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把新娘子完全打扮好之後,再由生兒子最多的全福人為莊良珍上頭。
何謂上頭,也就是以柔軟纖細的彩色綢緞以特別的方式在新嫁娘挽好的髮髻背面綁縛,洞房之前再由新郎官親自解開,意為結髮夫妻。
未時熱熱鬧鬧的迎親隊伍擠滿原本很是寬敞的雙槐巷,鞭炮齊鳴,晚上還有煙花。
莊良珍伏在全福人的背上坐進花轎,八抬的,又穩當又寬敞,當轎簾合上,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歡聲笑語,身體一輕,彷彿是踏著雲端邁向地獄,古怪的是她的心反而更安靜了,儘管眼前只能看見一片彤紅。
她身上的嫁衣應當是極好的料子,用極細的蠶絲和薄綃層層織就,隨著一舉一動輕漾,如煙似水,榴紅似火,端坐時又仿若垂墜的落瀑。
她不知這身嫁衣去年就準備好了,當時她剛懷上孩子。
而她的個頭也如良驍預料的那般,是以衣裳的尺寸壓根就沒用改動。
不知走了多久,外面的鼓樂忽然歇了下去,只聽唱贊隨行高聲恭賀,緊接著是一陣年輕男子的哄笑,鞭炮再次齊鳴。
原來魯公府到了。
那些哄笑的年輕男子應是良驍的堂兄弟們。
有人撩起簾子,轎中的光線隨之亮堂許多。
全福人先用照妖鏡在花轎前象徵性的照一照,穿的很喜慶的小丫鬟則弓著腰將剪成一塊一塊的麻袋鋪在轎前,一直鋪到正門口,寓意傳宗接代。
良驍要牽著她從這上面走過。
她從火紅的蓋頭下看見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修長而乾淨。
莊良珍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鎮定的將手遞給他,轉而抓牢他遞來的紅綢。
他的手溫暖而乾燥,她的竟冰冷的嚇人。
看熱鬧的人們瞬間被新嫁娘奪走了視線,大家都愛看新娘子,儘管蒙著蓋頭,女孩子們更驚訝於莊良珍美麗的嫁衣,好漂亮,這是桑溪的真絲噯!
比月華絹還難買,尤其是紅色,織起來不易,上色更不易。
鄔清月暗暗咬了咬牙,恨不能莊良珍摔一跤才好看呢。
良駿立在人群中,目光無意識的掃過莊良珍,只看見她的手格外的白,像是要透明了,又忽然覺得這樣的視線不合禮數,急忙移開,其實在場眼睛比他更「不老實」的大有人在,年輕男子在所難免,他又釋然一笑。
再抬眸卻只剩一抹背影,款步間裙袂飄飄,不由恍惚。
莊良珍木木的隨良驍前行,他走的不快,總是小聲的提醒她腳下,儘管她身畔有兩個丫鬟。
直到引贊使者高聲指引這對新婚小夫妻一拜天地,陰陽結合;二拜高堂,敬重長輩;夫妻對拜,舉案齊眉。這漫長的折磨方才結束,緊接著又是跨火盆,過馬鞍,精疲力竭的莊良珍才被攙扶著坐進新房稍稍休息。
慕桃端來一碗茶侍候她飲下,但不敢喝太多,因為天黑之前新嫁娘不可以去官房。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外面才傳來一陣歡笑,有小孩子也有大人的,但走到門口時便安靜了下來。
全福人上前對良驍施禮,先說了一通吉利話,西寶笑嘻嘻的遞去一隻大紅封,這時候是要掀蓋頭了。
其實掀開了也沒啥看頭,臉上那層厚厚的粉已然將她的神情淹沒,看上去像呆呆的福娃娃。
莊良珍一開始還不大適應過於明亮的光線,待適應了以後才發現良驍正看著她笑。
而門口則站著一群好奇的孩子和少女,有小丫鬟也有小姐。
他彎腰低聲道:「我幫你拆發,若是不小心扯到了你小聲告訴我,千萬別喊疼,會讓人笑的。」
莊良珍垂眸微微頷首,任由他溫暖的雙手在後腦勺摩挲,動作很輕很柔。
唱贊隨行立刻道大吉,結髮夫婦,百年好合。
接著是飲合巹酒,良驍胳膊長,怕扯到她,待她開始喝了方才一飲而盡。
唱贊隨行又喊道大吉、大吉!
