮時的壽衣,漫無目的地圍繞樹幹兜悠打轉,一嗅到人氣,齊刷刷地轉過身,眼泛紅光,厲聲嘶叫著,一窩蜂全朝李安民他們這邊沖上來,一蹦三尺高,跳躍速度快得驚人。
葉衛軍把李安民護到身後,從刀囊裡抽出鑿山匕首,穆師傅走到前方橫臂一攔,反手撩開道袍,從符袋裡抽出一疊符紙夾在指間,不慌不忙地說道:「我來吧,省時間。」
話沒說完,腳尖一點,人就如離弦的箭般沖入屍群裡,接近跳屍時手腕輕甩,一張符紙被甩了出去,準確地貼在僵屍額頭上,被貼上符的僵屍像被下了定身咒似的僵立在原地,兩臂下垂,緊緊貼在身側。
穆師傅以身形輕盈,有如飛燕穿柳般在屍群中來回穿梭,等她繞了一圈回來之後,所有跳屍已全被貼上了符紙,她在進行過這麼劇烈的運動後竟然臉不紅氣不喘,一點兒汗也沒出。
別說李安民被震到下巴砸地,就連向來鎮定的葉衛軍也藏不住情緒,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穆師傅給跳屍們點了個數,把手裡剩下的符紙又塞回符袋裡,在李安民眼前晃了晃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別發呆了,趕快走吧。」
李安民「唉、唉」了半天,看看穆師傅又看看屍群,愣愣地問:「那……不管它們了?」
穆師傅說:「斜鬥坪地帶陰氣重,屍易化僵,無主僵屍本能畏光又渴求陽氣,這太陽樹的樹冠能吸收天光,一到晚上,他們就會自動聚集過來,雞鳴前回墳,眼下被符定住了,等太陽一出來,他們就能順利上西天,會有人來回收屍體的,放心。」
穆師傅帶她們沿山根朝東面走,進入一座古樹林,這林裡多是三五丈高的巨大闊葉樹,綠色的螢火蟲在樹幹間縈繞飛舞,給人一種誤入仙境的奇幻感覺。
不知在密林裡穿行多久,忽然下起了大霧,氣溫驟降,像是從盛夏一下子跳到了早春時節,李安民還穿著短袖衫,被逼面而來的寒氣凍得直打哆嗦,葉衛軍把她抓到懷裡抱住。草地上傳來悉悉索索的響聲,好似有一隻大形的爬形動物從遠處遊動而來。
穆師傅停下腳步,屈指塞在嘴裡吹了聲口哨,就聽頭頂上方傳來「絲絲」聲,李安民朝上望去,隱約可見四盞燈在上空搖來晃去,一對綠燈,一對紅燈,光暈呈圓形,隱隱約約地被遮在濃霧之中,像悠蕩的彩色鬼火。
就在李安民看得出神時,一條雪白的柱狀物橫在不遠處,非常巨大,高度到她的眉間,乍看下還以為是一堵白色的矮牆,仔細瞧,這白物上覆蓋著一層堅硬的鱗片,每一片都雪白無暇,散出晶瑩的亮點,從鱗片的縫隙裡冒出絲絲寒冷的氣霧。
葉衛軍輕聲說:「蛇鱗,這是一條巨蟒。」
李安民咋舌道:「巨蟒?我從來沒看過這麼粗壯的蟒蛇,這該叫摩天蟒吧!」
穆師傅一個縱躍,輕飄飄落在巨蟒背上,對下面招手喚道:「上來啊。」
李安民還有些害怕,磨嘰著不敢走近,葉衛軍倒是膽子大得很,抄起李安民幾大步跨到巨蟒腹側,在背上搭把手,也撐著跳了上去。李安民發現這蟒蛇還真不是一般巨型,他們坐在背中央,兩邊還空出半尺的距離,她斗膽去摸背上寬大的六角形脊鱗,觸感光滑冰涼,還帶著微微的弧度,隨著蛇體起伏小幅度的開合。
李安民的眼睛亮了,突然覺得興奮起來,回頭看向葉衛軍,發現他也在撫摸蛇鱗,臉上浮現出少見的好奇表情。
穆師傅嘿嘿一笑,說「坐穩了」,仰頭吹了個打彎的口哨,這條白蟒就載著他們飛快地遊動了起來。
蛇身一抽,李安民差點被甩下去,趕緊抱住葉衛軍,這白蟒絕對是飆車高手,不僅游得飛快,漂移還玩得很溜,蛇身左右甩動,擺幅一致,頻率均勻,李安民立馬就暈車了,她捂住嘴,不忍心吐在這輛超級寶馬的豪華配置上。
葉衛軍一手摳住蛇鱗,另一手把李安民緊勒在胸前,上身配合蛇體傾斜顛動。
