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驍笑了。
他傷成這樣居然還笑得出?
莊良珍攀著他臂膀起身,不願讓他再抱自己,難道這樣發力不疼嗎?
那傷口足有她小臂長,皮開肉綻,彷彿還有血水在往外滲!
可昨天她服侍他更衣的時候這片結實又平滑的後背還是好好的,完美如無暇的玉,怎麼才過了一晚上就變成這樣?莊良珍掩面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失態。
她這麼恨他,除了她,誰也沒有資格傷他殺他。
良驍將留在外間當值的丫鬟們全部遣走,又名慕桃和春露守在門外,這才拉起莊良珍的手,二人隱入碧紗櫥,盤腿坐在床上小聲說話。
「珍珍,這一刀是我替皇上挨得。」良驍望著她,無比冷靜。
莊良珍眼眸瞬間瞠圓。
替皇上挨得!難道昨晚有人在皇宮行刺!
怎麼可能,如此太平年間,誰這麼想不開要殺皇上?即使殺了皇上也沒用啊,皇上還有好多兒子呢!所以是謀朝篡位嗎……莊良珍的腦子轉的不是一般的快,她臉色發白,當良驍傾身安撫她時,她竟也順勢縮在他懷中,略略發抖。如小貓兒般,難得一見的溫順,良驍望著這樣她,一腔綿綿愛意早就柔成了水。
我的乖乖……他下巴溫柔的蹭著她額頭,隱隱有一點扎。
良驍長鬍子了。
他低聲道:「此前突厥奸細的事還沒有完全結束。表面上由五軍都督府結案了,其實是交到了我和另外幾位大人的手上。如此便查到了二皇子。」
誰能想到安寧祥和的昨夜,宮裡經歷了一場腥風血雨。這場腥風血雨在沉默中爆發,結束的也異常沉默。
所以前幾日忽然急招良驍入宮當值的暗喻是不是就說明皇上已經有所察覺?
良驍點點頭,小聲告訴她:「這幾日五城兵馬司和三大營要有所變動,不過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不氣我,我的傷自會好的快些。」
她沒有理會他話裡的諷刺,紅唇翕合半晌才問出了猜測已久的話:「良驍,你是皇上的人……對不對?」
這種關於政治立場的問題極其敏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是滅頂之災。莫說是夫妻,很多人家就是生身父母都不會說明白,尤其他還是江陵良氏的人。他可以接近皇權,討好皇家,但要論起誰的人,只能是良氏的,否則將為整個家族所不容,恐怕就是皇上,也是不敢對這樣一個百年家族隨意翻臉吧?否則太子妃位也不會空懸至今。
趙氏王朝後宮最有權力的女人幾乎都姓良,就算是再缺心眼的趙氏族人也該背心發涼了吧,可又不能突然破了「良為後」這個默認的規矩,於是太子趙潤年近三十也沒成親,只能這麼耗著,耗不下去了就得有一方妥協另一方。
現在她忽然問出這麼一句,即使良驍不回答,也情有可原。
良驍默然看了她片刻,搖了搖頭。
莊良珍檢查他後背傷勢的動作便凝固,那他是誰的人?
良驍回眸看著她:「我是你的。」
他說的是真話,但莊良珍卻以為他在調/情。
這一刀看著嚇人,卻正如他所說,未曾傷及筋骨,因為涉及了皇家的隱/私,此事不宜宣揚出去,就連那闖了彌天大禍的二皇子也已經被圈禁起來,無聲無息的。
莊良珍用淡鹽水為他重新擦洗一遍,從頭至尾塗了一層均勻的白藥,再用純棉細紗布仔仔細細的裹好,天這麼熱,大約每隔一個時辰就要換洗一遍,晚上還要趴著睡,但良驍輕描淡寫道:「我的身體很好,六七天便無妨。」
所以現在兩人趁著柔軟的氛圍重又說回良駿的事。
「你會幫我像教訓余塵行那樣狠狠揍他的對不對?」莊良珍問。
他捏了捏她臉頰:「嗯。」
倘若良駿死不悔改,他不介意送他去見良驥。
而這個時候的良駿在幹嘛?
伺候他的丫鬟終於發現他不對勁,渾身發燙,暈迷不醒,如此嚇得眾人一陣驚慌,但慌而不亂,傳郎中的傳郎中,回稟夫人的回夫人。
但在郎中和夫人來之前,大丫鬟們先做應急措施,譬如除掉五爺的衣衫,為他擦洗身子降溫。
不除不知道,一除嚇一跳,五爺的胳膊上連續兩個傷口,像是女人的簪子扎的,不深也不算大,但也絕非是行荒唐事的痕跡,那種時候女人最多抓兩把,怎麼可能還有力氣拔簪扎人!
是哪個天殺的的賤婢,竟敢對五爺下如此狠手。
郎中來的時候,良駿雖然頭暈,但也算醒了過來,周圍全是丫鬟和小廝,為首的良二夫人早就哭腫了眼。她就這一個兒子了,如果再出事,她斷然也是活不成的。
魯公府自己的郎中自然不是尋常之輩,聽完脈搏注意力便移向良駿的傷口。
良駿此前暈迷一時來不及掩飾,此刻被郎中抓住胳膊檢查,心頭咯登一聲,垂下眼瞼掩飾心虛。
良二夫人恨的眼睛發紅,攥緊了帕子,憋了好一會子,才柔聲笑道:「傻孩子,在阿娘跟前還害什麼羞呢。」
說完遣退眾人,而郎中取了一點良駿的血正好也要去外面研究,如此這偌大的內臥便只剩下母子倆了。
良二夫繼續和藹道:「瞧你這沒出息的熊樣,說吧,是哪家的可人兒給你扎的,阿娘替你把她討回來,任由你處置。」
可她笑意深深的眼底盡頭卻騰起一抹陰鷙。
良駿心底微冷,乾笑道:「娘,你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嗎?要不要阿娘也拿簪子扎你兩下,看看一不一樣?」
「這不是簪子扎的,是我在校場受的傷,就知道你要胡思亂想才沒告訴你。」良駿一臉無語。
真的嗎?良二夫人狐疑。
當然是真的,誰敢扎我啊!良駿翻身臉朝下壓床上,避開良二夫人的審視。
然而不過半個時辰,他就被良二夫人厲聲喊醒。
「我且問你,是咱們大齊的校場出了刺客,還是你們五軍都督府都是泥捏的?」良二夫人將郎中驗論的單子甩在良駿臉上,「我活了這麼久還從未聽說誰在校場中過毒!」
還是用在馬身上的毒!
