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良驍推門邁入,有一瞬的不真實感,遍地金紅,新嫁娘已經卸妝,露出了真容,不再像那呆呆的福娃娃,而是一個肌膚細膩透粉的鮮活的人,櫻唇比那艷靡的口脂更撩人心田,青絲如瀑,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馨香,是她的氣息。

良驍略感口乾舌燥,走上前挨著她坐下,春露和慕桃便欠身施禮,說了一通吉利話方才退至門外。

暖香怡人的空間只剩下並肩坐於百子千孫帳中的年輕男女,良驍捏了捏她微涼的掌心,她看上去還算鎮定,如果在他試著去拉她的手時牙齒沒有打顫的話就更完美了。

莊良珍眼睫低垂,漫漫看著他把玩自己的指尖,兩人沉默著。

良驍清醒了一會兒,拍拍她手背,起身沐浴更衣。

直至他盥洗結束,連頭髮也乾了,那位倪嬤嬤也未帶人衝進來,更別提老太君傳話將她與良驍隔開。

莊良珍平靜的神情這才出現一道裂紋,轉眸看向對面桌前慢悠悠品醒酒茶的良驍。

良驍察覺她看過來,嘴角一揚。

「倪嬤嬤是你的人?」她終於開口。

良驍搖了搖頭:「不是。」

「你威脅她?」

「這怎麼能叫威脅?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她若做不到守口如瓶,那我也對她做點什麼,再壞總也壞不過拆廟不敬神佛吧?」他笑道。

這也是萬不得已的法子,如果成親不能在一起,那還成親幹什麼?

他的性子還沒有好的隨便利用,用完再一腳踢開的地步。

又悶頭喝了一會子,案上的龍鳳雙燭底座已經堆了薄薄的的一層蠟淚。良驍抬眸看向她,她彷彿不會累,一直垂著臉端坐床沿,並沒有因為從此不得不隨時面對他,與他同房而有絲毫慌亂或者憤恨、不情願之類的,事實上她表現出一種全然陌生的安靜。

這是她要走的路,既然決定了,那麼不管過程發生什麼都無法令她退卻,這是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敢。

莊良珍目光平視,淡然看著來到身前的男子,他合上帳子,頓了頓,按倒她。

……

慎德園一夜紅燭高照,到處是鮮艷的大紅喜字,單是看著倒也算喜氣洋洋,但老太君和良二夫人的臉上卻不見半分喜氣。

老太君照常更衣入睡,而良二夫人屋裡的燈卻亮到後半夜。

新的一日再次降臨,再微弱的光線穿過滿屋紅綃薄紗也變得暖馨不已,帳中莊良珍沉睡的側臉被這溫暖的顏色襯得猶如新開的芙蓉。

她鼻息均勻,眼瞼略有淡淡的疲倦的清影,一動不動的枕著他臂彎。

良驍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緩緩睜開,黑色的眼睛像琉璃一樣透明,也像琉璃一樣淡漠。

她起身更衣梳頭,對他一如從前,是離開上谷以後的從前,而不是那段在上谷的從前。

良驍看著她的背影道:「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嗎?早膳要多吃一些,祭祖很累,那之後還要見舅姑,從祠堂走去月華堂的路不算近。」

他的小妻子柔緩的回答:「一如如常便好。」

兩人一時無話,一個沉默,一個任由丫鬟打扮上妝。

莊嚴又無趣的祭祖儀式不提也罷,卻說那月華堂上嚴陣以待又心思各異的人們。

在莊良珍出現以前,她在不少人心中的形象無異於青面獠牙的妖怪,甚至比那更可惡。

但是走進來的那個新婦卻全然不似想像中的可憎,以至於眾人全都愣了愣,除了良二夫人。

老太君愣住倒不是因為莊良珍的美貌,而是彷彿又看見了另一個女子,也是這樣溫溫柔柔的跟著她的長子邁進月華堂。

真是太像了。

見舅姑的儀式很簡單,但要不停敬茶行禮,形同讓男方的家族挨個認臉。長輩們喝完茶自然是要賜禮和紅封,平輩間則不用那麼隆重,莊良珍又是這一輩裡最「大」的,身為嫂嫂,她要贈給小姑和叔叔們禮物,小姑們則會送她親手做的帕子荷包。

小叔們就更簡單了,彼此贈送文房四寶混個臉熟。

良駿不在,由良婷婉親手遞給這位二嫂嫂,是一隻價格昂貴,款式再普通不過,相當於珠寶閣裡的大路貨,可見對方的心意是多麼的匱乏。

當然,這個禮物並非是良駿的「心意」,而是良二夫人的。實際上良駿為莊良珍準備的是一隻紫檀筆架,雖然也是隨便送的,但好歹比大路貨雅致一些。然而在良二夫人眼裡,莊良珍是不配雅致的,所以私自改動了一下。

