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林媽媽自以為莊良珍沒喝湯藥便萬事大吉,殊不知她在吃藥丸子。

這是她逃亡武靈,在大慈恩寺時平心師父所贈。

出家人不贊同造殺孽,既然她要復仇,便不可能為仇人生孩子,平心念了句佛號,賜她一張藥方:「是藥三分毒,此藥服用最長期限不得超過兩年,否則施主將會悔恨終身。」

這種偏寒涼的藥丸做起來也不難,她趁著去藥鋪買麻沸散的機會一點一點湊齊。但慕桃到底是有些害怕,這些都是藥,又不是正經大夫開的,怎能亂吃,在她看來還不如喝湯藥安全。不過莊良珍相信平心師父。

翌日,一個特殊的帖子遞到了雙槐巷,是良婷安的拜帖。

莊良珍也是頭一回聽說這個人,「婷」字輩的女孩皆乃嫡出,且又是她沒見過的,除了良驍一母同胞的姐姐不作他想。

不記得是多久以前了,幾乎從不提及家人的良驍有一回說漏嘴,他說他有一對哥哥和姐姐是龍鳳胎。

哥哥早夭,姐姐嫁到了涇州一個皇商世家,皇商沾了個「皇」字,地位自然與下等的商人不同,再加上有錢,從表面上看也算般配。但對方是什麼人,人品如何從未聽良驍提及。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這位遠在他鄉的姑姐會專門來為自己添妝。

其實這門婚事究竟是個什麼樣大家心裡清楚,只需做好面子給外人看便好,卻萬沒想過良驍的家人連「裡子」也要做。

出嫁的前兩日,莊良珍在芙蓉苑見到了這位大姑姐。

江陵良氏素來出美男,但不代表女人不美,只不過沒有男子那般驚艷罷了,可是莊良珍卻看見一位頂多算是小家碧玉的嬌小婦人,比她還要矮兩寸。

瓜子臉,眼仁也是烏黑的,五官與良驍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莊良珍並不知這正是當年老太君懷疑良驍血脈是否純淨的一個緣由,哪有孩子長得一丁點兒也不像父親的。

良驍之所以那般好看,完全是因為像足了藍嫣芝,往那位相貌頂多算是清秀的世子父親跟前一站,任誰也猜不出這是父子倆。

不用說,眼前這位相貌略平凡的良婷安像足了生父。

她身上似乎缺少一種魯公府獨有的矜傲,看上去與普通的小貴婦沒甚區別,甚至更柔弱了一些,眉心有著極淺的一點豎紋,這是時常蹙眉才會留下的痕跡。

聽聞弟弟要成親了,她隨夫君便趕來參加婚宴,七天前才到京都,今天專門來為莊良珍添妝。

不管怎樣,都要圖個吉利,也是希望她不在的時候莊姑娘能對她的弟弟好一些。如今,她就這麼一個親人了,那個在道觀清修的所謂的父親不提也罷。

而她的夫君因為是外男,且莊姑娘又未出嫁,此時便不好進來相見,便由管家安置在外廳招待。

兩個彼此陌生的女子互相見禮,方才落座。

良婷安大約還不知她具體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或者根本就不在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只問了幾句諸如「在京都生活可還習慣」,「良驍待你好嗎」或者是請她幫忙照顧良驍的幾多話語,譬如「他看上去很會照顧人,其實不太會照顧自己,可要讓你費心了」。

莊良珍則看上去與普通待嫁的女子並無二樣,含蓄的垂首,輕柔應聲。

良婷安這才露出一抹開懷的淺笑,示意貼身丫鬟將東西呈上來。

第一隻錦盒竟是那串龍骨血的佛珠。「這是阿娘生前的遺物,他怕你不肯收便轉交我給你。」良婷安抿唇笑。

第二隻錦盒是一套罕見的淺紫色珍珠頭面並一套赤金頭面。

這個太貴重了。

莊良珍一時有些拿不準,但面上不顯,看上去鎮定如初,良婷安暗暗的讚歎一聲。

紫色的珍珠,在大齊實屬罕見,莊良珍婉拒這套頭面,但良婷安神情堅定,勸她收下。

雖說罕見,但是對於魯公府那種地方,甚至是一個皇商世家而言,或許也沒那麼誇張,過分的推拒倒顯得小家子氣了。莊良珍便從善如流。

大約對這個氣質與魯公府格外不協調的女子太過好奇,莊良珍畢竟還不滿十七,她與良婷安拜別後並未立即返身,而是避入花牆後,隔著燦爛的迎春花,目光遠探,由此看見了良婷安的夫婿,這就是那個大她十歲的夫婿?