但劑量小,配比得當的話用在男人身上也一樣!
良駿目瞪口呆,望著那張紙,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一串植物名稱,落款是劉郎中,結論大意是這幾種無害的植物合在一起要他斷子絕孫。
劉郎中對良二夫人和良駿拱拱手,淡然道:「還好五爺中毒不深,又天生體質過人,待老朽開一副驅毒方子,連飲十日便可無大礙,但十日內切忌與女子同房。」
良二夫人尖叫:「是誰害的我兒?!為何不能同房了,以後會不會留下什麼病症?!」她比良駿還害怕,正應了那句「痛在兒身疼在娘心」。
劉郎中尷尬的清了清嗓子:「用了我的方子自然藥到病除,現在不宜同房是因為毒性暫時折損了五爺的雄威,若出現力不從心則易留下心理陰影,不利於日後敦倫!」
而良駿整個人都僵了,耳朵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響,只直直的瞪著那張紙。
原來那並非是她受驚嬌弱之下的反擊,而是早有準備,預謀已久……
他感到一種不寒而慄的陰冷。
小蝴蝶的面孔漸漸地模糊,然後又緩緩的清晰,卻越想越陌生。
他被她的美貌迷得分不清南北,驀然醒來才驚覺這個女人有多狠!
怪不得阿娘一提起她就炸毛,怪不得婷婉被她打的毫無還手之力,如今終日悶在房中甚少出門。
而他,竟自甘墮落的被那樣惡毒的女人操縱著、愚弄著、嘲笑著,甚至還執迷不悟的沉淪。
「五郎,你怎麼了?」良二夫人哭道。
良駿面色發白,唇色發青,眼睫一點一點的抬眸,怔怔望著驚慌的良二夫人,烏黑若漆墨的眼仁終於凝結成冰。
莊良珍,我絕不放過你。
比起身體的傷害,他感覺靈魂都被她踐踏成泥。
他的相思與煎熬,在她眼底不過是一個笑話。
那之後,良駿暈睡過去,整整兩天兩夜,醒來後整個人憔悴了一大圈。
良二夫人卻在到處查那下毒手的小賤人!可惜一無所獲,而良駿那個樣子,她又不敢去問。
好在喝了劉郎中開的藥,他又奇跡般的好轉,變得眼睛有光,雙頰有血氣,看上去已然與從前無異。
第十日,良駿瞞著所有人安靜的來到慎德園。
西寶在前面引路,敲了敲書房的門,得到良驍許可後,才轉身請良駿入內。
良駿攥了攥手心,舉步邁入。
日暮時分的書房才剛掌燈,只點了五盞,略略有些昏暗,良驍坐在書案後,微微後仰靠著那鑲了天然白玉石的天然癭木太師椅,一臂看似隨意的搭在扶手,一臂垂在身側,目光半晗的打量著他,卻無從分辨是以何種神情打量的。
既沒有從前熱絡的寒暄,也沒有冷言冷語,可越是這樣氛圍便越是說不出的壓抑。良駿用力的吸了口氣,攥緊拳頭:「二哥……我錯了。」
他的上峰魯招越原就氣量狹小,貪財好色,但父親乃當朝閣老,一向與二叔祖分庭抗禮,同胞兄弟又在吏部把持要職,反正這是一個不便得罪的小人,可這小人偏偏被他得罪了,遠的不說,最近兩年的陞遷是別指望了,至於怎麼得罪的,良驍心裡明白,他自己也明白。
這是他的短處,他到底是資歷尚淺,又因母親的原因,提前自上古歸來。
這恐怕才是折磨他的開頭,遠比上來就將他一頓好揍來的可怕。
良驍還以為良駿還能再堅持兩日,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這反倒令他更要重新打量這位五弟。
能屈能伸,這種人,要麼讓他一直屈著,要麼就得讓他再也伸不起來,否則養虎為患。
良驍翻了翻案上的公文,從容來到他身前,問他:「你錯哪兒了?」
良駿垂著眼:「我不該對嫂嫂洩私憤,這種事……自然要找你。」
他抬眸看向良驍,右臉隨即被一拳打歪。
一個時辰後,西寶端了銅盆、面巾、香胰子走進書房,又過了片刻,梳洗整齊的良駿面無表情離開書房,除了嘴角青了一塊,臉還算能見人,至於身上,足夠他疼一個月的。
在他踏出慎德園的月洞門時,迎面遇上了請安歸來的莊良珍。
良駿止步佇立,抹了把嘴角的血,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目光卻一瞬不瞬望著她。
他怎麼被打成這副鬼樣了!莊良珍下意識的後退一步,警惕的張大眼,防備他突然發難。
除非腦子不好才在明顯打不過他的情況下還要硬挺著挨兩下。
良駿笑了笑,欠身道:「二嫂嫂安。」
少年人的溫柔恰似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