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貢舉

嘉佑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後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御,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後,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風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鬱鬱寡歡,也曾關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麼?」

而公主只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春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於是三月裡,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十名皇城司侍衛,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春苑。

樹疏啼鳥遠,水靜落花深,宜春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春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於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春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任影飄池裡,花落衫中。

正午時,她轉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歸途並不太順暢。行至繁台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週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呵道,車馬仍不能行。

鄧保吉已復勾當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士歐陽修權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尚,號為「太學體」。據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後結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佈,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現在應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裡刁難他。

「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應,即刻策馬趕去。

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卒只能環聚於他所騎朝馬周圍,儘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舉子有的怒髮衝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太學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於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於內翰?」

「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的太學才俊?」

「聽說,歐陽內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餘幾位考官王圭、梅摯、韓絳、范鎮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於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看了麼?」

「據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而梅聖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嘖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

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並不回應。

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疑他的學問:「禮部試中,內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麼記得,《易傳》裡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週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尚算鎮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寫罷寄出,其後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將追回原稿,修改後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現他只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當然,此刻舉子提這個並非意在討論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諧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傳言。

這一語立即把舉子的興趣引到了他閨闈事上,有人笑問張氏近況,有人開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後,歐陽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聲音,唱起了一闋《醉蓬萊》:「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紅藥欄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麼?強整羅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鬢,被娘猜破……」

這詞語意丑穢,描寫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翹手,作女兒嬌羞推脫狀,越發引得眾人謔笑。而唱到後面,有好幾人揚聲相和,看來這詞並非此時新作,應是傳唱了一段時日的。

「這詞也是歐陽內翰填的?」圍觀者中有人問。

褐衣人停下來,笑道:「若非『天賦與輕狂』,誰能解詞中境界,長是為花忙?」

「天賦與輕狂」與「長是為花忙」是歐陽修另一闋《望江南》中的詞句。聽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適才唱的那首豔詞也出自歐陽修之手。

歐陽修兩眉微蹙,但一時也未出言駁斥。眾人笑聲益熾,我正思量著如何為歐陽內翰解圍,卻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來。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頎長,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邊,問道:「閣下可是鉛山劉幾?」

鉛山劉幾,這名字我也曾聽過,在禮部省試之前,他作為擅長太學體的優異生徒,被視為狀元熱門人選,而考試之後,世人如此驚訝,有一半也是因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飾,揚了揚下頜,傲然笑道:「正是區區。」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禮,緩緩又道:「劉兄這一闋《醉蓬萊》詞意旖旎,柔媚婉轉,堪稱花間佳作,足以流芳後世,又何必將此詞歸於歐陽內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劉幾頗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卻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詞在下看來,已臻完美,但劉兄一向謙遜,這幾日仍反覆推敲,多次問人意見,不巧問及我同年好友,這位同年又拿來問我,我拜讀之下大為歎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劉幾聞言倒沒反駁,只是冷笑而已,想必這《醉蓬萊》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劉幾筆下,故意令人誤會是歐陽修寫自己情事的。

見劉幾無語,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適才質疑歐陽修寫錯試題的人跟前,道:「貢舉試題,雖每句皆須有出處,但並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變使民不倦』中加個「而」字,意義未改,但誦讀之下語氣更為舒緩,抑揚頓挫,更能體現詩賦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聞聽者分辨,他又轉視周圍士人,朗聲道:「昔西崑鼻祖李義山詩文譽滿天下,一日拜謁白樂天,談論文體詩風,頗有自矜之色。其間問及白樂天奇思妙喻從何而來,樂天答道:『某作詩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辭質而徑——質樸通俗,淺顯易懂,令人一目瞭然;其言直而切——直書其事,切近事理,讓聞者深誡;其事核而實——內容真實,有案可稽,使采之者傳信;其體順而肆——文字流暢,易於吟唱,可以播於樂章歌曲。』義山聞之,慚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來,文教衰落,風俗靡靡。聖上慨然嘆息,欲澄清弊端源頭,招來雄俊魁偉惇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為此曉諭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每每雕琢語句,為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連通順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論其他?西崑餘風未殄,太學新弊復作。歐陽內翰親執文柄,決意一改考場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順應帝意之舉,又何罪之有?」

劉幾此刻嗤笑,側目反詰道:「兄台處處為歐陽內翰辯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幾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應道:「省試之前,我居於僻遠之地,此番應舉,是首次進京。鄉野之人,消息閉塞,歐陽內翰欲革太學之弊,我也是省試之後才知道,考試時用的是一貫文風,並未曲意迎合,與歐陽內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經此地,才得一睹內翰真容,而舉子人數眾多,內翰更不會知我姓甚名誰。省試時我與諸位兄台一樣,試卷經彌封糊名及謄錄,無從作弊。雖勉強獲禮部奏名,參加了廷試,但對明日唱名結果亦無把握,或與諸位兄台一樣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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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內翰」是對翰林學士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