但莊良珍臉上不見絲毫尷尬,照樣命下人呈上一隻魚形的琺琅筆筒,也算別出心裁,良馳的是山巒形的,不偏不倚。

氣氛沉重,不見絲毫接見新人的喜慶,堂上的長輩皆板著臉,就這樣還是因為礙著良驍的面子,其實已經很給面子了,不管怎樣,大家還是按章行事,就連良二夫人也未曾做的太過分。

但良芸詩,也就是鄔清月的母親卻勾了勾唇角,她當然也不能在這樣的日子讓良驍下不了台,那就只好在賞賜上動點手腳。

喝完莊良珍敬的茶,良芸詩毫無新意的誇了新婦一句,示意身邊人賜禮,第一個托盤裡放著一套金鑲玉頭面,玉簪的花型別出心裁,雕成扇貝形狀,看上去還挺漂亮的。

但隨著第二個托盤的呈上,堂上眾人的神情立時變得耐人尋味了。

竟是一小束絲帛。

帛不都是按匹送的嗎,有小匹和大匹,但就這樣束一小把兒是何意?良芸詩傲慢笑道:「這是從前太后娘娘賞下的,用來做帕子真是極好不過,此帛一年也不過產一匹,還望新侄媳莫要嫌少。」

措辭合情合理,並無不妥。

但魯公府本就是詩書傳家,近兩代才開始從武,是以在場之人很快就悟出其中的深意。

雕成「貝」形的頭面,再加上束帛戔戔,可不就是一個大寫的「賤」嗎!

這可真是罵的無聲無息卻又響亮無比。

但卻讓人挑不出錯,更何況那束帛還是太后所賜,又點名了一年也不過產一匹,有這一束就不錯啦。

良驍的神情微冷,鄔清月不敢看他,扁著嘴縮在母親身後。

於是滿堂的人,包括良二夫人都好奇的看向莊良珍,無比期待她的反應,當然她也可能沒反應,說不定還會美滋滋的收下,那才雷人呢。

莊良珍的確是笑盈盈的收下了,搶在良驍前面對慕桃道:「還不快將我親手繡的帕子呈上來。」轉而垂眸恭敬的對良芸詩說,「這兩方帕子雖不是什麼名貴之物,卻是良珍親手所繡(隨便找人做的),一方是臨摹當今聖上那副《早春含笑圖》,另一方是臨摹皇后娘娘的《蟲知趣》,還請姑母莫要見笑。」

眾人瞪大眼睛去看那兩隻帕子。

而慕桃和春露也很配合的將帕子抖了抖,果然是皇上和皇后廣為流傳的佳作。

但巧在被人各取兩幅圖中的一景,譬如,第一個是迎風招展的迎春花;第二個是兩條伏在花下的蟲。

一個大寫的「蠢」字赫然浮現眾人眼前,這罵的可比良芸詩直白多了,偏偏同樣令人發作不得。

當時良芸詩就震驚了!

一副是皇上的聖作,一副是皇后的……她嘴唇哆嗦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死死按住僵硬的右手才沒有站起來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一嘴巴。

眾人皆收起視線,輕咳轉移注意力,不置與否。

老太君狠狠瞪了良芸詩一眼,胡鬧!

簡直不分場合!

不過這個小丫頭倒也是個狠角色。被人當眾打臉還能挺得住,言行之間比之大家閨秀也不差分毫,一個人從骨子裡透出的氣質是後天無論如何模仿也模仿不來的,一把年紀的老太君這點看人的水準還是有的,但還是不喜歡莊良珍。

好刁鑽的丫頭,居然當眾下她愛女的臉。

她的女兒欺負人是淘氣,但別人欺負他女兒可就是惡毒。

老太君嘴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閒適的坐在上首彷彿冷眼旁觀。

只有良驍眼含笑意的望著莊良珍,既寵溺又無奈。

少頃禮畢,大家對彼此都有了一個底,魯國公沉聲說了幾句很官方的話兒,叮囑小輩們要團結友愛,互敬互助什麼的,方才領著一眾男丁退席。女眷們緊跟其後。

良二夫人眉開眼笑伴著老太君左右,今日無論是良芸詩罵莊良珍賤,還是莊良珍回良芸詩的蠢,都令人心情愉悅啊。

在她看來,那位小姑的討厭程度僅次於莊良珍。

可是她的女兒卻滿臉好奇,不停的偷瞄莊良珍的背影,其實在場的年輕男女不停偷瞄莊良珍的又何止是她。

實在是漂亮,太漂亮了!

