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因為良驥屬於英年早逝,按照規制葬禮從簡,這裡的簡是指低調,不喧嘩也不大肆操辦,但夜深人靜的時候良二夫人打開庫房,挑出幾樣心愛之物並三兒生前喜愛的東西,一起放進楠木厚棺。當夜,良驥身邊的一個小丫頭也不幸暴病身亡。

還差兩個月便要及笄的小丫頭,終究還是沒福氣啊,據說長得十分漂亮,還有幾分像南貞。

府裡新來的下人不懂南貞是誰。

老人便趴在耳朵邊小聲道:是世孫的通房,比仙女還要漂亮,後來不知怎麼就死了,這是忌諱,主子們煩惡,千萬別提這個人。

下葬那日,那個長得像南貞的小丫頭也被塞進墓坑,負責填坑的僕從好似眼盲了,耳聾了,既看不見小丫頭的掙扎也聽不見小丫頭的呻.吟,只一門心思的鏟土,不停的鏟,不一會兒墓坑就安靜了,大家的心也跟著安靜了。

良二夫人的心卻無法平靜,她也是做母親的,覺得小丫頭的父母委實可憐,便打發了二十兩銀子,安排到鄉下田莊養老。

小丫頭的父母擦著淚給良二夫人磕頭,喊觀音菩薩。

兩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中年只得一女,意外身亡,主家非但未嫌棄還賞了二十兩銀子,這不是觀音菩薩是什麼?

那之後,良二夫人又在大相國寺辦了場法事。謝氏姐妹陪她在寺裡唸經種種瑣事暫且不提。

……

重陽節那日,余塵行必須回府陪母親過節,臨走前沒忍住又跑去雙槐巷——看望白點。

男人愛寶馬很正常啊,他就是來看看這匹脾氣暴躁的良駒,可是莊良珍也在,便順便將她也看了,合情合理。

才清靜了七八日,他又出現,莊良珍手裡拿著胡蘿蔔,既不會假裝沒看見他,也不會有太多表示,只是對他微微點頭。

「哎呀,真巧,既然碰上了,我正好有幾句話想對你說。」余塵行單手搭在欄杆上看她。

她道:「請說。」

「我知道你討厭我。」他乾乾脆脆,目光越過她看著別處,「鶴鳴馬場那次是個教訓,你別以為有良驍在我就真不敢把你怎樣,你要是再敢抽我嘴巴,我照樣上你。」

她勾唇笑了笑,眼底並沒有笑意。

「不過也通過那次,我才發現你是真不喜歡我。」

「一直都是真的。」

「我原以為你比較喜歡人渣,沒想到你居然沒看上我。」

「我是愛過一個人渣,但也不能是個人渣就會愛呀。」她柔柔緩緩道。

出乎意料,余塵行居然沒生氣,哼笑兩聲,偏頭看她:「不錯,你很有個性,但我對你也沒興趣了。以後你倆不管發生什麼事,請記得別來找我,你也千萬別喜歡我,記住,千萬別,不是我自作多情,主要我遇到的女孩太多,其中有一部分就像你這樣,一開始不喜歡,後來甩都甩不掉。」

「放心吧,我不會。」她兩手輕輕握在身前,姿態美好,乍一看,彷彿受過良好教育的世家貴女。

放心吧?這是什麼語氣,安慰他嗎?余塵行冷笑道:「那便祝你早日得償所願,千萬別死他手裡。」

「謝謝,我盡力。」她眉目溫和,但這樣的溫和一點也不溫暖。

……

雙槐巷的廚娘手藝不錯,做得一手地道的京都重陽糕。

因那莊姑娘講得一口標準官話,根本聽不出是哪兒的人,不知哪兒的人便不容易掌握口味。廚娘便向春露打聽。

春露也不知。

她問莊良珍:「姑娘,您喜歡什麼口味的?只要您說的出,便沒有那廚娘做不成的。」

莊良珍想了想,回憶道:「從前在上谷,我們都吃那種透明的,好幾層,一層赤豆,一層蘋婆果,一層蜜棗兒,一層核桃片,最後在上面灑一層木樨花瓣,或者玫瑰花瓣。」

「姑娘是上谷人?奴婢的乾娘也是上谷的,在京都生活了十年官話也沒姑娘說的標準呢!」春露由衷讚歎。

莊良珍搖了搖頭。

「我不是上谷人。」她說。

雖然她看上去與平時沒兩樣,但不知為何,春露隱隱覺得惻然,她算不得頂聰明的下人,但卻有著比尋常人敏銳的直覺。每當莊姑娘格外柔和、格外平靜或者格外從容時,她就覺得她很可憐。

是的,很可憐。說出來可能沒人信,而且也不合邏輯。

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

譬如,少爺在鶴鳴樓雅間欺負她那回,回去的路上,她側靠藕色的引枕,平靜凝視窗外楓林,晚間用膳也很正常,在少爺的諷刺挖苦下照常吃了一碗粳米粥,兩塊南瓜餅以及一些小菜,但沐浴之時,她脖頸和鎖骨紅梅點點,說想用蘅蕪香的澡豆,那聲音就格外的輕柔,春露卻聽得鼻子發酸。