「騎蛇跟騎馬差不多道理,只要掌握它的結構的運動規律就能駕馭自如了。」
穆師傅笑著指點李安民,穩當當地分腳站立著,也不用手扶,腳底像在蛇背上落地紮根了似的,絲毫不受蛇身伸縮起伏的影響。
「不好意思啊,穆師傅,我沒騎過馬。」李安民臉色雪青,剛說完話就乾嘔了一聲,連忙閉嘴,這騎蛇的美事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體驗,她要珍惜這次難能可貴的機會。
遊沒多久,霧氣漸漸稀薄,李安民總算看清巨蟒的形貌,竟然是一條雙頭白蛇,蛇頭懸蕩在上空,在霧裡看到的四盞燈就是巨蟒的眼睛,一隻頭上長了對赤豔如火的眼珠,而另一隻頭上的眼睛卻碧綠清澈。
李安民第一次看到美的這麼恐怖的巨型生物,雞皮疙瘩順著臉片子往下蔓延,她問穆師傅:「這是你家寵物?」
穆師傅說:「它是條靈蛇,山仙的一種,我養過一陣子,早就放生了,但交情還在,它還願意聽我的話。」
李安民默了很久才問:「穆師傅,你跟黃半仙……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穆師傅呵呵一笑,不是很正經地說:「黃半仙?他祖上是茅山道士,專跳神捉鬼的,我呢,祖上是趕屍匠,專門做走腳趕山的體力活,不過這年頭走腳的飯不好吃了,捉鬼請神也成了迷信,那道士滑溜得很,跑去當風水先生養家糊口,聽說海賺一票,樂得嘴都歪了。」
李安民一聽就知道穆師傅在滿嘴跑火車,她瞄了葉衛軍一眼,心說這幫子人有個最大的共通點,那就是扯謊不眨眼,連葉衛軍都跟著學到了精髓。
出了密林之後就能看見一帶青灰色的山影,連綿起伏,朝兩邊無限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山峰高聳入雲,看不到峰頭。雙頭白蟒將他們送到兩山交疊的峽口,低頭蹭著穆師傅的手撒了會兒歡,吐著信子又扭動著游回林子裡。
山隙後是一片開闊的峽谷,穀裡空氣清晰,遍地芳草,沒有過於高大的植株,皎潔的月光把周圍的環境映照得透亮,眼前景物似乎都被染上一層白霜。葉衛軍關掉手電筒,拉著怔怔出神的李安民緊跟在穆師傅身後。
李安民像農村人進城似的東張西望,問說:「這裡就是斜鬥坪?好像沒什麼人啊……」
葉衛軍說:「這兒的方位跟黃半仙給的路線不符,古樹林所在位置應該是連橋山的東山。」
穆師傅說:「用了些障眼法,平常人過路只能看到山影,過不來。」
穀裡生活著許多動物,就李安民看到的有蛤蟆、兔子和小鹿,這些動物都不避人,還會特意繞上前來的探頭探腦,似乎對外來客充滿了興趣。
竹林裡有一座十三層的塔寺,八角塔簷,外牆塗成白色,塔身高大,整體呈下寬上窄的梭形,台基高五米,頂部屋脊上鑄有八座力士,頂部的塔刹則是蓮花鐵座,氣勢雄渾壯闊,李安民站在台基下張大嘴巴朝上望,完全被震懾住了,感覺自己比螞蟻還渺小。
兩個穿青袍的和尚正在塔門前掃地,見到有人來都豎掌行禮。塔底層是個殿堂,堂裡立著五尊佛象,最大的一尊臥佛象盤踞在西面的高臺上,台前橫放長供桌,桌上香火供品一應俱全。其他四尊佛像各據殿堂一角,兩尊金閃閃的慈佛法象,兩尊黑黢黢的怒佛金剛象,牆壁上有許多內嵌的窟洞,每個窟洞裡都擺放一座靈牌。
最奇特的是,這殿堂雖然供的是佛象,頂部卻有道家太極八卦的圖形,仔細看,八卦邊緣還圍繞著眾多道家神仙的彩雕。
穆師傅帶著兩人敬獻香火,把五尊佛象都介紹了一下,臥佛是迦藍天尊,金閃閃的是普世如來和藥師如來,黑黝黝的是箕廉星君和武帝天師。
李安民一聽就怪了,看向葉衛軍:「如來是佛教的吧,星君和天師是咱們道教的官職吧,怎麼都混在一起了?」
