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雙槐巷這邊在有經驗的嬤嬤安排下,一切準備妥當,慕桃在屋裡最後一次檢查熨燙嫁衣。
春露提著食盒陪莊良珍餵玉青。
不知高高在上的魯公府明日看見新娘的陪嫁竟是他們心心唸唸的青驄馬將是何等神情?
心臟弱一些的可能會暈過去。
不過準確來說玉青可不算她的陪嫁,玉青不屬於任何人。
青驄馬滿兩週歲前失去母親存活率極低,幸而它遇到莊良珍,在她的照料下很可能平安活到兩週歲,那時再回歸白點身邊,此生便能海闊天空,但是在這之前,它離不開莊良珍,莊良珍也不會丟下它。
那麼她就不怕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對青驄馬動歪念?怕倒不怕,但免不了噁心,可是世上噁心的事那麼多,每一樣都要計較,日子也沒法過呀。再說壞人的歪念不管有多歪,也拿玉青沒辦法。
它實在是太年幼,指望它培育出世上最優秀的戰馬至少也得再等個兩年,等它滿三週歲,對其他馬姑娘感興趣了才成啊。
但在那到來之前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玉青一聽見莊良珍的腳步,兩隻耳朵便直挺挺的豎起,哪怕莊良珍還需要半盞茶的功夫才能走到它身邊,而且周圍還有其他的腳步聲干擾,它也知道誰來了。
但莊良珍萬萬沒想到余塵行還敢來雙槐巷,就算要「復仇」,也沒必要挑這樣的場合和時間,況且她覺得林媽媽已經將上回的事回稟良驍,也覺得良驍並非不打算收拾他,而是要來場大的。
那麼他為何不在家想拆良驍招的辦法?
余塵行已經先開口:「春露,閉嘴。二表嫂,您過來,我今天不是來打架的,但你要是把人招來,那就是打架了。別跟我逼逼良驍,他既然要收拾我,我也不在乎多這一樁。」
「你想怎樣?」莊良珍還算鎮定。
春露眼神有點慫,但還是梗著脖子立在莊良珍身邊,反抗少爺有點難,但少爺若想那啥莊姑娘,那就從她身上碾過去吧。
余塵行對碾她沒甚興趣,抱著胳膊走過來,將她撥一邊:「去餵馬吧,不用想太多,在馬廄我還能幹什麼?她樂意,我還嫌味道差呢!」
胡說,玉青一點都不臭,洗澡可勤快了。春露縮著脖子,委屈的看著莊姑娘,莊姑娘似乎一點也不害怕,淡然道:「去吧。」
春露這才忐忑的去餵玉青,但眼睛的餘光始終死死盯著這邊的一舉一動,雖然聽不清少爺說什麼,但只要動作不逾矩便成。
相對於她的緊張,莊良珍實在鎮定的不像個女孩子,不過她素來這樣,越倒霉越像個沒事人,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這樣的,若再配張醜一些的臉,累死也沒人憐惜。
不過她長得漂亮,又嫁給魯公府的世孫,也算是創造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個壯舉。余塵行半垂著臉,盯著她看了許久。
莊良珍目光半晗:「你看夠了沒?」
余塵行這才收起視線,神情倨傲,一臉不以為然:「別這麼衝啊,我比較好色你又不是不知,像你這麼漂亮的姑娘再不趁機看幾眼以後便沒機會了。」
如此無賴也如此無恥。莊良珍偏頭看他:「像你這種人……」
「我就這種人怎麼著了?」他抱著胳膊抿唇瞪她。
莊良珍收起視線,倒不是怕他,而是仰著脖子看人有點累。
說真的,她還真不怕他罵她或者是找罵。可是,當從余塵行那張嘴裡忽然聽見「對不起」三個字,莊良珍還真愣了下,疑心聽岔了。
這樣難能可貴的小迷茫,出現在她稚嫩如朝露的臉上,是那樣的可愛,余塵行抬起手,卻又握成拳,悄悄別在身後。
果然是聽錯了,他臉上可沒有一絲兒的慚愧和歉意,但卻不自然的避開她的視線。莊良珍橫眸斜看他。耍花樣麼,她還是不怕。
余塵行抿著笑,那笑意不知為何又淡了,看著她柔聲道:「自從被你陷害,我的心情就糟透了,比失戀還慘!沒想到還能再遇上你,而且你還倒霉了,簡直就是送上門的小點心,當時我確實打算把你帶回京都玩,玩夠了再還給良驍。誰知第一晚就出師不利,我承認一開始被你的胎記嚇到……可是我更怕你的樣子,那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正常女孩子多少也該有些害怕吧,倘她害怕,他也不會硬來,肯定會花言巧語哄騙她,無非是給她錢,給她買些好東西,良家女子可能不好哄,但她又不是什麼清白之身,都落魄至此,還想怎樣?