到底是女孩子,又被人欺負了,還沒個告狀的地方。春露想起小時候被人牙子倒賣,遇到一個肥頭大耳的買家,來來回回打量她們,不時摸摸這裡摸摸那裡,雖然少爺很俊俏,可是莊姑娘不喜歡他,被他摸來摸去的時候心情大約跟那時的她差不多吧。

莊良珍並不知春露此刻的百感交集,她用專門為女孩子做的裁紙刀,一點一點的修著風箏的尾巴,纖細的小指微翹,澄心紙發出清脆的沙沙聲,在靜謐的晨間有種怪異的安寧。

午時還沒到,秋水拎著一隻琺琅攢盒而來,含笑道:「這是皇后娘娘賞的,正宗的宮廷一品御點,少爺只吃了一口便讓打包送來。」

莊良珍以為耳朵聽岔了,余塵行會這麼好?

果然,他沒這麼好,攢盒的小格子裡壓著張字條:天下沒有免費的點心,送白點歸來之日,我要你配合衛所徹查私販戰馬的案子。

儘管他裝的很不在意,心裡早不知盤算了多少遍,畢竟他身上也有一半良氏的血啊,流淌這樣血的人,皆天性涼薄,精明狡詐。

莊良珍捏起糕點,輕咬一口,很好吃,是她從未吃過的美味,看向立在一旁的秋水:「替我向余公子說聲謝謝,請他放心,我從不欠人情。」

秋水含笑退下,不久之後立在長公主府余塵行的書房,一板一眼兒的回稟:「姑娘吃了紅棗和柑橘味的,吃的很香,也做好了兩隻大風箏,大概用過午膳便要去河邊玩耍。」

余塵行心不在焉的嗯了聲,凝神看著手裡的公文。

……

河邊零零散散分佈了不少人,都以家庭為組,少則三五人,多則一二十口,有來踏秋登高的,也有放風箏的。

唯有兩個小丫頭,身邊既無長輩也無兄長,只有兩個僕婦跟前跟後,卻玩的不亦樂乎。

「姑娘你看,就屬咱倆的風箏飛的高!」春露沒想到莊姑娘的手這樣巧,雖然她倆扎的大蜻蜓粗粗笨笨,還廢了好幾日功夫,卻結實的不得了,鼓了風就飛老高,這還是自她被爹娘賣了之後第一次放風箏。

是呀,很高。莊良珍仰臉盯著雲朵稀疏的的碧空,蔚藍色的,很動人。

她心情漸漸明朗,摸了摸紅毛的耳朵,任由它馱著自己溜躂。

「姑娘,你唱的什麼歌呀,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春露抹了把汗。

唱白點喜歡的。

她哼的越輕,白點就越高興,撒開四蹄一忽兒跑到左一忽兒跑到右,若是忽略個頭,跟撒歡的獅子犬沒甚區別。

河岸不遠處的青石路上正緩緩駛過一輛黃梨木鑲猩紅錦簾的馬車。

鄔清月恨恨的放下簾子:「賤婢,自娛自樂也能這麼開心!」

迎雙小心翼翼為她修指甲:「她高興不了幾日的。良二夫人不是不管她,也不是不知道她跑到京都來撒野,只不過眼下沒時間收拾她罷了。再說謝氏姐妹也來了,您讓她們著急去,看她們撕扯,多有意思。」

鄔清月瞇著眼睛笑:「還是你最懂我心。」

夜幕降臨,魯公府因為三少爺的事,取消了今年的重陽家宴,但除了安靜,府內一切運轉如常。

族內的兄弟原是有心為良驍的調任熱鬧一番,現在肯定是不成了,最後便聚在賢寧長公主府喝茶。為了表示對已故三少爺的尊敬,大家只品茶,無樂曲亦不會有美姬在側,就是單純的聊天,但每個人身畔都跪坐一名手藝精巧的烹茶侍女。

良驍與余塵行並排而坐,這兩人在圈子裡都屬於人緣好那一類,但好的類型又各不相同。

一個令人心安,一個引人放縱,這樣南轅北轍的兩個湊一起,倒也談笑風生。

余塵行低笑道:「表哥,你該不是想把那小玩意兒一直放我那裡吧?我就那座宅子還拿得出手,現在為了你,連個風流快活的地方都沒有。」

「沒有嗎?那我幫你找一個。」良驍道。

余塵行立刻擺手:「那哪成兒,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其實我就是好奇你想幹啥?乾放著不幹?」

「對女人要有耐心。」

「那也得是女人啊,你內個……牙很尖。」余塵行不正經的笑了笑。

「不必揣著明白裝糊塗。」良驍托起茶碗,「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余塵行笑意僵住,眼底驟然掠過一絲厲色。

良驍微笑道:「她能與馬溝通,但並不是控制馬,而馬也像人一樣,性格千差萬別,甚至極其危險,別讓她牽涉太深。」

他是指私販戰馬的案子。

「這麼說,我還不敢用咯。」余塵行挑了挑眉。

「可以用,我也想看看她的能力。」良驍抬眸看他。

余塵行別開目光,訕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