那男人倒也不醜,但看上去格外凶悍,非常的高,身材又結實,是以,嬌小的良婷安往他跟前一站,竟令人心生憐意,她本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種體型上的壓迫,雖不至於唯唯諾諾,但卻是微微的縮了縮,一直保持慢一步的距離,垂首離去。

容色間落寞,背影孤清。

……

午時,找了個借口支開不情不願的林媽媽,莊良珍走進耳房的臨時佛堂,掏出藏在暗格裡的牌位,擦了擦,踮著腳將它放在高案上。

點香的時候她微微顫了下,但跪地叩首時又堅定無比。

她說:「阿爹,隱姓埋名的縮在陰暗的角落,像鼠輩一樣的苟活,這種事我實在做不到,我寧願活在人間煙火裡,活在愛恨情仇中,看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哪怕只有十年,也勝過卑微的一生。所以,後日我便要嫁給那個人了。我會做個好孫媳婦兒,討老太君歡心,討魯國公歡心,等我把良二夫人拖下水,就能進江陵馬場……一點一點收回曾祖的心血。」

她微微飲泣,再三叩首,平靜了一會兒又重新釋然,再不見半分難過。

而一直默默立在雙槐巷不遠處的良驍,直到從姐姐口中得知她看上去氣色還好一顆心方才稍落。

良婷安看著陪自己坐進馬車的弟弟,柔聲道:「你很喜歡她嗎?可是她看上去沒有那麼喜歡你。不過這世上又有多少姻緣是因為喜歡才結成的,你多體貼她一些,若是屋裡有通房也先打發掉吧,好女人一定會為你生兒育女,若是力不從心也定會為你安排安分的女子伺候。這是你對她的敬重,她肯定也會回敬你的。」

良驍低首淡笑:「我知道。」

他會好好待她的,怎會有通房。從前在上谷,他多跟鄔清月說一句話,她都要生氣呢,表面上啥也不說,卻嫌東嫌西的刁難他,最厲害的一次,竟從晌午作到了日暮,但他實在猜不中她的心思。

她才哭了,那樣傷心,她認為那一套赤金的十二生肖小玩偶就合該給她一人,他不該把那隻小猴子送給鄔清月。

那時他才發現她的獨佔欲有多強,十二隻小玩偶,一隻也不願分享給別人。

後來才恍然明白,她哪裡是獨佔欲強,她只是要獨佔他的愛與關心。

她還喜歡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漫步,受了驚嚇和委屈就會立刻喊驍哥哥!

即使他那樣的欺負過她,她最終還是默默的依偎在他身畔,那時,其實她就開始有點怕他了,會微微的輕顫。

可她還是愛他,而且他會陪她找阿爹。

直到她看清所謂的收養她的目的以及聽聞莊宜舟口中所謂的真相,已然搖搖欲墜,再加上後來的一樁樁一件件:他與盧氏在書房的對話,與謝三在櫻樹下的面談,最後莊宜舟的死……徹底打垮了她,整個人性情大變。

那時他還以為她是因為害怕被拋棄才要逃走,後來才知是為了《馬經》,她為了那個東西,連孩子也不要了。

這是他這輩子最恨她的事。

至於拋棄,她連心都沒了,還會怕拋棄?

被盧氏派去的殺手追的走投無路,連余塵行都敢找,她明知余塵行是什麼樣的人,且還有之前的過節,幸運的是余塵行到底是救了她,但他心裡清楚,那也不是白救的,中間受過怎樣的欺負,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他不敢問她,而她也不說。

但從她咬余塵行的脖子就能看出對方絕對嚇到她了。

良驍盡量不去深思莊良珍的一切,那樣才能迴避徹骨的寒冷。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無論到哪裡,他心裡總也放不下她。

良婷安一直安靜看著神情蕭索的良驍,又轉眸看向車窗外,同樣的落寞,目光無意識的對上了正在審視她的夫君,她眼瞳晃了晃,嘴角緩緩牽起淡笑,便收回視線,一路無話。

當夜,良驍便被一群堂表兄弟拉去喝酒,有大長房的良駿和良馳,大二房的四位少爺以及表親的余塵行和余塵驄,另外還有三位更遠一些的。

喝酒的緣由更是奇葩,竟是要提前祝賀他即將洞房花燭。這是什麼奇怪的借口,可是一群年輕的公子哥們想要玩,胡亂謅一個名目根本就是信手拈來。

余塵驄調侃道:「二哥以後可不自由了,便趁今日多玩玩吧,沒成親來這種地方是風流倜儻,成了親便是不正經。」

一群公子哥不正經的跟著笑起來,良驍也笑了笑。

只有餘塵行悶頭喝酒。

剛巧良駿坐在他身邊,悄然推了他一把,提醒他不要再一個人自娛自樂了,至少敬二哥一杯酒吧。

余塵行這才恍然大悟,隨意倒了一杯酒,對著良驍隨意的比劃了一下:「恭喜。」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又忍不住笑起來,好半天才道:「我跟你說啊,她不是個東西,你想要就要,不要就丟掉,如果當時沒有碰到我,你有沒有想過她的下場……」

余塵驄猛然摀住他的嘴,笑著對大家道:「這廝醉了,大家別理他。」

良駿也跟著笑:「看上去情場失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