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年關前後總是最忙碌的時候,我要負責公主宅禮品的收取選送以及大內禁中、宗室戚裡之間的往來應酬事務,直要忙到上元節後。嘉佑五年正月十八日,諸事禮畢,公主亦自禁中歸來,我才抽出一天時間,前去拜訪崔白等京中故友。
晚上回到宅中,照例去公主處問安,卻見她房門緊閉,雖有燈光,但裡面寂靜無聲。
我輕叩幾下門,聽見嘉慶子的聲音自內傳出:「公主已安歇了,有事明日再來稟報。」
此時晚膳剛過,照理說公主不會這麼早睡,我便在門外應了一聲:「是我。」
門倏地開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嘉慶子,而房中並不見公主身影。
嘉慶子請我進去,關上門才低聲說:「公主一直想出門去街上觀燈,今日天黑後換上我的衣裳,戴上帷帽,讓張承照悄悄帶她出去了。」
我蹙了蹙眉,但倒未感太意外。每年從正旦到上元,徹曉華燈照鳳城,京師遊人如織,最是一派昇平景像。公主多年來一直想親自去御街感受這燈市盛況,如今雖出居宮外,但有梁都監監督,她並不能隨性而為,擅離公主宅。她求過梁都監多次,總被他以宮規不允駁回,她亦曾求我私下帶她去,我同樣不答應,因此,她一定是見我今日不在宅中,不才藉機易裝,讓張承照帶她出門。
「她去哪裡觀燈?」我問嘉慶子。
她倒也不隱瞞,答道:「張承照跟她說東華門外景明坊有一家叫白礬樓的酒糕,裡面的飲食果子味道最好,樓有好幾層,在樓上觀燈也方便。公主今日未進晚膳,此時多半會去那裡。」
我謝過她,立即出門,躍馬揚鞭,朝景明坊趕去。
白礬樓是東京最著名的酒樓,株簾繡額,燈燭晃耀,無論風雨寒暑,白晝通夜,向來是都昌貴人常去的燕集之所。到達之後,我勒馬上樓,遍尋三層皆不見公主。無奈之下我走到最高層的露台處,憑欄遠眺。
今日是上元張燈的最後一天,大道兩側燈火愈威,有尋常的羅綃紗燈,有畫著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燈,有如清冰玉壺一般的白玉燈,更有高達數丈,用機關活動的山柵綵燈。諸商家各出新意,競相張掛陳列於樓首,而街上玉樹明舍,車水馬龍,亦不乏前來觀燈的貴家仕女,朱輪畫彀,雕鞍玉勒,車中簾帷垂香囊,馬前侍兒提香球,車馳過,香菸如雲,數里不絕。
越過這五夜香塵,我望向西南方宣德樓前綵燈下的大樂場。那裡編棘為垣,中間有藝人演百戲,場外遊人圍觀,包括不少自寶馬香車中走出的仕女。
此到在場內表演的是兩位壯實的女子相撲士,如相撲的男子那樣,她們穿著短袖無領衫,袒露出大片胸脯,在圍觀者的唱彩聲中踢、摔、扛、抵,互相纏鬥。少頃,勝負已分,勝者繞場一圈以謝觀眾,觀眾也紛紛取出財物賞給她。很快地,獲勝的相撲士雙手已捧滿了賞錢頭面,正欲走回場中,忽又有女子出列喚住她。
出聲的女子隨即跟上幾步,先擱了一串錢在相撲士懷中,然後又拿了一玫火楊梅,巧笑盈盈地插在她的發髻之上。
那女子戴著幃帽,帽簷垂著長長的白紗,在高樓上望去也相當醒目,我定睛一看,辯出她穿的正是嘉慶子的衣裙,於是當即轉身下樓,又再乘馬朝她所處之地馳去。
相撲之後,大樂場內開始燃放煙花焰火,一簇簇火樹銀花在夜空中綻開,千百點火星花瓣旋即如雨飄落。公主將帽前面紗掀於腦後,仰首感受週遭玉壺光轉,待我馳至她身邊,她似有感應一般悠悠側首,不驚不惱,於這陸離光影中含笑看我:「懷吉,你來了。」
我上前欠身行禮,因顧忌周圍行人,亦不好開口喚她,只輕輕引她離開人群,再瞪了瞪緊跟過來的張承照。
張承照很有眼色,不待我出言責備已朝我長揖:「正主兒來了,小的功成身退,這就告辭。」
我亦懶得管他,低聲對公主道:「我們回去罷,再晚,被梁都監發現就不好了。」