族中幾個年輕公子哥一開始還是很同情良驍的,現在仔細琢磨一下,又不禁艷羨。

良驍本就擁有世襲的爵位,如今又得了皇上青眼任職京都三大營,高門貴女於他而言只不過是錦上添花,最多助他提早幾年上青雲,但誰又敢否認那樣一個人的能力,即使沒有強大的妻族,出人頭地也是早晚的事。

在場的年輕人雖然可能沒有娶平民女子的魄力,但偷瞄那位二嫂嫂的背影時心底不免微微蕩漾,這也是人之常情。

新婚的前半個月,周圍看上去一片祥和,所謂的祥和就是不曾有誰過來找莊良珍麻煩。而莊良珍也趁此機會抓緊調理玉青身體,這匹小馬看上去似乎很健康,但終究因為母馬離去的太早,落下暗疾,又因缺少母馬奶水中必不可少的養分,這種暗疾小時候不明顯,長大了則會暴露,比如影響奔跑速度,甚至骨節的發育。

而良二夫人雖然知曉莊良珍嫁妝裡有匹小馬駒,但小馬駒對她而言跟坨金子沒甚分別,一時間倒也沒太在意。

倒是良驍食髓知味。

一開始,他還算有耐心,除了新婚那晚,一直不曾動她,最多會暗示她兩句。她回應平平,舉止亦合乎規矩,任誰也看不出異樣,只會覺得這對年輕小夫妻友好互敬,簡直是應了那句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莊良珍並不傻,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將時間浪費在與良驍爭吵撕扯或者怨恨上,那會佔用太多並不寬裕的時間,反之,她只要在臨睡前閉上眼平靜的躺一會,待他得趣後再洗個澡,日子也就照常過。

在一起次數多了,她漸漸找到一些保護自己的方式,不讓自己難受。

所以他碰她,她有足夠的毅力忍耐,絕不哼出一聲,他不碰她,她則安靜的蜷在裡側,安然入眠。兩人相處的時間多了,才赫然發現每日對話很難超過十句。

一般都是他問她答,或者是她問他答。他若答了,她那麼聰明,立刻舉一反三,便不會再問;反之,她也不會再問,而是想辦法把問題解決掉。

良驍對她還不錯,飯桌上也總是擺著她最愛吃的,而她也會讓小廚房添他所愛,她看上去並沒有什麼攻擊性,也沒有立刻生事,甚至是乖巧的坐在屋中做一些針線,而小長房人口簡單,幾乎也用不到太多應酬。

可良驍看著她的眼神卻一日比一日冰冷。

這冰冷終於在新婚半個月後爆發,那晚他心情似乎挺好的,拉著她的手問她想不想踏青?總悶在屋裡多無趣,他想趁休沐帶她出去玩兒,就像從前一樣。

莊良珍聞言,緩緩的撥了撥香爐中馨甜的線香,柔緩道:「踏青挺好的,不過還是下個月吧,這個月我要照料玉青。」

他雖失望,但也理解,目光望著那張乾淨的小臉,又因暖閣溫度適宜,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春衫,真的很薄,大約只有兩層,讓適應了冬日厚重的人眼睛不由一熱。

他試探的輕輕捏了捏她的袖端,而她的背影只是微微僵了僵,又變得平靜,然後就熟練的熄燈,無聲無息的閉目躺下。

這確實是他想要幹的事,但被以這種方式回應……良驍由怔然轉為震怒,好半天才找回呼吸,氣得臉色鐵青,揮袖掃落一地杯盞,拔腿就走。驚得外面一群丫鬟面面相覷,慕桃衝進來,藉著清理地面的機會不停左右觀察,春露也大氣不敢喘。

當他氣沖沖的踏出慎德園那一瞬,迎面一陣冷風,吹的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為什麼要走?這是他的家,而她是他的妻!

