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十閣

今上扶起秋和,道:「你在我身邊多年,品低秩微,但一向恭謹淑慎有德行,何況如今又育有公主,遷升進秩,理所當然,不必扯辭。」

秋和又道:妾福薄,僅生一女,既未曾誕下皇嗣,又豈敢居功進秩?美人位居四品,品秩既高,當使有才有德者任之。妾身處十閣之列,一切用度無有不足,實不敢再僭越躍升至此。」

今上想想,對她說:「你若覺陡然躍升至美人不妥,那我便先遷你為貴人如何?貴人位處內命婦第五品,依次陞遷,也不會惹人非議。」

秋和擺首,似還欲推辭,旁觀的十閣娘子倒都一個個發話了,勸她接受陞遷,其中彭城縣君劉氏更半開玩笑地,把話說得很明白:「姐姐,我們姐妹服侍官家多年,卻都還只是些沒品階的御侍,平日參加個內宴,都沒正經位置。如今姐姐命好,先誕下公主,姐妹們都很高興,指望著沾一些姐姐和小公主的光。姐姐高昇了,我們好歹也能跟在後面討個才人、貴人來做做。但姐姐若堅持推卻,生了公主都不肯陞遷,那我們這些沒福的也只好隨姐姐繼續沒名沒位地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了。」

她說的確也是實情。後宮嬪御陞遷,必須經中書同意,若生下公主的秋和未獲進秩,其餘娘子要想越過她高昇必會被中書駁回。

秋和因此語意一滯,便未再固辭。於是今上將她遷為貴人,同時也為其父親回官,封為內殿崇班。

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後,今上也循例令其進秩,因她原來的封號比秋和高一階,故依序封賞,遷她為美人。

在九公主的滿月內宴上,其餘十閣娘子再提「沾光」陞遷之事,今上搖頭道:「國朝嬪御進秩,若非因兒子推恩,便須有賢行。如今你們自請遷官,既無典故,朝廷必不批准。」

彭城縣君便笑道:「官家是皇帝、聖人,出口為敕,但凡有官家一句話,皇命一出,誰敢違背不從?」

今上亦笑,道:「你不信?好,姑且一試。」遂轉顧身邊的任守忠,「相公們還在中書麼?」

任守忠躬身答道:「尚在中書議事。」

今上頷首,命道:「且取筆墨來,我寫下詞頭,你遣人交給富相公。」

待內臣奉上筆墨,今上揮毫寫好詞頭,讓人送至中書門下。少頃,內侍回來,雙手交還詞頭:「富相公說,十閣娘子中惟董貴人、周美人誕下公主,其餘娘子遷拜無名,中書不敢領命降敕。」

十閣娘乎面面相覷,今上大笑,道:「如何?這下該信了罷?」

苗賢妃亦笑對諸娘子說:「你們年輕,不知道個中關鍵。官宗性情好,慣壞了朝中官兒,現如今他們一個個脾氣大著呢。尤其是中書的相公們,從當年杜相公起,官家要遷個人,十有八九都會被他們駁回。

彭城縣君仍不死心,瀲灩眼波朝今上身上一轉,嗔道:「皇帝詔令未必總要經由中書發佈施行罷?不是還有內降手詔一說麼?若官家御筆親書,為我等進官,待到領月俸時,我們便拿著御寶去領,不也可行麼?」

今上笑而嘆息,正欲解釋什麼,卻被公主止住。公主一壁朝他使眼色一壁微笑著故意勸他:「爹爹朝中官員陞遷還有歲月酬勞一說呢。劉娘子他們侍奉你這麼多年,的確也該遷上一遷了。你便御筆親書,為她們轉官,讓她們交付有司增祿,又有何妨?」

今上會意,順勢答應,讓人取來筆墨彩箋,先問彭城縣君:「劉娘子欲轉何官?」

彭城縣君喜不自禁,立即應道:「董姐姐只為貴人,妾也不敢僭居五品之上,官家遷妾為才人便是了。」

今上一笑,果真提筆寫道:「以御侍彭城縣君劉氏為才人。」

彭城縣君忙笑而謝恩,歡歡喜喜地接過御寶,看了又看。其餘未獲進秩的十閣娘子隨即了湧而上,都圍著仿上要御寶,今上也答應,一一寫了給她們。只有清河郡君獨處原位,並未隨眾討手詔。

皇后見狀,含笑問清河郡君:「張娘子為何不請官家降御筆?」

清河郡欠身道:「郡君俸祿,妾用之已有餘,再多也是無用,又何必再請轉官增祿?」

轉眼即到宮人令月俸之時。那日公主去探望秋和,見天日清美,便邀她同往後苑賞花。今上散朝後也過來,與二女相對閒談。須臾,忽見以彭城縣君為首的年輕娘子們相繼趕來,一個個手握御寶,蹙眉嘟嘴,都有不悅之色。

「官家,」彭城縣君一揚手詔,向今上訴若,「適才妝讓人拿御寶給發俸祿的官兒看,要他給妾才人的月錢,不料他竟斷然拒絕,說不是中書降敕,他不敢遵用,只能退回。」

其餘娘子們也嘰嘰喳喳地講述各自遭遇,大體與彭城縣君相同,都是出御筆乞增祿被拒。見今上並不驚訝惱火,彭城縣君越發生氣,半嗔半怒地一把將手詔撕為兩半,且還擲於地上踩了兩腳,忿忿道:「原來使不得!」

諸娘子紛紛效仿,也都各毀所得御筆,彩箋碎片撒了一地。

今上仍不慍不怒,哈哈大笑道:「我早說無故遷官朝廷不會答應,你們皆不信,非得如此才死心。這事還沒完呢,你們且等著看,不出三日,必有言官會上疏論此事。」

果然如此。兩日後,同知□院范師道上疏說:「竊聞諸閣女御以周、董育公主,御寶白制,並為才人,不自中書出誥,而掖庭覬覦遷拜都甚多。周、董之遷可矣,女御何名而遷乎?才人品秩既高,古有定員,唐制止七人而已,祖宗朝宮闈給侍不過二三百,居五品之列者無幾。若使諸閣皆遷,則不復更有員數矣,外人不能詳知,止謂陛下於寵幸太過,恩澤不節爾。夫婦人女子與小人之性同,寵幸太過,則瀆慢之心生,恩澤不節,則無厭之怨起,御之不可不以其道也。且用度太煩,需索太廣,一才人之俸,月直中戶百家之賦,歲時賜予不在焉。況誥命之出,不自有司,豈威時之事也耶……」

「寵幸太過,則瀆慢這心生,恩澤不節,則無厭之怨起」,這句話看來是隱有所指的,而彭城君的表現也引起了御史台的特別關注。不久後,御史中丞韓絳查出彭城縣君曾通請謁為奸,蜜棗告今上,今上遂嚴查十閣宮人,選出其他不謹、驕恣者,與彭城縣君一起逐出宮,貶為女道士,或勒令她們削髮為尼。而清河郡君,在經皇后提議,中書贊同後,仿上將她遷為才人。

這起事件也讓後宮中人再次見識到了台諫的威力,苗賢妃在感嘆一番十閣宮的遭遇後,暗地裡告訴公主,這台諫是官家的第二雙眼睛,說句大不敬的話,有時簡直像是他的爹,揪出錯處了,他們就抓住不放,一定要按他們的意思去處理。他們管得又挺寬,國事和皇帝家事都要插手指點,所以,他們也會是懸在你頭上的劍,你出居在外須事事小心,別落得他們有話說,別讓那把劍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