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自然無法忍受新婦對自己的態度,次日便入宮,求見帝后。
梁都監見勢不妙,亦隨後入宮,望能在楊夫人抱怨訴苦之下為公主稍加解釋。我在公主宅中靜候消息,不免也有些忐忑,不知楊氏會在帝后面前怎樣形容公主。
將近黃昏時,梁都監與楊夫人一齊回來。楊夫人面色不佳,未按儀制向公主行昏時禮,便徑直回自己房中去了。而梁都監則先找到我,敘述了宮中情形。
「楊夫人入宮時,恰逢官家下朝回來。那時官家手握一卷章疏,憂思恍惚,鬱鬱不樂,楊夫人向他噓寒問暖,他也未聽進去,楊夫人連喚幾聲他才有反應,雖勉強笑了笑,但還是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開口問楊夫人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一切可好?』於是楊夫人大概也不敢隨便抱怨公主了,只唯唯諾諾地說一切都好,宅中也平安無事,她是專程來向帝后謝恩的。
「倒是皇后看出了楊夫人入宮是有話要說。待官家離開後,她和顏對楊夫人說,公主原是官家獨生女兒,一向受父母寵愛,比起尋常人家的女子,性子難免要強幾分。若有言行不當之處,還望國舅夫人多體諒,她日後也會多加勸導,讓公主收斂性情,秉持婦道。楊夫人聽了思前想後,欲言又止,最後終於什麼也沒說。皇后又賜她珠寶綢緞若干,再請苗娘子過來,與她略坐了坐,便讓她回來了。」
聽了這話,我方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梁都監沒有忽略我這一刻的釋然,著意看我,道:「雖則如此,但公主與駙馬是夫妻,這樣長期下去,終究不妥……你是公主近侍,不妨尋機會多勸勸她,既然已成婚,這夫妻相處之道還是應耐心經營。平日在公主面前,切勿說駙馬短處,若她有怨言,你也要多為駙馬辯解。主子夫婦歲月靜好,對我們做侍者的內臣來說,才是福分。」
我默然受教,頷首一一答應,但亦不想就此問題與他繼續討論。須臾,問了他另一事:「今日官家不懌,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梁都監道:「我後來問了隨官家上朝的鄧都知,他告訴我,今日歐陽修上疏請皇帝選宗室子錄為皇子,在朝堂上公開說,以往官家未有皇嗣,但尚有公主之愛,上慰聖顏。如今公主既已出降,漸□左右,則皇帝萬幾之暇,處深宮之中,誰可與語言,誰可承顏色?不如於宗室之中,選賢良可喜者,錄以為皇子,使其出入左右,問安侍膳,以慰悅聖情。官家聽了沉默著未表態,偏還有好幾位臣子附和,都請他正式下詔選立皇子。官家始終未答應,亦沒有了好心情,一路回到禁中,眉頭都是皺著的。」
三朝之後,公主乾脆請李瑋搬出公主寢閣,於別處獨寢。韓氏擔心駙馬難以接受,在得到梁都監默許後,特意去跟李瑋說,國朝有規定,駙馬須先經公主宣召才可與公主同宿。李瑋也未多問,從此後便與公主分居,獨處一閣,每日晚間與公主共進晚膳後即回自己房中,並不打擾公主。
楊夫人看得氣悶,常旁敲側擊地說家裡不像娶了新婦,倒像是請了一尊神來。公主也未與她計較,不理不睬,只當是耳邊風。最後還是楊氏沉不住氣,索性到公主面前,直接提出要為兒子納妾:「駙馬以前原本有兩個屋裡人,但後來我怕公主進門後見了不喜歡,便都賣了出去。可如今駙馬房中沒了持帚的人,亂糟糟的,畢竟不像話。公主矜貴,我原不敢以這等事煩請公主操心,想自己去尋個丫頭放在駙馬房中,做些灑掃侍奉之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韓氏瞠目,道:「公主出降才幾天,夫人就要為駙馬納妾?」
公主向她擺首,示意她不必去爭,再平靜地答應了楊夫人的要求:「如此甚好。阿嫂儘管去尋合適的人,將來那小娘子的月錢由我來給。」
楊夫人果然立即開始行動,物色適當人選。最後她看中了一名自幼養大的侍女,十六歲的春桃。春桃容色可人,性格也溫順,豈料一聽楊夫人說要將她納為駙馬妾室,她竟泣不成聲,跪下不住哀求,怎麼也不肯答應。
楊夫人勸了春桃幾次,都不見她回心轉意,不由大怒,竟把她拉到公主寢閣近處,公然指桑罵槐:「你進了我家門,我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奉著,卻沒想到竟養出個忒有脾氣的祖宗!我兒子是國舅爺生的,皇帝的血脈裡還有幾分是與他相同的呢,哪裡配不上你這個賤人?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眼睛生到頭頂上,誰都難入你這仙女兒法眼!你既存心到我家當烈女,老娘就成全你,今日就地打死,明日再請官家給你立個牌坊……」