可是她根本就不怕,也未因唾手可得的物質享受放低自己,卻像個木偶似的任他擺佈,那太傷人自尊了,比傷人自尊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覺得她很可憐。
非常可憐。
這奇異的心痛壓制了放肆的慾念。
也因這莫名的憐愛,他不敢前進,又捨不得後退,像是陷入了一個無法掙脫的局。
最終事情被他搞得一團糟,不但未能從局中脫困,也把她弄得傷痕纍纍,那些傷口看不見,刻在心裡面,癒合的慢,必然也很疼。
可是現在他想通了,又不禁慶幸,幸虧沒糟踐她,糟踐她幹啥呀,這就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以後的人生長著呢,憑什麼要被他關在後宅做姨娘?畢竟,總有一天他會娶別的女人,倘若那個女人欺負她,他肯定會心疼會生氣,那時是該偏心她還是偏心妻子?
不管偏心誰,都要傷害另一個。妻子是無辜的,她更無辜。
既然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余塵行覺得就該是這樣,這就是最完美的,儘管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恨良驍,但真心覺得好,良驍很好,把他喜歡的姑娘娶回家好好放著了。
這件事他就做不到。
不管是祖宗規制還是世俗倫理,都做不到。
他回過神,一臉壞笑:「後來我就發現啊,你真是從頭到腳都跟別人不一樣,太有個性了,之前說不喜歡你的話是假的,其實我特別特別喜歡你。」說完,還繞她走兩步,側首看她,一臉深情道,「喜歡的都想為你死呢,白天想晚上想,還想把能擁有的好東西都獻給你,只為博你一笑。你無視我,我就變著法兒的折騰你,找存在感;被你撞見親別的女人,也是慌的不得了,甚至頭一回厭憎風流的自己。可你說話真比刀子插心口還疼,我也被你傷的體無完膚呢。
還好我有漂亮的丫鬟,她們的聲音沒你好聽,但是比你溫柔,我只要閉上眼想像你在陪我,一切就那麼完美。」
莊良珍聽的毛骨悚然,渾身汗毛立起,胳膊上起了一層小粟米,全身每一寸肌肉都開始了隨時投入戰鬥狀態。
余塵行這個瘋子,到底想幹什麼?
他這個樣子比嘴賤更恐怖!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滿臉的震驚和恐慌,余塵行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才傾身靠近她,低啞道:「媽蛋,這是老子縱橫花叢的終極秘笈,你不感動也就算了,還嚇成這樣。」
說完又忍不住笑起來,似乎她有多好笑似的,溫熱的氣息甚至都噴到了她耳側,莊良珍警覺的後退一步,一瞬不瞬瞪著他。
余塵行一臉服了她的神情:「好好好,不逗你了,反正我輸了。要不咱倆再玩個遊戲吧,你要猜出今天我說的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以後我便什麼都聽你的。」
他溫柔的樣子很陌生,至少莊良珍覺得陌生,依然警惕的暗暗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斂去笑意,一步一步走遠。
莊良珍詫異的瞪著他清瘦的背影,所以他是來幹什麼的?
這是唯一一次兩個人待在一塊兒沒掐起來。
雖然有時候特別恨他,但還有比他更可恨的人轉移莊良珍注意力,所以她並不會將太多心神放在他身上,此時的莊良珍仔細的琢磨了一會兒余塵行說的話,還是鬧不明白,便不再深思,轉而去餵馬。
她這十幾年來接觸的男人有限,除了親爹便是良驍,這兩個男人對她挺好的,但一個不辭而別,一個別有用心,後來遇到余塵行,她便以為全然瞭解了男人,殊不知男人才是世上最複雜的。
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光琢磨險惡的人心已經不易,再要求她琢磨透男人的深情實在是強人所難。
因為這樣的深情,有時候連男人自己都還沒鬧明白。
……
余塵行離去之後,迎來了涼春最後一場薄雪,細碎如塵,他親自去珍寶閣領了早先訂下的瑪瑙棋子,沉默的回府,笑著對暮煙道:「來來來,我們下棋吧,先從簡單的五目碰開始。」
那日直到掌燈之後,暮煙方才侍奉余塵行歇下,他拉著她的腕子笑了笑,暮煙也羞澀的笑了笑,起身熄燈溫順的躺在他身畔。
他沒亂碰,卻擁抱的那麼緊,於黑暗中輕輕蹭著她頭髮。
不侍寢卻留在少爺的屋裡睡一夜,翌日起床,暮煙發現所有的丫鬟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不同於往日那種隱隱的妒忌,還帶上了一絲懼意。
而魯公府迎親的鼓樂猶如晨間的第一縷日光,驟然綻放。
余塵行緩緩睜開眼,臂彎是空的,珍珍呢?他下意識尋找,身形僵了僵,又像沒事人般喊人進來伺候。
且說雙槐巷的莊良珍,被兩個全福人團團圍住,一個唱贊,一個為她梳頭祈福,又被妝娘塗成了沒有血色的白臉,再點以最鮮艷的胭脂,冰冷而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