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古墨

次日,春桃收好公主賜還的賣身契,回到父母身邊。臨行前拜別公主,公主命人取出一百緡錢給她,還叮囑說日後若遇難事便回來說,她自會相助。春桃自是千恩萬謝,含淚跪下磕頭,反覆表達感激之情。公主扶起她,笑道:「不必謝我。看到自己能促成一樁好姻緣,說不定我比你還開心呢。」

這讓她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如此愉快地綻露歡顏,在她出降後,還是第一次。

晚間,她把自己帶來的侍女召集到面前,對她們說:「你們服侍我許多年了,如今也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若有意中人,儘管告訴我,我會讓你們回娘家待嫁,並給你們準備一筆不薄的嫁妝。」

侍女們紛紛道謝,但暫無一人申請歸家。公主再問,亦只有香櫞子站出來,吞吞吐吐地說:「奴婢並無意中人,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奴婢又無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

公主瞭然,不待她說完便道:「好,那你回家罷。我多賜你些錢,供你買幾塊田地或做點小生意,日後再招個上門女婿,與你一起侍奉父母。」

香櫞子大喜,再三謝恩。之後又有兩名小丫頭表達了想歸家之意,公主均同意放人,且厚賜財物。待到無人再表態,公主又重申了想給予她們自由的意思,並許了她們一個長期承諾:「無論何時,只要你們尋到了合適的人,或思念父母想回家,都可以跟我說,我都會立即放你們出去。」

眾侍女皆有喜色,齊齊拜謝,對公主善行稱頌不已。待她們退下後,我含笑問公主:「公主把她們都放走了,以後誰來伺候公主呢?」

「不是還有你麼?」公主作勢瞪我一眼,然後,又黯然嘆息:「我希望她們每人都可覓得如意郎君,將來離開公主宅,相夫教子,過快樂的生活,不要像我,一輩子被困在這裡,不得脫身。」

沒想到她今日的愉悅會終結於這個關於困境的話題,我笑容亦隨之凝結。

「而你,就沒她們那麼好命了。」見我默然不語,她又故作輕鬆地,用玩笑般的語氣說:「我可不會放你走。如果我被關在這裡一輩子,那你也要在這裡陪我一輩子!」

這一語如陽春薰風,吹得我心中和暖之意如漣漪漾開。我朝她拱手長揖,道:「臣領旨謝恩。」

出降之後,公主需要我陪伴的時候也比以前多了許多。在宮中時,她每日要定省父母,承歡膝下,自己也有很多女伴,例如后妃們的養女,以及秋和那樣,與她年齡相差不太大的年輕嬪御,與她們的交往也足以填滿她閨中的閒暇時間。而現在,她身為公主宅中最尊貴的女主人,不必承擔侍奉舅姑的義務,何況自春桃之事後,楊氏越發看她不順眼,處處迴避著她,除了例常問安和家宴,並不主動前來與她敘談,駙馬的兄弟皆各有宅第,妯娌們也不常往來,所以公主相當寂寞,除了練習箜篌,便借清玩雅趣之事消磨時間,而此時一般都會要求我從旁作伴。

起初對環境的陌生感覺逐漸消失,我們漸漸適應了這種全新的生活,在很少有人打擾的情況下彈琴吹笛、弈棋鬥茶,或者吟詩填詞,偶爾我也會指點她寫字作畫。她現在對翰墨丹青表現得遠比兒時有耐心,不再胡亂畫上兩筆就想往外跑,為完成一幅滿意的作品,她可以在書房裡練上一整天。我訝異於她的變化,問她:「公主以前不是說練習書畫太浪費時間,通常是老夫子所為麼?」

她回答說:「沒錯呀。正如你所見,我時間很多,而且,人也老了。」

雖未同宿,李瑋倒也經常來看公主,但兩人很少有話說,就連進膳時李瑋也只能找到一點可有可無的問題來問公主,例如某道菜是否合公主口味之類。公主通常是隨口敷衍,不過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李瑋都能用心記住。有次公主不過是提了句江南的醉蟹味道不錯,但宮中已無存貨,第二天公主的餐桌上便有了一盤江南醉蟹,也不知李瑋是從何處尋來。