公主恍若未聞,但笑道:「懷吉,我餓了。」
我告訴她:「宅中備有佳餚若干。」
「我想嘗嘗白礬樓的飲食果子。」
「我們先回去,稍後我遣人來買。」
「我還想繼續觀燈。」
「宅中亦有許多花燈。」
「可是我想坐在白礬樓上,一邊吃那裡的飲食果子一邊看樓下的燈火。」
我無語。
她又嘆了嘆氣:「如果現在跟你回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見到這裡的人間煙火。」
她那黯然神傷的樣子又讓我心軟下來,決定再縱容她一次。
我牽回她腦後的面紗,蔽住她容顏,然後帶她朝白礬樓走去。
走到樓前,將要進門時,她卻放緩了步履,頻頻回頓。我回首看她矚目之處,見街邊蹲著一個賣鬧蛾、雪柳、玉梅、菩提葉、燈球等上元頭面的小女孩。這些飾物插在一個草扎桿子上,被那小女孩有氣無力地搭在肩上,而那孩子衣著單薄,臉上和手上滿是凍裂的紅痕,像是疲憊不堪、飢寒交迫的樣子,目光呆滯,在夜風中微微發顫。
「她似乎很冷,為什麼不回家?」公主問我。
我回答說:「因為她的東西沒賣完罷。」
那女孩的飾物品種雖多,但用料不好,做工也不夠精緻,在周圍買同類商品的小販中並無優勢,估計一時半刻是不可能賣完的。
聽了我這話,公主徑直朝那女孩走去,問她:「把你這些東西賣給我罷,要多少錢?」
那小姑娘雙眼圓瞪,難以置信地看著公主,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報了個價。
公主立即朝我伸出手:「懷吉,拿錢來。」
我微笑著取出盛錢的錦囊,倒出銀錢,準備如數付給那女孩,而公主不待我數完,已連錢帶錦囊壓手搶過,一把塞給小姑娘,笑道:「都給你了,快回家罷。」
那小姑娘喜不自禁,站起來朝公主福了又福,不住道謝。公主溫和地對她笑,見她頭上挽了雙髻,卻無絲毫飾物,便反手拔下自己髮髻後插著的龍紋玉掌梳,親手插在小姑娘的頭上。
那姑娘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呆立了半晌後,含淚把整個插滿飾品的桿子都遞給我。
我笑道:「不必給我了,你仍舊帶回去罷。」
她卻不答應,堅持把桿子推到我懷裡,又再三謝過公主,才徐徐退去。
而現在,我瞧著手中的桿子,倒甚是犯愁,笑對公主說:「如果我拿著這一堆東西,酒樓的侍者必不會讓我進去。」
公主笑著從桿子上選了幾樣飾物,一簇簇插在我的帕頭上,然後摘下自己的帷帽,讓我挑了幾簇鬧蛾雪柳插在她的發髻上,但還是剩了很多。公主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摘下一些,見有仕女經過,便過去送給她們,那些女子雖感驚訝,但最後都含笑收下,未過許久,所有飾物便這樣散發乾淨了。
「好了,」公主取過那光禿禿的桿子,往街角一推,拍拍手道,「我們可以進去了。」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未移步,只問她:「去哪裡?」
她詫異地看我,一定覺得我未免太過健忘:「白礬樓呀。」
「唔,可是現在有個問題。」我提醒她,「你還有錢麼?」
「啊?」她愕然答道,「剛才我把所有的錢都給相撲士了……」
「你呢?」她反問我。
我朝她挑挑眉,亮出兩袖清風:「我的錢,不是被你搶光了麼?」
她赫然低首,須臾,又抬頭看我,滿懷希望地問:「除了錢酒樓還收不收別的東西?我還有首飾。」
「還是回去罷。」我拉她朝外走,「人家不開當鋪。」
她無奈,只好跟我走,但一步一回頭地看身後白礬樓,依依不捨的模樣。
但尚未走到車馬停泊之處,便聞有人喚我們:「前面的郎君、小娘子,請稍稍留步。」
我們止步回顧,見追過來的是一位侍女裝扮的姑娘。她疾步走至我們面前,襝衽為禮,然後道:「我家夫人在白礬樓上看見二位善舉,很是敬佩,有意請二位上樓飲茶,不知郎君與小娘子可否賞臉?」
