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春露眼淚嚇的不停往外滾,大聲喊:「姑娘,快……快出來,出來啊!」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她怎麼進去的?

莊良珍以指擋唇——噓!

安靜。

沒有了帷帽的遮擋,女孩鮮花一般嬌艷的容顏在晨光中綻放,就連那燒成一片的火楓都被襯的暗了幾分。

紅馬大概還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頭立即高昂,下顎用力收向胸前,四蹄一頓一頓的踏地。胥役擋住眼睛,祈禱弓箭手在女孩子被踏成肉泥之前趕到。

莊良珍鎮定的立在原地,淺色的裙角被風鼓起,勾勒了清瘦的輪廓,讓人忍不住懷疑,她會不會像風箏一樣飛走。

她似乎在說什麼。

這樣小的聲音旁人根本聽不清,就算聽清也聽不懂,女孩子說的是厄蠻族語。

這個部落很有意思,外形與中原人無異,隱居世外,最終因為人丁稀少漸漸消失,所剩不多的基本已經被大齊同化,當年的莊令賢便是厄蠻族最後一支血脈,他能文能武,又寫的一手好字,若非他親口承認,根本看不出這是異族人。

厄蠻族翻譯成大齊語便是:與萬物同生。

他們信奉自然的力量,擅與百□□流,知花開花落,有怪力亂神之嫌,當年莊令賢就是因為沉迷馬道被人恥笑,一個儒家學者,整天跟畜生為伍,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更恐怖的是他還經常對著馬自言自語,簡直是神經病。

若不是已故衡南王的小郡主藍嫣芝對他格外推崇,他早被抓進瘋人院。

女孩低喃的聲音越來越輕,卻在紅馬的耳中如雷轟鳴,這樣敏銳的聽覺,是人類遠遠所不及。就連隔壁的黑色戰馬也停下吃草,豎著耳朵偷聽。

紅馬搖了搖脖頸,先前向後趴的耳朵噌地豎了起來,烏亮亮的眼球也開始跟著女孩子轉。

胥役嚇暈過去!

小丫鬟呆呆的看姑娘朝紅馬伸出一隻手,紅馬邁開四蹄,走過去。她一屁股坍坐地上,閉目不敢看。

然而紅馬並未攻擊,圍繞女孩轉兩圈,若有所思的灰灰叫著,又做出一個類似嗅她味道的動作,像小狗一樣,就連一直夾緊的尾巴也微微張開,搖動了下。

輕柔的拍拍紅馬腦袋,莊良珍眼含笑意,紅馬沒有躲閃,用頭頂了頂她,輕快的繞她前行。

余塵行一路猱身飛奔,襴衫歪斜,連額頭細碎的絨毛也被風吹得根根翹起,當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衝進野駒苑,睜大眼四處打量。

一片祥和。

沒有血,更沒有血肉模糊的女孩子。

太好了,她沒事,沒事就好,這樣他就能掐死她解恨。

余塵行兩手撐膝蓋,大口喘息。春露撲過來哭道:「少爺,莊姑娘在馬欄裡。」

什!麼!

女孩子不但在馬欄裡,還用手去觸摸「紅毛怪」耳朵,她個頭嬌小,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還得踮起腳尖,甚至還兩手捧住馬頭,一人一馬就這樣默默相對。

搞什麼鬼?

莊良珍聽見動靜,回首,對余塵行招手:「余公子,過來。」

他目無表情走過去,忽然用力一扯,攔腰將她扯進懷中,一面跑一面吼:「你要死也不能這樣死,死成一灘爛泥,誰會在乎,誰知道你是誰?你丫有這本事去江陵鬧,一根繩子吊他家門口也算你是條漢子。」

「怎能去人家家門口鬧,萬一抓我見官豈不是死路一條。」莊良珍道。

「原來你還怕死?」

「誰不怕死?」她示意他放開自己。

紅馬噠噠噠的跟上來,張大鼻孔對著余塵行噴氣。

「別生氣,千萬別生氣。」

「我怎麼可能不生氣!」余塵行喊道。

「我在跟它說話。」莊良珍食指輕壓他唇。

余塵行愣住。

「我們不是商量好的嗎,你不能再傷人,這裡有弓箭手。」莊良珍摸了摸紅馬額頭的小白毛,「對了,他便是我對你說的那人。」

紅馬脖頸一歪,應是在打量余塵行。

余塵行瞪大眼,半晌才道:「你中邪了。」

「它叫白點,是這裡最好的戰馬,你騎上它定能力壓閃電。但是贏了以後必須放它走,它不屬於這兒。」莊良珍仰臉直視他。

原來額頭有一撮白毛的紅馬叫白點,雖不及閃電高大卻有著極其完美的肌肉線條,比例更是俊俏,雙目炯炯有神。

余塵行的目光僵硬,表情更是有些陰晴不定。

鶴鳴馬場就是他祖母——賢寧長公主名下的產業,他又豈會不知野駒苑裡關的東西有多凶。

可是這個兇惡的東西,就立在女孩身畔,看上去與普通的馴養好的戰馬沒有任何區別。

這樣的事情令人稱奇,卻算不得鬼神之說,民間奇人錄中也記載過類似天賦異稟的能人,有人天生便能與獸類和平共處,比如狼養大的孩子控制了整個狼群,猴子養大的會爬樹……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

余塵行嘴角牽起一抹壞笑。

可是不管多有趣,他也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以為助他出風頭,奪得公主芳心,就能鎮住他?

