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重逢

天濛濛亮的時候,邵萱萱覺得自己隱約聽到了人聲。

熟悉的、輕緩的,像是蜻蜓掠過夏夜水面一般柔軟的聲音。

「殿下,您沒有受傷吧?」

劉簡?蕭謹容?

邵萱萱在心裡將他們一個個否認了,一張臉突兀地跳進了她的腦海裡,驚得她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只有秦晅那件黑色大氅的布料,隨著秦晅的說話的動作微微顫動:「劉簡他們呢?」隨即又因為感覺到她輕微掙扎的動作,放輕了聲音問,「醒了?」

那樣溫柔的語調,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是從來不會出現的。

邵萱萱突然明白對面那個人是誰,不但停止了掙扎,連呼吸也屏住了。

要是可以就這樣長睡不起就好了。

秦晅顯然沒有這麼放過她的打算,一邊說著「醒了就起來,別賴我身上」這樣曖昧的話,一邊就將人扶了起來。

晨風夾雜著細碎的雪花吹拂到臉上,冷颼颼的直往領口裡灌。邵萱萱漲紅了臉,推開秦晅坐起來,視線在雪地上胡亂盯了半天,才終於落到半跪著的人身上——從明顯和叛軍裝束一樣的銀色護膝一路往上,循著銀色的盔甲和白色的披風一路往上……

應該是瘦了?

但他好像也從來沒有胖過,他們認識和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算長,甚至沒有和秦晅一起的時間長。

很可能,只是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邵萱萱看得仔細,方硯卻始終低著頭,塑像一般鎮定。

秦晅的聲音突然響起,陰測測的:「我問你的話呢?」

方硯把頭低得更低:「回稟殿下,屬下看到點火的暗號,便急著趕來了,還不曾見過劉統領他們。」

秦晅「哼」了一聲,隨即又問:「這些冰塊,都是要運到哪裡去的?」

「齊王殿下為世子和齊王妃在天寂峰上造了臨時的寢陵,寢殿裡建了冰室……」

「行了,囉囉嗦嗦的,你近來可有什麼發現?」

方硯終於抬起頭,遲疑地瞥了邵萱萱一眼,似乎不知該不該說。

邵萱萱這時才發現,方硯也是易了容的,只是方法巧妙,只在眉眼關鍵部位修改,一眼望去只覺得神情樣貌迥然不同。

秦晅於是也跟著去看邵萱萱,邵萱萱被他們倆盯得尷尬:「……我、我走遠一些……」說著便要起身,秦晅卻又拉住她:「不妨事,這些事本來也不打算瞞著你。」

邵萱萱真的真的不能適應他這樣的說話方式,語氣軟的簡直能掐出水來。

這個人要是擱娛樂圈,絕壁是個有實力的演技派!

特別適合那種表面白蓮花內心藏滿齷齪、陰暗的小人!

兩人拉扯了半天,邵萱萱敵不過他力氣大,還是被拉了下來,摟進懷裡。方硯垂著頭,聲音低沉道:「屬下似乎在齊王帳中見到了聶如壁的原部下朱遷,他們拘禁了一些雪山上的山民,打算尋嚮導上山去探查一處古墓。」

邵萱萱迅速轉頭看向秦晅,秦晅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彷彿那些跟他毫無瓜葛一般:「這怕是朱遷從聶如壁處得來的消息吧。」

