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舉子痛處,他們皆對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視,其中有人不憚以惡意猜測他目的:「若你們此前素昧平生,那現在你主動為考官辯護,必是想討好他,相與結交,求他讓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擺首道:「唱名放榜雖在明日,但如今進士名次已定,豈會再更改?我若有心結交內翰,早在貢院鎖試之前便上門拜謁,又豈會等到現在?」
眾舉子哪裡肯聽他解釋,紛紛道:「誰知你此前有沒有上門拜謁過他?」
「若是作弊明顯得人盡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縱然你們此前不曾來往,日後若同朝為官,必定也會結為朋黨。」
舉子們越說越激動,竟轉而圍攻那青衫士人,開始對他推推攘攘。
我見勢不妙,立即揚起馬鞭,「霍」地揮下,重重擊打在路邊的楊樹上,朗聲喝道:「住手!」
舉子們聞聲一愣,都停下來,側首看我。
我環顧他們,道:「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諸位皆是讀書人,卻在這裡詆斥師長,圍攻同年,豈非有辱斯文?」
他們都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一時無人回應,於是我繼續說:「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今諸位腢聚喧嘩於街市,難稱操行恭謙;公然出言詆斥師長,對尊者更有失敬禮。諸位應舉,無非意在日後出仕,輔佐君王,為民求福祉。但若現在連『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將來何談『養民也惠,使民也義』?」
有一人反駁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聖上,你豈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師,而師與天地君親同列,應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師,其為人亦難孝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師孝悌之道,那離犯上作亂也不遠了。」
這時劉幾一聲冷笑,走至我馬前,道:「先生衣冠,似屬宮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確任職於宮中。」
劉幾斜睨我,道:「中貴人引經據典,在下佩服。不過,我也想到一句聖人的話,用來形容中貴人,倒十分貼切。」
我知道他不會有好話,但還是頷首:「願聞其詳。」
他驟然振臂指我,厲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又連聲道:「你這樣的閹宦,平時奴顏媚骨慣了,滿口說著討主子歡喜的話,內則邀寵於君王,外則獻媚於大臣,為求私利,毫無氣節,居然還敢引用聖人語言來指責天下士人!」
他周圍的舉子旋即附和,都調轉矛頭指向我:
「黃門內侍也敢妄讀聖人經書?」
「小小閹宦,讀書意欲何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內臣,恃恩恣橫,我等還道國朝引以為戒,不會有如此禍事,但你這小黃門今日已敢攻擊士子,將來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國之禍,皆始於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訓,不許宦官預政事。貢舉選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種,而你公然非議應屆舉子,已是干政,為防微杜漸,現將你就地誅殺亦不為過!」
他們相繼迫近,步步緊逼。我不覺引馬退後,面對如潮的斥責聲,我頭暈耳鳴,臉頰灼熱,難以抑止的羞恥感與身上的冷汗一樣,一層層自內滲了出來。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不遠處揚聲喝道:「鄧都知,把這些犯上作亂的傢伙統統抓起來!」
那是公主的聲音。我驚訝回首,發現她已從車中下來,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沒有侍女羽扇遮擋,只戴著個幃帽蔽住了面容。
跟著她過來的鄧保吉領命,引臂一揮,守候於不遠處的皇城司侍衛立即躍馬趕來。數十騎兵過處煙塵滾滾,馬嘶犬吠,行人驚呼,一陣短暫的喧囂之後,率眾鬧事的十來名舉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劉幾等人不服,跪著拚命掙扎,忿忿道:「我們只是想向考官討個說法,怎能說是犯上作亂?」
公主一指我,道:「你們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亂!」
劉幾一愣,問:「你是誰?」
這時鄧保吉從旁解釋:「這是福康公主。」
歐陽修聽見,立即下馬過來施禮,週遭百姓聽了也陸續下拜,鬧事的舉子大多緘默不語,只有劉幾還在含怒質問:「今上禮眷文士,從不濫加刑罰,而今公主為私怨洩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違君父教誨,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們聖人說,和你們一樣很難養的女子。」
劉幾還欲爭辯,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壓制道:「再說廢話,我立即讓他們把你押到大理寺問罪!」
劉幾怒而低首,再不說話。
我見狀欲出言勸解,但剛開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麼都別說了……剛才還費那麼大力氣跟他們講道理,沒用吧?還不如我以直報怨、以暴制暴來得乾淨利落……這些人,書越讀得多就越刁鑽,若你的道理講得通,他們也不會去圍攻歐陽內翰了……」