葉衛軍說:「佛道合一的寺院也有,賀蘭山的壽佛寺、巢湖的中廟寺都是佛道雙修,據說迦藍天尊就是受劫後得到迦藍佛靈骨重生為佛的道教神仙。」
穆師傅拿出三個草蒲團丟在地上請他們坐,說:「這寺塔原來是天尊寺的積香壇,天尊寺就跟葉師傅說的那些寺廟一樣,是座佛道融合的寺院,現在搬別處去了,只留了個寺塔下來,我家世代在廟裡修業,算個俗家弟子的形式。」
葉衛軍問:「這寺塔就你一人照看?」
穆師傅笑著說:「弟子跑得差不多了,能留下來的都是鐵打銅鑄的老班底,我就是代職打雜的,不能讓香火斷了。」
李安民對穆師傅的話不敢全信,有人扯謊扯習慣了,連吹牛都不用打草稿的。不過穆師傅雖然說話信口開河,辦事卻很牢靠,人也爽快,沒拿架子,一口就答應為葉衛軍封魂。
李安民問她要什麼報酬時,她小人家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拜個師父吧,一百年後到這山裡來替我打雜看大院。」
李安民愣了愣,順著她的話接下去:「一百年後?那我的骨頭都能敲鼓了。」
穆師傅還真的認真考慮了一會兒,立馬就打對折:「一百年太長了?那就五十年吧,五十年後記得過來領山裡戶口。」
李安民沒當她的話是真,自己卻誠心實意地應允了:「好啊,其實要不了五十年,爺爺奶奶去世後我就沒什麼牽掛了,這穀裡環境好又清淨,我就跟衛軍哥搬進來住,等我死了就埋在山裡,到時候麻煩穆師傅替我拴個魂,讓我做個長生鬼一直陪在衛軍哥身邊。」
穆師傅看了葉衛軍一眼,笑著說:「人死都要去投胎的,葉師傅總有一天也要進輪迴,你想跟他在一起,不如去燒香求月老,讓他老人家把你倆手上的姻緣線多牽個十條八條。」
李安民也看了葉衛軍一眼,葉衛軍正注視著她,眼神高深莫測,不知道在想什麼,李安民豎起小指放在眼前,皺起了眉頭:「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不可靠,我也不稀罕什麼投胎轉世,連記憶感情都轉沒了,當個精明鬼比做個糊塗人要強,說起來那些在陰司當差的不都是鬼嗎?」
葉衛軍拍打她的後腦:「當差的都有公職,等陰祿到期,一樣要投生,閻王爺還有任期呢。」
就在他說這話時,山窟裡有一座黑色靈牌閃出了微光,李安民抬頭看上去,就見牌面上寫有「閻羅平等功德」,竟然是閻王爺的神牌,李安民拉了拉葉衛軍,對他「噓」了一聲,意思是別說了,隔牌有耳,閻王老爺在聽著呢。
穆師傅的視線在葉衛軍和李安民臉上來回掃視,笑著說:「閻王爺和殿上高官都是有神籍的,期滿要去受劫,劫難完了還得歸位,就算不回地府也還有別的差事要做,都說人間劫是地獄劫的最後一道,也有人受著就不願出來了。」
這夜沒多談,葉衛軍和李安民被安排在僧舍裡住下,過了半個月吃齋刮腸子的清修生活,養足精神後,穆師傅把兩人領到一座山洞裡,山洞底部很寬敞,與寺塔底層的結構很像,地面上佈滿陰刻的法陣,還有許多看不懂的咒文。
法陣中央矗立一座巨大的冰晶柱,上接洞頂下連地穴,柱身被四條黑黝結實的鐵鍊捆住,一根鎖鏈竟然比胳膊還粗,鐵鍊各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延伸出去,分別被法陣的四個陣位上。
穆師傅說斜鬥坪之所以被稱為「屍王谷」,正因為這兒被傳為「屍王」的封地,她說話時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冰柱,李安民順著她的眼光朝上望,發現柱子裡竟然有道模糊的人影,被冰晶體折射出來的光芒遮住,再加上離地太遠,根本就看不清形貌。
