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黑暗中的夕鶴·04

  翌日——一月五日,天氣仍然陰沉沉的,打開窗簾看時,藍色的湖面上倒映著四周的雪景,雪景之上不時有雪花飄落。好像多少沉睡了一段時間,吉敷覺得精神恢復了,也有食慾了。

  但是,穿上潮濕的鞋子,一走到雪地上,他就瞭解自己的左半身依舊是麻痹的。腳一踏上雪地,麻痹的感覺就從底下往上竄,劇烈的疼痛感又回來了,所幸燒好像退了。燒一旦退了,頭痛、發抖等症狀也跟著不見,體內的器官好像也恢復正常了。發動引擎,稍微暖車之後,吉敷便開車上路。他知道路。來阿寒湖的時候,就經過前往摩周湖與屈斜路湖的岔路,所以今天只要照昨天來時的路回去就行了。

  昨天經過屈斜路湖時,還曾經猶豫了一下,結果放棄屈斜路湖,選擇了阿寒湖。現在想來真是後悔,要是那時選擇了屈斜路湖,說不定昨天晚上就見到通子了。真是一步之差呀!

  一想到這一點,吉敷便心急如焚,覺得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便很快地發動車子上路。雪好像愈來愈大,雨刷的上面也積了雪,動作起來十分緩慢。

  因為雪好像比昨天大,車子的速度怎麼樣也快不起來,到達屈斜路湖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

  簡單吃過午飯後,吉敷便拿著通子的照片,到旅館街詢問。

  屈斜路湖的旅館街比較分散,觀光區的規模也大於阿寒湖,所以以聚落為單位,一間間旅館、一家家土產品店地問過之後,就必須上車,把車子開到另外一個旅館、土產品店的聚落,再一間間旅館、一家家土產品店地問。

  反覆的上車、下車,一個聚落問過一個聚落時,雪愈下愈大,風也來了,近黃昏的時候,天氣變得有點暴風雪的樣子。還沒有找到通子投宿的旅館,也沒有人看到通子,吉敷仍然沒有收穫。

  天色毫不猶豫地暗下來,掃掉手上的雪,看看手錶,已經是下午五點了。來到最後的一個聚落點了,如果這裡也得不到任何線索,最後只好去露營區問了。可是,這種季節誰會去露營呢?吉敷不覺得他可以從露營區得到什麼收穫。

  風雪毫不容情地打在吉敷的臉頰與脖子上,要張開眼睛都很難。吉敷沒有帶傘,雖然覺得或許該買把傘,但是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撐傘的力氣。他的左手必須經常護著側腹,所以等於是沒有左手,右手要隨時掏出通子的照片和刑警的證件,在戶外時還要抓緊衣領,對抗風雪,所以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來撐傘了。

  早上覺得身體已經恢復的感覺,竟然只是錯覺。黃昏時,強大的虛脫感無情地籠罩上來,他必須不斷地對抗想放棄的念頭。朦朧的腦子裡,好像已經忘了自己當初的目的,不知道自己這麼艱苦的工作,和救通子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只知道自己必須咬緊牙關,忍受著身體的疼痛,繼續往前走,一定要堅持到底才行;就算失敗了,也要走到通子的面前,告訴通子:自己已經儘力了。

  可是,這個聚落的各旅館,也沒有通子的消息。吉敷心中的不安,突然沒有止境地膨脹起來,他的體力似乎已經到了極限。為什麼輕易地相信通子會來屈斜路湖呢?只不過聽到那個老舊旅館的老闆娘說,通子曾經問她如何到屈斜路湖,他就依據這一點,推測通子會來屈斜路湖。

  這是推測,不是證據,推測是沒有根據的,怎麼可以當作事實來相信呢?說不定通子只是隨口問問,結果卻去了別的地方。或許她確實曾經想來屈斜路湖,可是又覺得太麻煩,所以到別的地方去了。自己竟然聽了老闆娘的話,推測通子會來屈斜路湖,就一廂情願地來屈斜路湖找通子。是自己太奇怪了,平常工作的時候,自己是不會這樣的,可見自己的身體和腦袋,確實都不正常了。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吉敷一腳踩空。本以為是雪地的地方,卻崩塌了,讓他從兩公尺高的地方摔落,右手肘和腰的地方,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