我尚在猶豫,公主已對她笑開:「如此,多謝了。煩請姑娘帶我們上去。」
那侍女帶我們直上二樓,引入一個整潔雅緻的房間,其中所陳,從家具到杯盞皆一品器物,而房間分兩重,各設桌椅,中間有珠簾隔開,一位年輕的夫人坐於裡間,見我們入內,便起身,很禮貌地朝我們施禮。
適才聽那侍女態度恭謹地稱她為夫人,且她又處於這白礬樓的上品雅座中,我原本猜這夫人應是位中年以上的貴婦,卻沒想到她如此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跟公主年齡相仿。
雖隔著珠簾,但仍可窺見她的容顏。她臉形稍圓,肌膚微豐,雙目是漂亮的杏眼,笑起來又呈月牙狀,觀之可親。她穿著一身柳色大袖衣,顏色素淨,很襯她白暫的膚色。衣裳色彩並不張揚,而衣料上乘,應是蜀錦,衣緣領抹上繡的四合如意紋非帶精緻,頭上鋪翠冠子後插的是白角犀梳,由此可見她身份不凡,必是出自官宦之家。
我與公主亦向她施禮,她隨即請我們在簾外坐下,客氣地問候幾句,然後又問我們想點什麼菜,公主說只想品嚐一些應季的飲食果子,於是夫人低聲囑咐侍女。侍女出去傳話,少頃,有人進來布菜,一碟碟地呈上橄欖、綠橘、永嘉柑、花羞栗子、乾縷木瓜,草蒲咸酸等果子,以及綠豆粉製成的蝌蚪羹、糯米做的圓子鹽鼓及雜肉鹽豉湯,果然都是應季的上元節飲食。
這些飲食的做法與宮中之物略有不同,公主也未多推辭,與我淨手之後坐下來,很高興地準備品嚐。我便像多年以來習慣的那樣,先以手背觸碗沿,為她試羹湯溫度,覺得燙了,便取過一柄扇子搧風降溫,然後又盛出少許試過鹹淡,未感不妥,才將原來的碗送至她面前。待公主略嘗了一兩個圓子,飲完一蝌蚪羹,我又隨手肅了個綠橘,以匙點了點桌上吳櫓,要橘瓤上抹勻了,再遞給公主。
那夫人一直在簾內旁觀,這時候忍不住漢息,對公主道:「這位姐姐,你的夫君對你真是休貼入微呢。」
我在公主宅平居之時未必總穿公服,今日所著的也是件尋常的文士白襴,故她看不出我內臣身份,以為我是公主夫君,才有此感慨。
我大窘,又不好解釋,只得低頭不語。而公主也不像是急於分辯,反倒笑笑地應道:「他一向如此……姐姐的夫君對姐姐一定也是這樣的罷?」
「他?」那夫人嗤之以鼻,頗帶怨氣飛道:「若他對我有這一半好,我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裡獨坐了。」
「姐姐是獨自出來的?」公主訝異道,「我還以為,你是在這裡等夫君過來一同飲酒觀燈。」
那夫人顰眉道:「別提了。今日他惹我生氣,我一怒之下衝出去,其實走出家門的速度又不快,他居然都沒有追上來……所以我索性上了車來這裡,派了個人去給一們閨中姐妹傳信,請她過來跟我說說話,但等了許久她者未到,幸而遇見姐姐,不然我關在這房間裡,悶都要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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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火楊梅:以熟棗搗炭丸為彈,再一顆顆串在鐵枝上點著火,形狀顏色若楊梅,都人插於頭上為飾。
鬧蛾:以絲綢或烏金紙剪成蝴蝶,草蟲等形狀的頭花首飾。
玉梅:假花首飾,通常以絹、紙製作。
雪柳:捻金線製成的絲縷狀飾物。
菩提葉:以絹、紙剪成菩提葉形的首飾。
燈球:也稱燈球燈籠,大如棗栗,如珠茸之狀。
以上皆宋代上元節遊人仕女簇戴在冠子上的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