穆師傅讓葉衛軍躺在冰晶柱下的一個圓形法陣裡,從這個角度能看到洞頂上的須彌座寶輪與地獄六道的壁畫,每一幅場景都描繪得逼真生動。
穆師傅選擇了與地獄六道壁畫相對應的一個法陣,對李安民說:「如今支撐著葉師傅軀體的是歷代百隸的魂氣,不是普通的死靈,罡氣太烈,就算被我用封魂術封住七竅,至多再撐兩年,那些魂氣就會爆體沖出來,到時候他的靈魂會被撕裂,落得一絲不剩。」
李安民說:「黃半仙叫我們來找你,說你會給我們指條明路。」
穆師傅笑道:「不是一條,是兩條,先說保險的——我可以給葉師傅做個功德圓滿的超度,讓他儘快解脫。」
李安民壓根沒考慮,也沒費心徵求葉衛軍的意見,搖頭說:「不要這條,這不是解脫,不要!」她的語氣有些激動。
葉衛軍拍拍李安民的肩膀,順著她的話說:「不需要。」
穆師傅撇嘴笑了下:「另一條路不好走,想要使葉師傅的軀殼能承納百隸的魂氣,就必須讓它變成像百神譜那樣的附靈媒介。」
李安民隨身攜帶的儺神面具就是百神譜的一種不完全形式,百神譜是通靈的巫器,能招出驅避鬼疫的鬥銅子。
鬥銅子原本是種噬魂的凶獸,古巫方相把它的靈魂分封在一百三十三名僕隸體內,也就是通常說的百隸,祭祀時需要讓百隸附靈在巫器上,聚合魂氣顯化出鬥銅子的獸形,依靠百隸的靈魂來壓制它的凶性以供儺巫驅役。
用血肉之軀製造百神譜最容易發生的意外狀況就是媒介的靈魂被鬥銅子反噬,從而變成一頭人形凶獸,能否壓制鬥銅子的兇氣,除了要靠媒介的自身素質,還得看製造媒介的儺巫行不行。
穆師傅對李安民說:「我聽道士提過,說你祖上是擔任百隸的振女,能使百隸顯像的祭師,那地位至少不會在狂夫之下,再加上你跟葉師傅淵源不淺,由你親手來做成功率高些。」
聽了她這番話,李安民不免想起雕刻皮影的鱸魚掌櫃和雕偶的管師傅,鱸魚掌櫃曾說過,方士的媒介必須要親手製作才能發揮應有的效果,想來這點在巫術上也是相通的。李安民義不容辭,也不打算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
穆師傅把操作過程和注意事項告訴兩人,留下符袋就離開了洞窟,說是三天之後再來驗收成果。
葉衛軍盤腿坐在法陣中央,把符袋攤開,從裡面取出裝魃砂的盒子和針線包,對李安民說:「來,手給我。」
李安民乖乖地伸過去,葉衛軍用針在她的十個指頭上各刺一針,依次把血擠在小盒子,拿出一支符筆遞過去:「把砂調勻,潤筆描陣。」
李安民依言照做,一邊不解地問道:「我的血那麼管用嗎?怎麼開陣都要我獻血啊?」
「血液可以導引魂氣,你的血也不是什麼場合都適用,關鍵是為了讓百隸顯像,你曾經招出鬥銅子驅避了獸靈,我想……你的血氣多少能克住它的兇氣。」
李安民調好魃砂後,趴在地上,從外至內把法陣的刻紋塗成紅色,描畫完法陣之後,在陣外貼一圈符,接著要封魂,葉衛軍仰面躺倒,讓李安民用魃砂點住他的七竅。
「自古以來,風險最大但效果最好的附靈法就是埋符,小妹,用魃砂給百神譜封面,裹上封魂符,符袋裡有個皮囊,把它拿出來。」
李安民一一照做,打開皮囊一看,裡面竟然是套縫屍工具,刀口鋒利、刃面雪白,像白晶石打造成的,還散出絲絲寒氣。
葉衛軍拿起一把單刃刀細看,用手指在刃面上來回擦拭,說道:「這應該是用穀外那條雙頭巨蟒的鱗片磨制出來的,小妹,你就用這刀打開我左邊的胸腔,把百神譜埋進心臟裡。」
雖然李安民早就聽穆師傅提過了,但聽歸聽,真實施起來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衛軍哥,我是上過人體解剖課,但那是藝用人體解剖的講座,從來沒上過手術臺,也就在上小學時解剖過鯽魚和青蛙,呃,解剖完它們就掛了。」
