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女冠

為免公主生氣,我對宅中的內臣侍女下了禁令,不許她們把楊氏的話轉述給公主聽,以後我再見駙馬母子,也只當對此一無所知,不露半點情緒,他們雖對我冷淡,但當面倒也不會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隨後的幾天也就貌似平靜地過了。

後來楊夫人派人跟我說,國舅去世到今年是十週年,她想找幾個道士,在宅中為國舅打醮做道場。我自然沒意見,回過公主後撥了一筆款給她,請她自己安排。

兩天後她請的道士進到宅中住下,張承照去看了看,回來咋舌道:「不得了!你猜她請的是什麼道士?……領頭的,是三個風騷的女冠!一個叫玉清,頭上戴的白玉蓮花冠後面插著一把細篦,快有一尺長,上面鑲滿了金銀珠貝,眉心又貼著綠油油的翡翠花鈿,勾欄裡的行首用的頭面都沒有這麼花哨;一個叫逐雲,身上的道袍做成開襟褙子的樣式,不繫帶,裡面的抹胸穿得那叫一個低,胸脯上的溝兒都能看到;還有一個叫扶月,道袍樣式倒是沒什麼問題,但竟是用紗谷做的,下身穿的鵝黃畫褲都清楚地透了出來!」

韓氏這時正在向我看告假,要回家去籌備兒子的婚事,在旁邊聽了張承照的話便道:「現在走家串戶的女冠,十有八九是暗娼,穿戴成這樣也不出奇。」

張承照擺首道:「但是,姑奶奶,她們可是國舅夫人找來為國舅做道場的呀!看見的人都在暗笑,說原不知國舅夫人如此賢惠,竟特意讓九泉之下的國舅爺享此等豔福。」

韓氏想想,問:「這幾個女冠,莫不是國舅夫人接著打醮之名找來,送去服侍駙馬的?」

張承照連連點頭:「我猜也是這樣,駙馬平日不怎麼近女色,所以國舅夫人找了這些騷貨來調教他。」

我聽他講得粗俗,不由瞥了他一樣,他立即自己揚手輕批臉頰一下,然後又趨上前來,賠笑請示:「讓她們出入公主宅,實在是有礙觀瞻,不如我帶幾個人,把她們趕出去?」

我思忖後道:「不必。人既是國舅夫人請來的,你若硬趕她們出去,徒傷和氣而已。何況公主也不反對駙馬親近別的女子,打醮也就幾天,隨她們去罷。」

但打醮結束後這些女冠仍未離去,還是住在宅中,整日鶯聲燕語、吹拉彈唱地嬉笑聚樂,引觀者側目。梁都監也看不順眼,委婉地問楊夫人讓她們何時離去,楊夫人則說,再過兩天就是駙馬生日,讓她們為駙馬賀壽之後再走亦不遲。

到了駙馬生日那天,公主處於禮貌,出席了晚間家中的壽宴,但行過三盞酒,向駙馬說過吉祥話後便告辭欲離去,此時那名叫玉清的女冠起身,過來向公主施禮道:「我們姐妹在公主宅中叨嘮這幾日,都未曾向公主請安,原準備了幾支曲子,想在壽宴上獻予公主聽的,還望公主賞臉,少留片刻,聽完再走罷。」

公主遲疑著,一時未應,楊夫人便在一側笑道:「她們為向公主獻藝,都練習好幾日了,公主縱沒興趣,就算是看我母子這點薄面,也請賞她們這個臉罷。」

她既這樣說,公主不好公然拒絕,便又坐了下來,玉清謝過公主,向逐雲,扶月示意,讓她們奏樂,然後從自己案上取了個盛酒的影青刻花注子,過來往公主的瑪瑙杯中斟酒,道:「這酒是我們自己釀的,叫桃源春,與別家不同,公主不妨嘗嘗。」

那注子制工精美,釉色素雅,從中流出的酒液呈琥珀色,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公主舉杯品了品,微微頷首,應是味道不錯。

此時逐雲吹笙,扶月彈著琵琶,唱起了一闋《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公主聽後不置一詞,也不看身邊默默凝視她的李瑋,只是一曬,仰首飲盡杯中酒。

