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暗流

那日皇后最後所下的教旨,是命負責拱衛宮城的皇城司繼續搜尋逃跑的王勝,而這次她強調:「務必生擒,須留活口。」

回到儀鳳閣中覆命,免不了被閣中諸人圍住盤問,要我細說夜間之事。待終於無人再發問,已將近晌午,因惦記著張先生傷勢,我未等進膳便前往他居處探望。

他肩部已包紮好,沒躺著歇息,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眺望,眉間似有憂色。見我進來,他才坐下與我敘話,我問他傷情,他只以淡淡一句「不妨事」一筆帶過,也不聊昨夜之事,閒散地問我近況,但其間仍不時向外看,若有所待。

閒聊了一刻後,有個內侍黃門匆匆進來,我依稀認得他是在朝堂上立侍的宦者。他瞥我一眼,再詢問地看張先生,意甚踟躕,我知他有要事告訴張先生,遂退避至較遠處,他才低聲對張先生說了一席話。

張先生默默聽著,不露喜怒,待內侍語畢,方開口問:「近日在翰苑儤直的學士是誰?」

翰苑即翰林學士院。國朝有翰林學士宿直制度,讓學士夜間於翰苑值宿,以備臨時受命草制,連日值宿則稱為「儤直」。

內侍說出近期儤直者的名字:「張方平。」

張先生點了點頭:「知道了。」

內侍拜別退去。張先生沉思片刻,抬目看我,告訴我:「官家對輔臣言及昨夜事,泫然淚下。」

我一驚,有不祥預感一掠而過:「是因皇后拂聖意之事麼?」

「官家倒未多說此事,」張先生說,「他感嘆的,是遣諭娘子閉閣勿出,而張美人直趨上前護駕這點,對張美人多有褒詞。」

「那輔臣是何反應?」我隨即問。

「輔臣大多隨其落淚,只有同平章事陳執中毅然無改容。樞密使夏竦順勢倡議尊異張美人,遷其位分,而樞密副使梁適說當務之急是速查宿衛謀逆之事,尊異可日後再議。」張先生很冷靜地向我複述適才聽到的內容,「至於昨夜宮中事,夏竦請求官家命御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參知政事丁度則說宿衛有變,事關社稷,堅持請付御史台審理,徹查皇宮內外主謀從犯等所有黨羽。二人從清晨爭到午時,最後官家接納了夏竦意見。」

御史與宦官在禁中勘鞫的多為宮人所犯案件,而御史台審理的一般是大理寺難以判決的重大疑難案件和承詔審理的重大刑獄。張先生說完,暫未就此事表態,我想他是在等我說出自己看法,遂試探著說:「夏竦似意指主謀出自宮中,丁度則認為事關外臣,所以……」

張先生不語,靜靜注視我良久,然後說:「懷吉,你可以為我做點事麼?」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們閣中有將要測墨義的小黃門麼?」他問我。

墨義原是科舉考試的科目,要求士子筆答經義。國朝規定,小黃門年滿十二歲,若要遷升內侍黃門以上職位,應先測墨義。

我回答說有,張先生便起身,走至書架前,取出一冊《漢書》,翻至其中一頁遞給我:「你找個懂事的小黃門,讓他帶幾本經書和這冊《漢書》晚間去翰苑找張方平學士,先請教他經書中的幾個問題,然後再翻到這頁,隨意尋個詞句問他。」

我接過一看,見那頁是《漢書?外戚傳》中的一章,講漢元帝的馮婕妤以身為君當熊的事:元帝帶眾嬪御幸虎圈觀鬥獸,其中有熊躍出虎圈,攀檻欲上殿,撲向御座。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呼竄逸,惟馮婕妤挺身向前,當熊立住。待武士趨近,將熊格殺後,元帝問婕妤:「猛獸前來,人皆驚避,你為何反向前以身當熊?」馮婕妤答說:「猛獸攫人,得人便止。妾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願以身當熊。」元帝嗟嘆,從此格外敬重婕妤。

起初我不明白張先生為何要人翻這頁給張學士看,盯著那章琢磨半晌,留意到最後一句:「明年夏,馮婕妤男立為信都王,尊婕妤為昭儀。」這才恍然大悟,雖然馮婕妤捨身護君,但事後皇帝並未對她有所尊異,她後來被尊為昭儀,是因其子封王的緣故。