方硯搖頭:「屬下不知,但朱遷投到他麾下後,確實連升數級。」

「比你升得快?」

「屬下無能!」

秦晅說這話倒沒有指責的意思,語調輕飄飄的,帶著點不滿,又帶著點看好戲的調侃。

「他賣主求榮得富貴,當然不是你能比的——起來吧。」

方硯應了一聲,就地坐了下來:「殿下離京之後,齊王這邊數日便得了消息,怕是有內應在宮裡,幸而殿下早有準備,沒有同劉小將軍他們一道。」

秦晅「嗯」了一聲,道:「宮人耳目眾多,這也是沒辦法的——劉三他們中了埋伏?」

方硯點頭,「是屬下帶人去的。」

秦晅「哈」了一聲,笑得肩膀都抖了起來:「那倒是要謝謝你手下留情了。」

方硯有些尷尬:「那日……屬下身不由己,傷了劉小將軍的胳臂。」

「他自己學藝不精,怪得了誰,吃些教訓也好——他沒認出你吧?」

「劉小將軍不認得屬下,倒是……」方硯停頓了下,「行動前,齊王專門叮囑了屬下,若是見到聶姑娘……務必要活捉回去。」

邵萱萱:「……」多大仇啊出軌男!這麼迫不及待,不會是要找填房吧!

秦晅這回卻比她冷靜得多:「那時,朱遷來了嗎?」

方硯搖頭,隨即醒悟:「殿下的意思,他找聶姑娘,為的是上雪山。」

「或許吧,」秦晅似笑非笑地看了邵萱萱一眼,「誰知她爹爹同她說過多少,她又到底知道多少。」

邵萱萱被他冤枉得都沒脾氣了,老子不是原裝的,老子知道的還沒你多好吧!

這個心機*!

方硯卻不知她這個底細,只道秦晅在懷疑邵萱萱,沉默著沒有吱聲。

秦晅又道:「你看看,在這裡對你好的,哪個沒帶點別的心思。」

這點,邵萱萱倒是很贊同的。

相比較起來,小變態這點倒是還算坦蕩,早早地就言明了「合作」的意圖。坦白說,她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給他提供的。

聶襄寧的身份?

還是……自己身為現代人的智商?

這話說了連他自己都不信,智商,在他們面前自己這點智商完完全全夠用!哪裡有多可以分給他啊——

想起皇宮裡的幾次刺激經歷,再想到曾經抱著自己哭的俞嫣初和溫柔地看著自己的齊王,邵萱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這樣小的姑娘,那麼溫暖的擁抱,不知有多少是真衝著聶襄寧來的。

邵萱萱想起在這個身體裡醒來的那天早晨,滿身傷痕,滿目腥血……真心喜歡,又怎麼捨得呢?

.

有了方硯的幫助,隔天下午他們就下了雪山,回到了市集。秦晅仍易容成中年商賈打扮,邵萱萱身量小,換了男裝再紮了丫髻,看著便跟十二三歲的少年似的。

唯一叫她有點接受不能的是,人前得喊秦晅一聲「爹爹」。

就算「外貌」看著有年齡差吧,叫「師父」、「大伯」、「叔叔」,什麼都可以啊,為什麼就非得喊「爹」?

劉簡等人得了訊息,趕到約定的酒肆時,邵萱萱正老老實實地給「親爹」斟酒,嘴裡亂七八糟說著:「爹您少喝點,喝傷了胃就不好了!」

饒是劉簡見多識廣,也被這一聲「爹」嚇得一個趔趄。

蕭謹容就鎮定得多了,告了聲「得罪」,拉開凳子坐下來,順便把一臉震撼的劉簡也按到了凳子上。

秦晅悠然地把酒喝完,目光在他們身上一掃,最後落在了不遠處的隨行人身上。那人同方硯年紀差不多,手上的胳膊卻明顯少了一截。

劉簡面有愧色,壓低聲音道:「遇到了流匪,一時不察……」

秦晅又斟了一杯,打斷他道:「沒有遇上我小叔叔?」

劉簡皺了皺眉,搖頭。蕭謹容乾咳了一聲:「劉三倒是遇上了。」

邵萱萱想起方硯的話,扯了扯嘴角,抑制住笑意。

秦晅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向蕭謹容道:「這事我倒是知道了。」蕭謹容吃了一驚,還待再問,秦晅道:「都是自家人,見一見也無妨。」