玉清撫掌叫好,立即又過來再為公主滿斟一杯,笑道:「剛才那杯算是我敬的,這一杯則是扶月敬公主的,公主若覺她剛才唱得好,便幹了這杯罷。」

公主微笑道:「你讓她再唱一曲,我覺好聽,方飲此杯。」

玉清滿口答應,讓扶月再唱,扶月頷首,與逐雲重按笙琶,換了個曲調,曼聲唱道:「暖日策花驄,嚲鞚垂楊陌,芳草惹煙青,落絮隨風白。誰家繡轂動香塵,隱映神仙客。狂殺玉鞭郎,咫尺音容隔。」

公主秋水盈盈,凝神傾聽,似有所動。聽完後輕嘆一聲,取過那杯酒,仍是很乾脆地一飲而盡。

那三位女冠相視而笑,扶月親自過來向公主行禮道謝。玉清又以逐雲的名義再斟一杯,要公主再喝,而逐雲換過了琵琶,朝公主笑道:「這回我來唱,公主可不許偏心,只飲她們的,獨不給我這面子。」

說完,她輕撥絲絃,唱了一闋《思帝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

公主素日接觸 的詞曲皆由我篩選過,就算是寫情愛內容的婉約詞,也都是清雅含蓄的,像這樣直白言情的曲子她極少聽到,此刻她眸子微亮,唇角含笑,像是聽出了幾分興致,扶月過來勸酒,她也未推辭,依舊飲盡。

她酒量本就不大,三杯過後,已面泛桃花,我有些擔心,輕聲喚她,勸她稍作節制,玉清卻又笑對我說:「先生無須擔心,這酒跟糖水似的,喝下去雖有些暖意,但醉不了人的。」

楊夫人也道:「姑娘們喝的酒,能有多大勁道?倒是兩位梁先生,駙馬一年才過一次生日,你們現在才喝這麼一點,莫不是瞧駙馬不上麼?」

我與梁都監忙稱「不敢」,楊夫人遂命我們身邊的侍女多向我們勸酒。

我自飲一杯,仍頻頻顧公主,希望她勿多飲,公主察覺,微笑著對我擺手:「不妨事,我清醒著呢。」又轉而命令玉清,「你們繼續唱。」

玉清答應,讓逐雲過來為公主斟酒,自己過去取了琵琶,邊彈邊唱:「手裡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做鴛鴦。」

她唱時眼波斜睨向駙馬李瑋,是含情脈脈的樣子,彷彿把他當成了歌中所詠的美少年。公主看得笑起來,問她:「你們是修道的仙姑,但這道也不知是怎麼修的,為何也想嫁情郎,做鴛鴦?」

玉清笑著應道:「修道又何妨?桃園深處有阮郎。」

公主頷首,纖手一指李瑋,正色道:「嗯,既如此,我就把這位阮郎賞給你了。」

玉清起身做拜謝狀:「謝公主恩賜。」

公主舉袂笑個不停,連帶著滿堂侍女都在笑,梁都監年紀大了,看得有些尷尬,適才喝了幾杯也有些上頭,遂起身告退。楊夫人也隨即站起,對公主道:「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你們年輕,難得盡興,只管多玩一會兒,聽她們多唱幾曲。」

說完,她深看李瑋一眼,似在暗示什麼。李瑋起身送她,還是沉默著,不發一言。

走到我身邊時,楊夫人略停了停,狀似關懷地對我說:「梁先生也辛苦一天了,早些回房休息罷。」

我欠身道謝,卻未答應。她一挑嘴角,又回視前方,揚長而去。

楊夫人與梁都監一走,玉清表現得更加活躍,儼然擺出宴會女主人的派頭,頻頻命其餘女冠和駙馬的侍女們向公主的侍從敬酒,公主杯中更是從不落空,每回酒一見底,玉清與逐雲、扶月便輪番上前為她斟滿。

公主已頗有醉意,我低聲勸她回去她亦不聽,只連聲命幾位女冠繼續唱曲。她們笑著領命,重拾管弦,演奏了一支《柳枝》,那曲調被他們演繹得溫軟纏綿,而扶月柔聲唱出的詞更是聽得我暗暗心驚:「瑟瑟羅裙金縷腰,黛眉偎破未重描。醉來咬損新花子,拽住仙郎盡放嬌。」