於是,我大膽問張先生:「先生是擔心官家突然遷升張美人麼?」

張先生淡淡一笑:「若僅如此,倒不是太糟,怕的是有人借題發揮……但其餘事態進展尚不明朗,如今我們暫且先做這事,旁的等等再說。」

我頷首答應。心中略有些惶恐,卻又隱隱感到欣喜,因張先生既委我以此事,應是相當信任我。最後我忍不住問他:「先生為何肯告訴我這些事?」

他說:「那天,見你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我范姑娘的事,我便知道你是很關心皇后的。」

我低首,倒有些難為情,把書收好,便向他告辭。臨行前無意中發現他那染血的衣袍已被洗得乾乾淨淨,此刻正晾在院中,認得那是件他穿了很多次的舊衣,昨夜被賊人刺破,染了血污,而他仍不棄去,遂好奇地問他:「先生,這衣袍我剛進宮時便見你穿過,你一直留到現在,有好些年了罷?」

「十三年五月零二天。」他異常精確地回答。

我驚愕之下記住了這個準確的數字。回去後查宮中年譜,推算出他初獲此衣袍的時間是景佑元年九月十七日,那是今上詔立皇后曹氏的日子,想必這衣袍便是那天皇后例賜宮人內侍時給他的。

兩日後,皇城司兵衛於內城西北角樓中捕獲王勝,而勾當皇城司、入內副都知楊懷敏竟不顧皇后獲賊勿殺的旨意,命眾兵衛當場將王勝支解。

幾名御史與宦官受命在禁中勘鞫此案,因四名賊人皆已身亡,死無對證,未查出主謀,便定了負責禁中宿衛的皇城司幾位主管宦官的罪。勾當皇城司本有兩位,一是楊懷敏,另一位名為楊景宗。賊發之夜,楊懷敏正當內宿值夜,本應罪加一等,但奇怪的是,楊景宗與皇城使、入內副都知鄧保吉等人一樣,均被貶放出京,而楊懷敏雖降了官,卻被留在宮中,仍充內使。

娘子們私下議論此事,把原因歸結為他們所事的主子不同,楊懷敏平日常鞍前馬後地為張美人效勞,而楊景宗與鄧保吉卻是親中宮的。有次我還聽見王務滋向苗娘子稟告探來的消息,說楊懷敏原與夏竦過從甚密,夏竦早替他安排妥當,教他如何應對,故御史審問的時候,一點也得不著逆證。夏竦又稱當晚是楊懷敏事先發覺事變,應當從寬處置。於是,倒顯得楊懷敏的罪比眾人輕了。

當然,這個結果並不能令所有大臣接受。御史中丞魚周詢、侍御史知雜事張忭與御史何郯一起上奏彈劾楊懷敏,要求今上給其貶謫的處分,直斥楊懷敏容縱下屬殺死賊人,以圖滅口,欲輕失職之罪。又指出楊懷敏事發時正當內宿,有曠職重罪,而今鄧保吉等人例授外任,楊懷敏卻獨留京師,「刑罰重輕,頗為倒置,中外聞見,尤所不平」。

何郯更向今上暗示夏竦庇護楊懷敏一事:「兼恐曾與交結之人,密為營救,妄稱懷敏有功,不可同等黜降。伏望特排邪議,一例責授外任,以協公論。」

最後,今上採納其諫言,降楊懷敏為文思使、賀州刺史,貶出京師。

皇后像當日承諾的那樣,對參與擒賊的宦者論功行賞,或賜財物或遷官,連我都被遷為內侍高品,這對十七歲的內侍來說,是難得的恩遇。然而,張先生首先入屋擒賊,對他的加賞結果卻遲遲未傳出。我著意打聽,得到的答案是皇后未敢自己做主,探問今上意思,而今上漠然道:「遷宦者供奉官以上職位,須與宰執商議。」

