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后,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后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面,以向她請教關於箜篌的問題。皇后自然許可,即命內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來之後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於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讓眾人退下,只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後所做的並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只能當作是借的,自然要歸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後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面上密密地,佈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出來了。
上面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颻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後幾日內,但凡閒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裡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面的詞句,一邊轉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在她週遭飛舞迴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白色的褶襉羅裙下襬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後,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某日午後,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裡,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發現紙簍裡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面的紙團,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倚夢復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鷴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洩氣,停手不爭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餘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麼?」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了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我說,然後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淨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污痕。
這個動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我產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麼?」
我搖搖頭,鼓勵她:「現在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開心地笑了。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寫完罷。」
「唉,」她頹然嘆氣,「後面幾句怎麼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裡就停下了。」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面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縫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了筆,將她殘句續完:
也擬仿伊宮征誤,周郎顧,相思只在眉間度。
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後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了,目示最後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改什麼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只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說到最後,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裡,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了書房。
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去,再舉頭望天際——那裡有白豔豔的日頭,可是我心裡卻開始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