聽罷此曲,公主扶醉支額低首不語,隱有笑意,也不知是否在琢磨這詞意,而張承照倒聽得興致勃勃,還開口問扶月:「仙姑唱得很好,但我有一點不明白:這歌中的小娘子自己喝醉了酒,咬損了面花兒,又不關她情郎的事,她卻為何要拽住情郎撒嬌?」

扶月笑道:「面花兒貼在小娘子的臉上,她怎麼咬?喝醉酒,咬損面花兒的那位,可未必是她哦……」

若順她的語意去想,聯想到的自然是一幕香豔情景,這回一開口便是香閨中的旖旎景象:「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歌中描述的是男女偷歡之事,我甚覺刺耳,如坐針氈,再喚公主,卻見玉清拿了個青瓷粉盒到公主身邊,道:「適才公主說不知我們怎麼修道,現在便請公主看看,我們修道的秘訣,就在其中呢。」

公主垂目看,玉清指著粉盒內部,壓低聲音,繼續向她說著什麼。我所坐之處離公主坐席有一段距離,我聽不見玉清此時的話,也看不見粉盒中物事,而公主醉態可掬,眼神迷離,瞅著那粉盒淺笑,絲毫未聽見我在換她。

隨後唱歌的又換了逐雲,所詠的依舊是男女情事,而內容已不是「香豔」二字足可形容的了:「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公主聽著,又回眸看粉盒,蓮臉暈紅,氣喘微微,斜倚在玉清身上,弱感不支。玉清攬著公主,笑看駙馬,挑眉道:「都尉,你娘子乏了,你也不來扶扶?」

李瑋躊躇,但在扶月連聲鼓勵下還是挨了過來,靠近公主,玉清一笑,把公主推到他懷中,公主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了看李瑋,又懶懶地垂下眼簾,竟也沒拒絕他的擁抱。

平常李瑋稍微接近公主,她都會立即皺起眉頭,更遑論這樣的身體接觸,現在看來,公主大概是神志不清了。

我旋即起立,揚聲喚來嘉慶子,笑靨兒和韻果兒,命她們送公主回寢閣休息。玉清卻擺手拒絕她們靠近,笑指公主道:「你們看看,公主這樣子,一定走不了遠路。駙馬寢閣就在後面,不如讓我們姐妹扶公主過去坐坐,喝點茶,說說話,待公主清醒些,你們再接她回去罷。」

說完也不等侍女們答話,她便與李瑋攙扶起公主,又喚過逐雲與扶月,一起簇擁著公主,就往駙馬閣方向走去。

我見狀快步跟過去,玉清回頭見是我,又悠悠笑道:「夜已深,梁先生這樣跟隨公主登堂入室的,不太好罷?」

我一滯,便停了下來。待他們行了幾步,我又命嘉慶子她們追著過去,務必請公主早回寢閣。然後我緩步回到設宴的堂中,見玉清剛才拿給公主看的粉盒還擱在案上,便拾起打開看了看,不料觸目所及的竟是一副難堪的畫面:盒中有兩個瓷質裸身小人,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兩腿交纏在彼此腰間,正做著交媾的動作。

我心下大驚,目光掃到粉盒旁的影青刻花注子,便又提起,揭開頂蓋聞了聞,裡面的酒幽香撲鼻,卻不是純粹的酒香,似混有草木藥材。我心跳加速,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腦中奔湧,開始意識到,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針對公主的陰謀。

我把注子遞給張承照,命他設法查查這酒中加了什麼,然後又疾步朝駙馬閣走去。

未走幾步便遇見了從駙馬閣回來的幾名侍女。「國舅夫人在駙馬閣中。」她們告訴我,「她說那裡也有侍女,公主不須我們服侍,便把我們趕了出來。」

「公主呢?」我聽見自己此刻暗啞的聲音在問。

「那幾個女冠把公主扶進駙馬臥室了。」笑靨兒怯生生地回答。

我不再多問,大袖一拂,以一種近似奔跑的速度朝駙馬閣趕去。

一進駙馬閣大門,便見國舅夫人端坐在堂中,似早有所待,她對我呈出一絲冷笑,擱下手中茶盞,徐徐道:「梁先生,今兒我不妨把話跟你明說了:駙馬今晚要與公主圓房,兩人你情我願,不關你事,你也干涉不了。還是趁早回去歇息罷,明日再過來道喜,我自會讓駙馬給你備上一份不薄的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