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聞馬蹄聲又起,我們放眼看去,見是一匹適才未繫牢的馬突然發力狂奔,跑得極猛,一腳踩死了一隻臥於街道上的黃狗。
歐陽修見了,若有所思,隨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請公主允許臣對眾舉子說幾句話。」
公主頷首答應,歐陽修遂轉朝眾舉子,手指那條適才被逃跑的馬踩死的狗,道:「剛才的情景,各位賢俊應該都已看見。各位既有心借貢舉出仕,將來便很可能會入館閣修書治史。修但請各位試書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賢俊用語比修的說法言簡意賅、通順直切,修明日便辭去翰苑之職,自請外放,再不預文教之事。」
眾舉子左右相顧,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開口回應:「有黃犬臥於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
歐陽修不動聲色,很快另一人又給出第二種說法:「有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
歐陽修仍不語,轉顧其餘人,於是又有人說:「有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淺笑道:「若這樣修史,萬卷難盡一朝之事。」
劉幾聞言,揚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騮逸,逾通衢,臥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聲,循聲望去,見是剛才那位青衫士人。
劉幾怒道:「我這話很可笑麼?」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裡。我只是乍聞太學體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於色罷了。」
劉幾「哼」了一聲,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聽。」
青衫士人道:「歐陽內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內翰指教罷。」
歐陽修再問周圍士人可還另有說法,而那些人大概見劉幾都已說過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請內翰指教。
於是,歐陽修徐徐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馬殺犬於道。」
六字言簡意賅,頗類太史公筆法。在一瞬的靜默後,公主先開口道好,圍觀的人群中也逐漸響起一片撫掌喝彩之聲。
歐陽修再轉朝劉幾,和言道:「出仕入朝,無論任館職還是做言官,無論修史還是寫章疏,都應謹記『文從字順』四字,行文須簡而有法、流暢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應怪僻晦澀。質樸曉暢,方能準確達意,讓人易於理解。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道理說清楚了,不須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輝光。」
劉幾默然,似有所動,垂目沉吟,也不再爭論。其餘舉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還在想歐陽修所說的一席話。
歐陽修又代舉子向公主求情,請公主放了他們,公主雖不悅,卻還是依言命皇城司侍衛放人。
待鬧事舉子相繼退去後,公主問歐陽修:「他們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懲戒?」
歐陽修道:「治民以刑罰,雖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無所感化,於君國無益,不若曉之以理,齊之以禮,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雖如此,但此番內翰得罪的舉子太多,未必個個都能受內翰感化,只怕還會有人伺機生事。我還是撥一些侍衛護送你回家罷。」
歐陽修施禮拜謝,公主微笑道:「內翰無須多禮。若真要謝我,以後就少寫些詩文罷。」
見歐陽修不解,我遂於一旁含笑解釋今上要公主背誦他大作之事,歐陽修頓悟,不由解頤,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連連擺手,笑道:「我是說笑的。朝中這麼多大臣,我最愛看的還是內翰你的詩詞文章。」
待送走歐陽修,公主上車後,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馬四顧,見他展袖闊步,已走至數丈之外,忙策馬追去。待馳至他身邊,我下馬,拱手道:「秀才妙論,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諱,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還禮,道:「學生眉山蘇軾。」
我亦告訴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請教蘇秀才:適才你所說李義山拜謁白樂天之事,出處為何?」
蘇軾大笑,大袖一揮:「何須出處!」
原來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側,竟只有你一人質疑,足見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釋,「論事作文先有意,則經史皆為我所用,何況亦真亦假的典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