她是覺得他有多傻,或者有多迷戀她?

難道就因為他格外照顧她?那不過是男人征服女人的一種手段。

「良珍妹妹,」余塵行笑了笑,「賽馬的輸贏只關係到我今日是否開心,但佳陽,只要我願意,她一定會嫁我,賽馬選駙馬不過是她在對我撒嬌。你覺得這個只能讓我開心一日的能力……能做什麼交易?」

「公子開心就好,以後我會讓余公子更開心,這不就是交易。」

這麼特殊的能力不被重視,還挺得住?

余塵行重新打量她一眼:「沒錯,我開心你才會有好處,至於怎樣做我才會開心,不用我教你吧?」

「不必了。」女孩頷首謝絕這份「好意」。

胥役幽幽轉醒,不知發生何事,見余大人也跑進馬欄,這是排隊送死麼?春露一把摀住他的嘴:「不要喊!少爺心情不好,千萬別驚到他,走,快走。」

「不是吧,我怎麼看他與那位姑娘相談甚歡……」胥役一臉茫然,半晌才想起什麼,馬!紅毛怪竟然沒有傷人!!

莊良珍輕撫充滿敵意的紅馬:「我知道你暗地裡查我。」

對啊,就是查了,怎樣?

「但什麼也未查出。」

沒查出又怎樣?難道他還會為一個小丫頭調動情報暗衛?只不過對她有點兒好奇,吩咐下屬在當地打探一下,探不出什麼很正常啊。

「不必再查,我告訴你。其實按照輩分的話,我應叫他小叔叔,不是你以為的禁.臠。」

余塵行目光轉向她。

「當年曾祖收了一位女弟子,也就是良驍的母親,還有些不光彩的事,不提也罷。祖父英年早逝,父親沉迷武技,不肯讀書也不肯續絃,而我又是個女孩,曾祖算出到我這一代要絕後,又恐我無人照料,良大夫人便送我一樣東西,以此為憑,定下親事,這也是老太君的意思。可是我們家的人死的差不多了,良大夫人又去世,他們便裝聾作啞不認賬,這是不對的。」

女孩雙目半晗,打量了一瞥新染的指甲,不鹹不淡的批評了一句「這是不對的」。

所以她與良驍有婚約?

余塵行看著她,表情不斷變幻,半晌才問:「你沒毛病吧?」

「沒有。」

「你們,有婚約?」

「嗯。」

還嗯?就算良大夫人瘋了,老太君瘋了,難道魯國公也瘋了?

這個女孩的野心聳人聽聞,連與魯公府有婚約這種話都敢扯,他們敢娶,她敢嫁嗎?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令他震怒的是:「既然你要嫁他,還來找我幹嘛?!」

噓——

她比劃出噤聲的手勢:「馬兒的聽力很敏銳,你這麼大聲,在它聽來無異於放大百倍,很容易激怒它。」

紅馬果然煩躁的瞪向余塵行。

「它敢發火,老子弄死它!我問你,既然一早打算回去,還來找我幹嘛?」

「我遇到一點麻煩,找個熟人避難也無可厚非。余公子開心之餘護我周全,兩相得宜,不是挺好。再說,你不也打算玩膩了再把我送還良驍,既然注定我會回去,你還站在這裡喊真的很奇怪。」她不緊不慢道。

余塵行心尖一悸,像是火燎。送她回去是遲早的事,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是為什麼由她說出,還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他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緊張,甚至還莫名的害怕。

又想到她那雲淡風輕的語氣,似乎不值一提,似乎對他從未有過期待……她只是過來避下雨,從未指望他阻擋風霜雷電。

她要走的路,從來都是靠自己。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很想打擊她,讓她絕望,屈服。

「那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男人,」余塵行指著自己,又指了指不存在的良驍,「會娶你?對你好,是因為你漂亮,想跟你睡覺,可是如果你覺得憑這個便能嫁入豪門,我勸你——醒醒吧。」

就憑你,還想嫁入侯門公府,真是天大的笑話!

這個笑話還是由她親口說出的,怎麼這麼好笑,余塵行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胸口卻猶如一團火焰在燃燒,又如被利刃直插剝開。

他想,他的表情一定很怪異,明明在笑,卻怒目而視。

女孩柔潤道:「這個不勞您操心,就讓魯公府的人糾結吧。我且在你這裡待一段時日,等他們看清現實,發現對我友善一些比殺掉我更好,自然會和和氣氣的迎接我回去。還有,我的日常開銷記賬在冊時最好翻三倍,到時我會讓他們一個子都不少的付給你。」

他在她身上花的只是錢嘛?

他是有玩膩了還回去的想法,但那只是個想法,而且就在昨晚……已經不存在了,她憑什麼拍拍屁股就走人!

「你竟敢利用我!」他吼道,冷不防就被那該死的紅馬一頭頂翻。

莊良珍後退一步:「你嚇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