她邊罵邊打,鞭聲霍霍,疼得春桃不住尖叫痛哭。我聽得不安,轉顧公主,剛喚了一聲「公主」,她便已明白,吩咐道:「懷吉,你去把春桃帶到這裡來。」
我當即出去,命人拖住楊氏,又讓兩名侍女扶起春桃,把她引至公主面前。
春桃戰戰兢兢地,跪在公主膝下,仍輕聲啜泣。公主好言撫慰,親自查看她傷勢,再命人取良藥,燉補品,好生為春桃療傷。
春桃感激不盡,向公主連叩了幾個頭。公主扶起她,微笑道:「你不想做駙馬的妾,是顧忌我罷?其實無須擔心,你服侍好駙馬,也等於是為我盡心做事,我會善待你的。」
春桃拚命搖頭,依舊泣而不語。
「難道你不答應,不是因為這個?」公主奇道,見春桃不答,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猜測:「那你是厭惡駙馬,所以才不想嫁他?」
「不,不!」春桃忙否認,低聲道:「駙馬和善,待奴婢一向是很好的。」
公主笑了:「既如此,你嫁他又有何不可?」
春桃踟躇難言,頭一脈低垂,又開始落淚。
見她這等形狀,公主忽然領悟:「哦,你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春桃雙頰紅盡,越發深垂首,雙手不停絞著衣帶,沉默不能語。
公主遂摒退左右,只留我和韓氏在身邊,再含笑對春桃說:「別害怕,你且把隱情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
春桃猶豫許久,在韓氏隨後的鼓勵下,終於說出了此中緣由。原來她此前回家探望雙親,曾偶遇姨母家的表哥,後來接觸了幾次,兩人漸生情愫,私訂終身,表哥亦開始做生意掙錢,想早日為她贖身,締結良緣,不料如今楊夫人要她做妾,所以她寧死不從。
公主安靜傾聽,聽到最後,也許聯想起自己往日之事,目中亦浮起了一層水光。
「我來為你贖身。」她對春桃作出承諾,「你的心願,我來為你實現,一定會讓你從這宅子裡出去,嫁給你喜歡的人。」
然後,她遣人去請楊夫人。楊氏不久後入內見公主,隨她同來的還有駙馬李瑋。
公主開門見山地提出要為春桃贖身,對楊夫人說,無論當初是花多少錢買春桃,她都會付十倍的錢給楊夫人。
楊夫人聞之冷笑,道:「這丫頭我已經養了十年了,為調教她,花的心血不知有多少,哪裡是錢可以計算的!公主想買,我可不願意賣。如今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她不肯做妾,我也不會放了她,我倒要看看,這小賤人有什麼三頭六臂,敢跟我鬥!」
公主也不客氣,直言道:「今日請阿嫂來,不是要跟阿嫂商量。我是這公主宅的主人,宅中所有奴婢應由我處置,是放是留,由我決定。我已同意讓春桃歸家,現在不過是知會阿嫂一聲,明日就讓她出門。錢我已備好,取不取就是阿嫂你自己的事了。」
楊夫人愈加惱怒,回應的語氣更是咄咄逼人:「這丫頭是我真金白銀買來的,賣身契還在我那裡,怎的忽然就成公主的人了?公主說宅子是你的,我都認了,卻沒想到連個奴婢公主也要搶我的,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今日我就把話擱在這裡了,春桃是我的人,公主無權為她做主。公主若有不服,儘管去找人評理。相信就算是告到官家那裡,他也不會覺得公主有理。」
「夠了!」此前一直沉默不語的李瑋陡然開口,對他母親道:「我又沒說要納妾,你逼春桃做什麼?公主要讓她走,就讓她走罷,有什麼好爭的?」
楊夫人驚詫不已,少頃,才回過神來,立時怒斥兒子:「老娘操這麼多心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你這混帳東西!如今你倒好,娶了新婦忘了娘,對她惟命是從,也不想想人家有沒有把你放在眼裡……」
李瑋不願聽她嘮叨,站起身就朝外走去,楊氏猶不解氣,一路追出去,亦步亦趨地跟著李瑋,不時拍打他幾下,繼續喋喋不休地斥罵著。
我與公主都以為楊氏不肯放人,會讓春桃的贖身變得有些棘手,但結果卻出人意料。
晚膳時,李瑋來得比往常較晚,也略顯疲憊。見了公主,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她,訥訥地說:「這,是春桃的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