「傻瓜,就算你把我的心臟掏出來也沒事,當成解剖屍體就行。」葉衛軍笑著安慰李安民,拉住她的手放在領口上,緩緩吐氣,說:「來,我教你,先把紐扣解開。」
李安民跪在葉衛軍身側,解開扣子,脫去上衣,葉衛軍指壓胸口,用手丈量,找到點頭按住,對李安民說:「從這裡開始,往下豎切一道三寸長的口子,就用那把單刃刀。」
「不用戴手套嗎?還沒消毒……」
「不需要,這不是手術,別緊張,我不是教你切過豬肉嗎?」
「那能一樣!?」李安民齜毛了,盯著葉衛軍起伏的胸大肌猛瞧了會兒,咽了咽口水,努力回想臨床解剖教程裡的內容。
她用刀從葉衛軍的手指下方切開一個小孔,抬起左手,把兩指插進去,由於沒戴手套,手指能清楚地感覺出肉壁的黏濕,冰涼涼的,竟然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葉衛軍低低呻吟了一聲,李安民馬上問:「疼嗎?我看教程說這樣能避免割傷臟器。」
「還好……你別顧忌我,繼續。」葉衛軍面色發白,額上滲出細汗。
李安民點點頭,從兩指之間把胸壁切開,先切一道三寸長的豎口,沒有血流出來,刀口的血液像被凝結了般,在皮膚表面形成一層冰晶狀的保護膜。
李安民稍感安心,照著葉衛軍的指導再在豎口上方橫切一刀,形成「T」字型,將胸肌和胸壁一併剝離,葉衛軍用自己的手當擴張器,把兩根肋骨撐開,李安民換用剪子剪開心包,選擇左心房,在左右靜脈的入口之間作直線切割,剖開之後,把儺神面具埋入瓣膜內,再一層一層地將剖口縫合好。
這就等同于給葉衛軍做了個開胸手術,神奇的是一滴血也沒滲出來,血液像凝固了似的緊緊吸附在皮肉上,就連掏進體內的手也只粘了些半透明狀的紅色晶體。
「衛軍哥,還能吃得消嗎?」李安民把刀剪插回皮囊裡,就拿脫下來的襯衫輕輕擦拭葉衛軍身上汗水。
「沒事。」葉衛軍輕輕吸了口氣,撐起上身半坐起來,李安民連忙扶住他。
就在這時,一團金紅色的光芒從葉衛軍的胸前浮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簇火苗,轉瞬朝四周蔓延開來,火舌流竄,眨眼間就把法陣內部變成一片火海,火焰沒有熱度,似乎只是一種固有的形態。
葉衛軍的皮膚上突然浮現出許多詭怪的面孔,或哭或笑、變幻莫測,剖口的裂縫中不斷溢出點點金光。他的身體劇烈痙攣,兩眼暴睜,瞳孔裡紅光閃動,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跟在地底的情況非常相似。
地面上的法陣散出刺眼的白光,光芒自地面朝上不斷延伸,直至與洞頂的壁畫相連,形成一道光柱,將葉衛軍和李安民籠罩其中。
一頭馬身鳥頭的怪物從火焰下騰起,這就是鬥銅子,李安民還能記得這頭怪獸的模樣,她緊緊抱住葉衛軍,鬥銅子正用那雙赤紅的雙眼兇狠地瞪過來,李安民皺起眉頭,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鬥銅子揚起前蹄人立而起,昂頭長聲啼鳴,募然化作一道青光直射入葉衛軍的身體裡,在光芒隱沒的同時,火焰也隨之熄滅,葉衛軍的身體卻散射出青光,向來冰涼的皮膚變得灼燙。
他掙開李安民的手,反身把她壓倒,這一撲的動作非常粗暴,李安民沒來得及防備,後腦勺磕在堅硬的地面上,眼前一黑,立即就暈了過去,合上眼之前,她依稀看到葉衛軍眼泛紅光,把頭湊到近前,張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