為求取悅公主,他表現出了無限誠意,但有時會弄巧成拙。

某日公主情緒不佳,閉於閣中不願出門,李瑋入內問安時小心翼翼地建議她去花園散心,公主懶洋洋地應道:「這園子就那麼點大,每個角落都走遍了,有什麼好看的?」

李瑋想想,道:「前日我去宜春苑,見附近有一大片荒地,比咱們這園子大三倍有餘。回頭我去打聽打聽,看這地是誰的,索性買了來,再建一個有亭台樓榭的大花園,以供公主遊樂。」

公主道:「罷了,當初修這公主宅都大費工時呢,若園子再大上三倍,買地和建房子都要花許多錢,勞民傷財的,還是省省罷。」

「不妨事,」李瑋立即應道:「我不缺這個錢。」

或許他是無心,但這話我聽著尚覺刺耳,更遑論公主。公主微蹙著眉頭凝視他半晌,最後漠然回了一句:「好,你自己看著辦罷。」

李瑋似乎並未意識到他令公主不快的原因所在,繼續以他最不欠缺的財力頻頻為公主獻禮。見公主常習翰墨,很快又送來一批文房用具:瑪瑙硯、牙管筆、金硯匣和玉鎮紙。

「真是恨不得連墨都用金銀來做。」看著這堆熠熠生輝的禮品,公主不無鄙夷地說。

不久之後,李瑋又送了一塊名墨給公主,雖然不是金銀做的,但同樣未擺脫弄巧成拙的命運。

冬至那天,天子照例要受百官朝賀,京中所有有官銜的官員都要穿戴簪纓朝服入宮參加朝會,莊重如大禮祭祀,這個儀式稱為「排冬仗」。排冬仗結束後,皇帝會宴請群臣,並賞賜新衣禮品。

駙馬都尉李瑋亦入宮參加了朝會,其後的宴會剛罷,他便興沖沖地趕了回來出席家宴,一進門即取出一段廷圭墨雙手呈給公主:「公主,這是官家今日賞賜的。上次我便想尋一段古墨給公主,但沒找到合適的,如今恰好補上。」

歙州李廷圭是南唐制墨名家,其墨能削木,墜溝中經月不壞,且有異香,一向為士大夫所推崇,而且由李廷圭親自製造的李墨已越來越少,宮中所存也不多,故世人莫不以獲賜廷圭墨為榮。現在李瑋奉上的這段呈雙脊龍樣,上有「廷圭」二字,確是李廷圭當年進貢的珍品。

公主接過看了看,不置可否,但問李瑋:「爹爹賜你的就是這塊?」

「那倒不是。」李瑋如實作答:「官家賜我的原本是另一塊,從上面刻著的名字來看,那墨工也姓李,叫『李超』,大概是李廷圭的後人罷……」

「哦,」公主不動聲色地再問他:「那你怎麼又拿了廷圭墨回來?」

「後來我發現身邊學士們獲賜的都是廷圭墨,可能廷圭墨存世不多,官家一向禮眷文士,所以賜給學士們。」李瑋解釋道:「我向鄰座的蔡君謨蔡學士借他的廷圭墨來觀賞,他大概看出我喜歡,便主動提出跟我交換……」

公主不由冷笑:「於是你用李超墨換了廷圭墨?」

李瑋點頭,不忘稱讚蔡襄:「蔡學士竟肯割愛,真是慷慨。當然,我不能白領了他這人情,日後會再備些禮送給他。」

公主無話可說,將廷圭墨擱在桌上,推回李瑋面前,然後起身,默默離去。

她的反應自然不是李瑋所預料到的,這令他茫然失措,站起目送公主遠去後才轉頭看我,惴惴不安地問:「梁先生,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我思忖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真相:「都尉,李超是李廷圭的父親。」

李瑋愕然,呆若木雞。而一直旁觀的楊夫人此時對這古墨亦有了興趣,開口問我:「梁先生,那這墨是李超制的貴還是他兒子制的貴?」

我回答:「世人喜愛收藏古墨,制墨世家的精品,年代愈久遠,存世量愈稀少,便會愈貴重。」

楊夫人頓時火冒三丈,一戳她兒子額頭,斥道:「你這敗家子,竟拿個好東西去換了個便宜貨!這般不會做生意,再多十倍的家底也會被你敗光,難怪公主看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