劉簡畢竟是統管秦晅手上暗衛的,方硯的去向卻是知道的,聽秦晅這麼一說,登時就明白了,在喉嚨裡嘀咕了句:「臭小子,跟劉小將軍也這麼沒輕沒重的。」

蕭謹容多聰明的人,迅速琢磨出意思來,再想到劉獻嶼在信中的抱怨,也笑了出聲:「讓他成天吹牛,栽個跟頭也好的。」

一行人均是客商打扮,這麼湊一桌倒不扎眼。劉簡等人宿在附近的客棧,事先在這附近購了一些馬匹和貨物,按原來的安排,此時就該裝作滿載而歸,順路回去尋劉獻嶼了。

劉獻嶼跟方硯單打獨鬥不是對手,行軍剿匪還是有些成效的,只是太子每每稍一露面便又回縮回去,多少叫隨同的禁衛和當地駐軍有些失望。

按蕭謹容的意思,哪怕是做做樣子,秦晅也是該回去瞧一瞧的。

秦晅沉吟片刻,點頭道:「明日啟程吧,不差這一晚上。」

邵萱萱心思也活絡起來,明天就要走,方硯肯定是不走的,那……

她瞥了秦晅一眼,夾了顆花生米塞在嘴裡格拉格拉嚼碎。

這點牽掛不算長,但也不短,隨著冬日的寒風一起,吹得她心頭有些微顫。又或許,秦晅執意要再留一晚,便是要再見一次方硯。

到了客棧,邵萱萱又覺得希望大了點——這地方一看就很適合密謀啊!地方偏,人煙少,秦晅和她住的這間還在最東頭,打開窗戶就是一片落滿積雪的小松樹林。

不錯,依照秦晅的安排,邵萱萱還是得貼身小廝一樣跟在他身邊伺候著的。

一進房間,劉簡和蕭謹容就緊跟著進去了,秦晅給邵萱萱遞了個嫌棄的眼神。

邵萱萱識趣地走了出去,這人就是這樣惡劣啊,自己沒人愛,就特別見不得別人好!

方硯那個傻子,肯定以為自己跟他……

邵萱萱歎氣,雖然只有一次,但確實不算清白。

她托著腮在走廊上徘徊了一圈,驀然聽到一聲窗戶被打開的「吱呀」聲,心頭一震,湊到窗台邊往裡偷覷。

屋裡人影憧憧,哪裡看得清人臉,聲音倒是能聽到一點兒,要分辨到底是誰……

「聶襄寧,你是自己下樓去,還是等我踢你下去?」

邵萱萱渾身一震,迅速往後退了退,小變態語氣這麼囂張,想來方硯沒來吧。

她不大情願地往樓下挪去,費了一刻多鍾才走完少得可憐的那幾級台階。

店伴正好端著剛出土爐的幾隻雞經過,邵萱萱摸摸肚子,叫住他,壓低嗓子道:「給我切盤雞肉吧。」

店伴笑著說了聲「好勒」,快手快腳地給她端了一盤上來,居然還配了點拌得香香的醬料。

邵萱萱道了謝,舉著筷子夾起來便吃,沒有薯片可樂,吃點原生態農家土雞也是好的呀。

總比之前在雪山上吃凍魚和苔蘚好。

店伴擺好東西,笑瞇瞇地卻不急著走:「小哥,要不要再給您燙些酒?」

邵萱萱遲疑了一下,點頭:「好啊。」

按她一路行來的印象,一般客棧的酒純度都還是挺低的,熱乎乎的喝幾口,倒也不錯。

店伴很快又端著小酒瓶回來了,酒瓶溫在熱水裡,倒到杯子裡冒著白乎乎的熱氣,看著就很暖。

邵萱萱喝了一口到嘴裡,瞇了瞇眼睛才嚥下去。

「好喝嗎?」店裡這個點也沒什麼人,店伴便靠在桌子旁做起了「服務咨詢」。邵萱萱點頭,又夾了幾筷子雞肉。

店伴又道:「小哥是生意人,做什麼生意的?」

邵萱萱立刻警惕起來,「你不還幫著我們把貨搬進來了?都是些皮料。」店伴露出羨慕的表情:「那是那是——皮料都是要賣到南方去?南邊冬天也冷嗎?我曾聽一位客人說,南方便是到了寒冬臘月,林子裡也是綠滴滴的水靈。不像我們這裡,一到秋天就剩下光禿禿的樹丫子。」