莊良珍沒想到對方還會回來,大約是太過驚訝,一時忘了掩飾神情。

下人更是被他的一聲「滾」驚得狼狽後退,良驍氣的喘氣都粗了許多,抿唇瞪著坐在燈下的小小身影。

「你不能對我發火,有什麼事可以坐下來商量。」她鎮定的看著他,目光隨著他移動,最後仰臉望著他。

……

半個時辰之後,良驍喘息著打開門,整了整錦袍,臉上帶著餘怒和愴然大步跨出。他在清冷的書房枯坐許久,心裡卻全是她,不禁吩咐東珠過去瞧一瞧,聽聞她身體沒有大礙,甚至還吃了晚膳,那顆懸著的心這才落定,眼眶卻紅了。

她長大了,知道無論遭遇何種打擊,都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她很愛惜自己。

這很好,他卻被一陣不知所起的疼痛捲入黑暗中。

那夜,他伏案不知不覺睡去,夢中全是她九歲時的樣子,亦步亦趨跟著他。

……

小長房「新婚燕爾」的事暫告一段落,卻說良駿風塵僕僕回府,與親友小聚,緊接著投入都督府的一切事宜,他是鐵了心要在京都做一番成績出來。

這一日總算閒暇,良婷婉路過他書房,就是那種很刻意的路過,他笑問:「你來找我又想做甚麼?」

「看你說的,難道沒事還不能來看自己的哥哥嗎?」良婷婉嬌嗔一句,方才扭捏道出實情,「那日二嫂嫂回禮,送了你一隻魚形的筆筒,我只看一眼就很喜歡呢,能送給我玩玩嘛?」

原來是為這個呀,他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良駿目光轉向那只孤零零待在案上,且顯得很多餘的筆筒,隨手遞給良婷婉:「拿去玩吧。」

這句話等同送給她。

但凡他如此送出的東西,從來就未要回過。

良婷婉眉開眼笑,一疊聲的謝謝五哥哥,捧著筆筒歡快而去。

良駿轉眸看著案上,沒了那只魚形的筆筒好像整潔了不少,卻有種此時的他很難理解的失落在心底油然而生。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他果然再也沒見到那只酸菜魚蝴蝶。

那個年紀,個頭也快到他的下巴,也許早就訂過親,即使沒定親也已待價而沽。

倘若是後者……他仔細想了想,待價而沽嗎,其實他可以試試呀。他還是比較相信自己的自控力,而且再漂亮的女人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就像再美的風景,終日生活其中,譬如他的聽泉樓,不也是挺無聊的。

不如先把那小蝴蝶弄回來,也許兩三年便膩了,那時他再收心娶妻生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只要小蝴蝶乖巧安分,他很樂意照顧她一生,不知她還記不記得他?

為此,他開始有意無意的打聽她的蹤跡,從那日出現的各房女孩入手,然而庶出的表妹雖多,但美貌驚人的卻很少,又是養在深閨中,連見一面都很難。

於是,他漸漸的又把此事放下,也不覺得那是一見鍾情,甚至覺得用一見鍾情這四個字來形容實在是可笑,那不過是看見漂亮的小東西想要據為己有的本能。

當他好不容易將注意力轉移之後,卻在葳蕤坊再次遇到了她,確切的說是因為看見了她的丫鬟,才推斷那個戴著帷帽的女孩子是她。

今日穿的明顯不如去魯公府時隆重,但也很可愛,杏色的小襖上繡了一片迎春花,粉黛藍色的留仙裙乾淨而溫雅,看得出她在家並未受到嫡母的苛待。

良駿心不由一顫,將韁繩交給身畔的隨從,隻身追了過去,追著追著又冷靜下來,他在幹什麼?

早前就說過,莊良珍並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喜歡花,她來葳蕤坊的主要目的就是挖一堆蝶翅草試配新藥,為玉青調養身體。

如今市面上的蝶翅草多是人工養殖,藥性很差,但葳蕤坊附近卻有一片野生的。

但凡涉及藥方,除了春露和慕桃,她從不假他人之手。

可惜挖了半日也只挖了一籃子,而她對京都不熟,別人又對野生蝶翅草不熟,一時之間還真不好打探。

「你要這個幹什麼?前面的花棚有好多。」

莊良珍抬眸看向說話的年輕人,以為是附近拉生意的,但相貌和衣著又不像普通拉生意的,不過對方眼中沒有惡意,她又有兩個丫鬟在身邊,便道:「花棚中多是人工養殖,而我卻需要這種野生的,請問這附近哪裡還有嗎?」

果然是酸菜魚蝴蝶的聲音,良駿不由笑起來,俯身看了看她手裡的草:「這個我家有很多。」

聽泉樓的天然苑,多的是雜草,但被修理的極富野趣,大不了把那一片全拔給她是了。

這話果然引起了三個小丫頭的興趣,即便隔著帷帽的輕紗,他也能感覺她的眼睛亮了亮。

莊良珍雖有疑惑,但此人既然主動攀談,又主動說明自家有此物,那就是要賣了,便客氣的問道:「那便請您開個價吧,我再要這樣一籃便足矣。」

良駿抿唇一笑:「價錢好說,只不知要如何送到姑娘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