在全福人的授意下,兩個小丫鬟攙扶莊良珍坐回喜床,在她周圍撒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核桃、桂圓、蓮子、紅棗等等。
良驍在袖子底下輕輕捏了捏她冰冷的掌心,柔聲道:「我離開之後,你可以讓春露和慕桃伺候著梳洗,先把這麼沉的鳳冠拆了吧,我讓東珠進來伺候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她,不必像嬤嬤所說的那樣。」
他知道此時的她定然是又餓又渴。
她微微點頭,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下。
這一夜或許會很漫長。
而前廳賓客如雲,良驍平日甚少飲酒,其實酒量特別好,有些人的酒量真是天生的,但喝了一個來回,他便佯裝醉意,否則不知要被鬧到何時。
余塵行特別安靜,但沒有悶頭喝酒,而是在悶頭吃菜。良駿皺了皺眉,小聲問:「你最近怎麼搞得?」
「我看不慣他。」余塵行夾了塊龍井蝦仁,又吃了口芫爆仔鴿,然後薑汁魚片、五彩牛柳,只要能夠到的全嘗了一口,最後又要去撈那紅棗糕。
良駿真怕他吃中毒了,連忙扯住他:「是為私販戰馬的案子吧,人不是已經抓到了?」
「抓不抓的也不關我事兒了,過幾日我便不用操心。」余塵行埋頭苦吃。
良駿哦了一聲:「難道你要陞遷?」
余塵行冷笑,轉眸看向他:「升個屁,老子馬上要被擼了。」
成完親,良驍那卑鄙小人肯定要把他在平章的事抖出來,然後快意的欣賞他被擼的乾乾淨淨的淒慘下場。
相對於他的「滿身潦倒」,良駿卻是意氣風發,拍拍他肩膀,建議他出去透透氣。兩人在園子裡閒逛,昨日的那一場雪彷彿是個幻境,今夜的春風竟格外溫和。
良駿心情舒暢。
「清月,你就別哭了,這種日子若被有心人瞧見,豈不是下了二哥哥臉面,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啊。」
好熟悉的聲音,是婷婉,她又跟鄔清月鬼混?
良駿神情一凜,余塵行充耳不聞,抱著胳膊歪在遊廊的美人靠上。
鄔清月哽咽道:「我恨死莊良珍了,她就是個邪魔,你不知前年在上谷她對我做過什麼,當著二哥哥的面打我,還打了我的丫鬟。平日裡也是一言不合便罵人,簡直就是個潑婦!她若真心待二哥哥便也罷了,可是你看她那穿金戴銀的賤樣兒,分明就是衝著二哥哥的錢!」
這事越說越難聽了,良婷婉滿面緋紅。
良駿剛要上前呵斥,卻見余塵行噌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到鄔清月跟前,嚇得女孩子一陣驚呼。
「不是我說你啊,就你這樣還好意思說別人潑婦。」余塵行一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明明是你先動手的啊,打架嗎,肯定有輸就有贏,輸了就怪別人比你潑,你這習慣不好。」
鄔清月目瞪口呆,臉越漲越紅,這廝怎麼冒出來的?良婷婉也吃了一驚,但見哥哥也在,便垂眸給余塵行施了一禮。
「余……余塵行……你敢編排我?」鄔清月咬牙就去擰他胳膊。
余塵行後退一步避開:「瞧瞧,瞧瞧你這德性,一言不合便要打人,明日我便去府上告訴姨母,你這小潑婦!」
說完,他甩袖快步就跑,氣的鄔清月在原地跺腳。
良駿默默的看了一場戲,心道這都是些什麼破事兒呀。
好在當晚他便要啟程去下面的衛所,免得再看一出出鬧劇。
……
再說回洞房那邊來了一位白白淨淨的嬤嬤,自稱倪氏,倪嬤嬤是來為莊良珍開臉的,其實相當於檢查一下她的身子,這是簪纓世家約定成俗的規矩,以防新嫁娘是李代桃僵或者有隱疾、異味什麼的,免得驚了尊貴的新郎官。
莊良珍感覺到攙扶自己的林媽媽身形明顯一僵。
她勾了勾唇角,大大方方走進淨室,在春露和慕桃的服侍下梳洗沐浴,結束之後,那位倪嬤嬤便捧著溫暖而綿和的布巾邁入,輕聲道:「請讓老奴伺候奶奶更衣吧。」
林媽媽臉色又是一變,轉眸看向倪嬤嬤,欲言又止。
慕桃和春露則垂眸不語,她倆啥都知道,包括姑娘不想與良世孫同房。
倪嬤嬤神情肅穆,這是府裡資歷最老的嬤嬤,即便是小主子們遇到她,也要客氣三分,別說府裡的下人了。她看都不看僵硬的林媽媽,逕直走過去,攙扶莊良珍出浴。
如此,只要眼沒瞎的,都能看見莊良珍身上那塊核桃大小的胭脂紅胎記。
倪嬤嬤雖然年近五旬,但耳聰目明,此時盯著那塊胎記良久,氣氛陷入一種詭譎的靜謐。
顏色如此妖冶的胎記,形狀猶如一朵盛放的海棠,不是白虎女是什麼?
白虎煞星啊!
莊良珍裝作一臉不懂的模樣,慢騰騰的的撥了撥長髮。
倪嬤嬤方纔如夢初醒,那張本就刻板的臉再配上陰沉的神色,令人的心也跟著沉進了谷底。
林媽媽蹙了蹙眉。
半個時辰之後,面無表情的倪嬤嬤在小丫鬟的簇擁下欠身離去。
而良驍也在小廝的簇擁下重返洞房。
奴婢再有身份也是奴婢,絕對不能越過主子,倪嬤嬤抿緊唇欠身避至廊側,等良驍經過才能轉身。
良驍微微頷首,不疾不徐的經過這位威嚴而古板的老嬤嬤身前,偏頭看向她,溫和一笑,而她也正抬眸木然的看著良驍。
俊朗的年輕人,笑容猶如春風拂面。
倪嬤嬤卻打了個寒顫,握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良驍道:「更深露重,嬤嬤回稟了老太君快早些歇息吧,嬤嬤慈愛,二郎感激不盡,相信嬤嬤的孫兒們也是個有福的。」
倪嬤嬤倒退一步,抿緊唇,欠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