邵萱萱給他逗笑:「那是品種不同,你們客棧後面的松樹林,應當也不落葉的吧?」

店伴露出恭敬的表情:「那裡我們可不敢去,」隨後壓低聲音,「都是齊王妃……咳咳,皇后家的產業。」

邵萱萱怔住,皇后,一國一君,當朝的皇后還在呢,哪裡又來一個皇后。

齊王還真是反得夠徹底的。

店伴還要再說什麼,掌櫃在後堂怒斥,唬得他立刻就溜回去了。

邵萱萱其實是很喜歡熱鬧的人,被他撩起了談話的興頭,突然被擱下,很有些掃興,雞肉和熱酒也變得不那麼可口了。

樓上仍舊沒什麼動靜,邵萱萱藉著酒勁站起來,在樓下兜了一圈,望門外走去。夜雪紛飛,像是從虛空裡抖落的一根根鵝羽。

邵萱萱在客棧門前走了兩步,被風吹得酒勁有些上頭,有心想回去躺一躺,又想起秦晅嫌惡的語氣,乾脆賭氣往後面的松林走去。

真皇后的寢宮她也住過,這個死掉的假皇后家的林子,她遠遠看上一眼總不要緊吧?

後面的積雪明顯比前面深,一腳下去一個深深的印子,馬匹在馬廄裡冷得不時打個噴嚏。

邵萱萱聽著腳下積雪「吱呀」、「吱呀」的聲響,望松林望去。

銀白色的樹幹、樹冠被屋內透出的燈光映照,透出一點暖意,風一吹,便又開始巍巍顫顫的震動。

邵萱萱打了個哈欠,正要轉身,突然覺得人影一閃,一個影子從林中閃了出來。

她嚇了一跳,手上的酒杯下意識地就飛擲了出去。

那人也是一怔,輕巧地閃開之後,低叫了一聲「聶姑娘」,落到了雪地上。

無暇的白雪上霎時就是一個印子,影子被他拖在身後,像是衰退老化的蜻蜓翅膀。

邵萱萱沒料到是他,尷尬地擠出點笑容,開口道:「是你呀。」

方硯「嗯」了一聲,沉默下來。

邵萱萱抓抓頭髮,咬唇道:「原來你來了這邊,我一直以為……」

「都虧了太子殿下仁厚。」

小變態那種人還仁厚?!

邵萱萱張了張嘴,話都到了嘴邊,抵在舌尖上怎麼也送不出來。

方硯似乎也不急著走,就那麼陪著她站著,半晌才問:「聶姑娘,近來還好嗎?」

邵萱萱輕踢了地上的積雪兩下:「好不好都這樣,我寄人籬下啊,能活著就不錯了……」

「你爹爹……」方硯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聶如壁的事情邵萱萱也聽到了不少,初時是不關心,後來是沒線索可以知道。這兩天從他們口中知道聶如壁跟雪山裡的古墓有關係,多少也生了不少好奇心——墓中並沒有近期沒盜的跡象,也不見新鮮的屍骨,應該是沒有人進來過的。

但按秦晅的說法,墓中必然是遺失了大量陰器和寶貝的。

難道聶如壁有那伙盜墓賊的線索?

邵萱萱跟著秦晅後面聽了這麼一陣子,算是知道打仗有多少耗費財力物力了

光是糧草一項支出,就能把這些冷兵器時代的軍隊身後的政權逼得焦頭爛額,歸根結底,還是生產力太過低下造成的。

「他怎麼了?」邵萱萱心不在焉地問,心想齊王想去探一探古墓,是不是想要拿錢充軍餉呢?

方硯卻突然仰頭看向樓上。

邵萱萱跟著抬頭,就見一直緊閉著的窗戶被「卡擦」一聲推開,秦晅漠然的臉出現在窗後:「來了就上來,在那裡做什麼,不怕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