想必今上對與宰執議此事缺乏興趣,故一路耽擱了下來。不過如今張先生所關心的倒不是這個。

自他受傷之後,我每日皆去探望他,見他居住常有御前內侍出入,應該都是向他通報與皇后相關的信息。

他託付的《漢書》一事,我早已辦妥。據我遣去的小黃門說,張方平果然盯著馮婕妤那一頁看了許久。我告訴張先生這結果,他只頷首,這幾天亦未讓我再做什麼。

某日下午,我再去看張先生,見他正自居處出來,不知要往哪裡去,行色匆匆,神情焦慮,大異以往。

我訝然喚他,他點點頭,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此時有宦者自禁中來,叫住他傳諭說,官家請他入內與勘鞫案情的御史再述擒賊細節,以便論功加賞。

張先生駐足,對傳諭宦者說:「官家旨意,茂則不敢違。但現下身著便服,就此面見御史乃失禮之舉,請先生先回,容我入內更衣,少頃自會前往。」

那宦者銜笑看他,似有所準備:「御史已等待多時,若不見我帶回張先生,恐怕會怨我失職。先生且去更衣,我就在此等著。還望先生體諒,莫讓御史久候。」

張先生無奈答應,轉側之間朝我一瞬目,示意我跟上他,我便隨他進去。到了室內,他即壓低聲音告訴我:「大事不妙。同知諫院王贄上疏說,賊人與皇后閣宮人有染,宮亂根本或在其中。他請今上追究此事,恐怕要慫恿今上起詔獄鍛鍊,以動搖中宮。」

我大驚,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只問出一句:「王贄是什麼人?」

「夏竦的走狗,賈婆婆亦與其有來往。」張先生回答,再問我:「你能認出首相陳執中與御史何郯麼?」

我點頭說:「宮中慶典時遠遠見過。」

張先生迅速找出一卷文書遞給我,囑咐道:「今上密召夏竦、王贄,現正在邇英閣議事,若有不妥,下令鎖院草詔都有可能。這是當年今上廢郭後時我謄錄下來的廢后詔書,你拿著,去中書門下前等待,今日何御史在那裡與陳相公討論皇城宿衛之事,將近黃昏時他們必會出來,你便跑過去,佯裝跌倒,把詔書掉在地上展開,讓他們看見。若他們問起,你就說是夏樞相要你找來給他的。」

第一次面臨製造關於政治的謊言,我目瞪口呆。張先生見了似很有歉意,拍著我肩說,「抱歉,請你做這樣的事……但若你明著跟他們說皇后的事,對你或皇后都不好。」

「那,那為何要說,夏樞相……」我結結巴巴地問。

「陳相公與何御史皆不齒夏竦為人。」在更衣出門前,張先生只以此句作答。

我依言行事,在中書門下前等到陳執中與何郯,卻沒想到與他們一同出來的竟還有樞密副使梁適,便略為猶豫,但隨即想起張先生說過梁適建議暫緩議尊異張美人一事,何況據國朝傳統看,樞密使與樞密副使通常是不和的,於是我如計畫般奔去故做跌倒狀,手中詔書滑出展開,果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他們緩步圍聚到詔書旁,垂目一看,皆有些驚訝。陳執中當即問我:「你攜這文書故紙做甚?要去何處?」

我低首作答:「是夏樞相要查看,命我從史館找出來,一會兒須給他送去。」

三人相互轉顧,暫時都沒說話,而他們在這瞬息之間交換的眼色已讓我覺得不辱使命。

「夏樞相現在何處?」後來陳執中問。

我告訴他:「在邇英閣面聖。」

我想這一句已足夠,便迅速站起,拾了文書,匆匆奔離他們視線。

後來,我隱於邇英閣附近,看著夏竦、王贄出來,再如願地見到陳執中、何郯與梁適前來求對於上,並相繼進去。

我回到儀鳳閣,但終究是寢食難安,便又尋了個藉口出去。路過柔儀殿時忽聞秋和從後面喚我:「懷吉,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著的她卻被嚇了一跳:「怎麼了?你臉色這樣難看。」

我遲疑,最後還是簡略地跟她說了今日之事,囑託她若有大事發生,務必近身隨侍皇后。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落淚如散珠:「怎麼會這樣……」

我想安慰她,又覺無從說起,許久後才道:「別哭了,讓皇后看見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聽。有相公進諫,事情應該不會無轉圜餘地。」

再去邇英閣,見裡面仍是燈火通明,想必君臣還在討論皇后之事。再往張先生處,許久後才等到他回來。

他一見我便問:「給他們看了麼?」

我點頭,把經過說了一遍。聽到三人入對邇英閣,他才像是略鬆了口氣,帶我入內坐下等消息。

我們先是枯坐著,默默無言,須臾,我試探著問張先生:「夏竦為何企圖動搖中宮?」

「你以前聽說過夏竦的事麼?」他問。

我如實作答:「只聽說過他的頭值兩貫文。」

聽了這話,張先生不由解頤,我亦隨之笑,氣氛才稍好些。

原來夏竦曾經統師西伐,初到邊陲時滿腔壯志,想迅速殺元昊滅夏國,遂揭榜塞上懸賞:「有得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西平王。」元昊聽說此事,便使人入邊城賣荻箔,佯裝遺失,而荻箔一端繫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開看,但見上面寫道:「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文。」夏竦得知,亟令藏掩元昊榜文,無奈這事早已傳開,淪為國人笑柄,宮中亦常有人說。

「夏竦作詞空談涼州曲,卻無經世大才,且又嫉賢妒能。」張先生從頭細說此間緣由,「前些年,范仲淹范相公率一批賢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時本已被今上任命為樞密使,但遭到台諫彈劾,說其陰險奸猾,在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今上便將他改知毫州。那些諫官多屬新政一派,夏竦懷恨在心,唆使內臣藍元震向今上進讒言,指范仲淹、歐陽修、余靖、尹洙等人為朋黨,互相提攜。但今上並不怎麼理睬,他便又設了一計,陷害新政大臣。那時國子監直講石介寫了一篇廣為流傳的《慶歷聖德頌》,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稱為『眾賢之進』,而把夏竦與樞密使無緣說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對新政大臣的陷害就從石介入手。」

「石介?」我聽過這名字,略略知道一點,「是說他與富弼通信,作廢立詔草麼?」

張先生嘆道:「那自然是假的。慶歷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筆跡,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書信,將信中『行伊、周之事』改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輔佐天子的賢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廢立國君的權臣。然後,他還偽作了一份廢帝詔書的草稿,說是石介為富弼撰寫的,故意流傳出去,並命人奏報於今上。」

這自然是為人君者最忌諱的事。我開始明白為何今上後來不像起初那般維護新政大臣。

「其實今上亦不信富弼會做此事,但難免心裡會留下一點陰影。」張先生繼續說,「如此一來,不單富弼,連范仲淹見狀亦不敢自安於朝,都自請離京外任。石介被貶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後,王拱辰等人又借蘇舜欽進奏院事件制獄鍛鍊,將支持新政的一干館閣賢俊盡數貶謫,也借此影響到蘇舜欽岳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罷相。韓琦上疏為富弼說話,也被罷去樞密副使之職。再往後,連歐陽修、蔡襄、孫甫等諫官亦被人各尋了藉口,相繼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終於得償夙願,回來當上了樞密使。」

聽張先生敘述舊事,我才對慶歷新政理出了一道脈絡。之前只覺新政大臣們文采出眾,才華絕世,就算為其仕途浮沉扼腕嘆息,亦僅僅是讀其詩文之餘的一點單純感傷,卻沒想到那些才子吟風弄月的絕妙好辭背後,竟隱藏著這許多刀光劍影的黨爭故事。

但我還是沒有即刻意識到此中關節:「可是,夏竦矛頭指向中宮,與這些事有何關係?」

「你沒看出麼?」張先生一語點明,「中宮對新政大臣頗為同情。」

我立即想到歐陽修之事,心下頓悟,不過仍有疑問:「但皇后平日並不妄議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議論政事才能看出她態度?」張先生道,「她一舉一動皆為人所矚目,平日對誰的春帖子多看了幾眼都會很快被人傳到宮外去。」

略作思量,張先生又告訴我:「她讀蘇舜欽的詩,品歐陽修的詞,賞蔡襄的字,聽說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便命人找來給她看……何況,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後來的蘇舜欽夫人,原是她未嫁時的閨中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