  撞到東西的疼痛,衝擊了左側腹和左腳原有的疼痛,吉敷忍不住痛得叫出聲來。過度激烈的疼痛,讓他眼前一黑,剎那間失去了知覺。他躺在雪地上,意識裡只剩下不斷的呻吟。呻吟持續不斷,沒有停止過。但是,呻吟不是他的意識,他好像已經沒有意識這種東西了。在釧路的那個夜裡,被襲擊時所產生的絶望感,此刻又在他的心裡甦醒起來。

  就此結束了嗎?完了嗎?不必再到處去問,也不用上醫院去治療了嗎?吉敷心想:或許自己會死在這裡。他的臉和頭,有一半埋在雪裡,他知道,如果此刻不能逃離這裡,不趕快站起來的話,體溫就會愈來愈低。可是,他就是無法動彈。

  風聲在右耳旁呼——呼——響,雪漸漸積在露出雪地表面的臉部。風雪刮痛了他臉上的肌膚。

  一切都是空虛的。看得到希望,是工作時最大的動力,即使斷了手臂,也有勇氣重新開始。但是去了判斷錯誤的地方,又毫無意義地到處詢問結果,讓他看不到希望。通子不在這裡,她去別的地方了,自己拿著照片與證件到處問人的辛苦,變成一文不值——

  痛苦,真的好痛苦!吉敷想:我失敗了,我只能到此為止了。

  可是,疼痛漸漸減緩了。一直在雪中發抖、抽搐的身體,竟然帶動了右手;右手能動了。吉敷用右手撐著雪地,挺起上半身,然後彎曲右膝,慢慢地蹲在雪地上。他做了一個深呼吸,調整一下氣息,想:這裡是哪裡?眼前是汽車的防撞桿,周圍有數輛併排著的車子。這裡好像是停車場。看來自己是摔到停車場裡了。

  吉敷扶著車子,忍著身體的疼痛站起來,他現在是滿身是傷的傷兵。避開疼痛的地方,他用右手輕輕掃掉身上的雪,然後穿越停車場內的車子,往前面的建築物走去。那裡也是一間旅館。

  要繼續嗎?吉敷想著。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繼續下去了。昨天晚上認定通子會來屈斜路湖,或許是個錯誤的判斷,但總是自己的決定,就算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也只能繼續下去了。

  現在時間還早,他不想這麼早就進旅館休息。沒錯,就算是一個錯誤的判斷,也要繼續下去。蹣跚地走到掛著「河畔飯店」的旅館玄關前。因為右腳也在痛,所以他現在也沒有辦法好好拖著左腳走了。一走到玄關,他就整個人靠著屋簷下的牆壁。他的身體很想蹲下來,可是他不能蹲,只能站著喘口氣。

  呼吸稍微緩和了後,他才轉身進入玄關。這是個小旅館,門廳並不大。吉敷很想坐在門廳內的沙發上,但是一想到自己滿身是雪,就不好意思坐下來了。

  服務台的從業人員帶著疑惑的眼神看著他。為了不讓人覺得自己形跡可疑,吉敷強打起精神,好好地走到櫃檯前,然後出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證件。他這兩天已經做過無數次這個動作,所以已經變成習慣了。此刻他也只是慣性地做著,心裡完全不抱希望。但是櫃檯內的服務員卻「嗯」了一聲。說:

  「這位小姐現在就住在這裡。」服務員若無其事地說,吉敷卻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加納通子現在住在這裡?」

  「加納?好像不是這個姓哦!我記得是……」服務員翻著房客名簿,說:「登記的姓氏是吉田。」

  吉田嗎?是從吉敷這個姓氏聯想出來的吧?終於找到了,吉敷激動得幾乎站不住,想坐到地板上。「她住在幾號房?」

  「四〇五號房。可是,她剛剛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剛剛才出去的。」

  「她是自己一個人出去的?」

  「不,她先是坐在那邊的沙發上等,後來車子來了,她就出去,上車走了。」

  「車子……你記得是什麼車種嗎?」

  「車種嗎?這個……不大清楚,但是我覺得好像是白色的SEDAN。」

  「白色的嗎?那是很普通的車嗎?」

  「嗯,是很常見的車子。」

  「車子裡坐著什麼樣的人?」

  「不知道。從這裡看出去的話,看不到車子裡面的情形。」

  吉敷從櫃檯看玄關的方向,透過玻璃門,看著外面。那輛車子當然已經不在門外了。此時天色已經暗了,雪花在蒼茫的空中飛舞著。

  「當時車內有幾個人?」

  「幾個人……不知道。」

  「是一個人?還是很多人?是男人還是女人?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不過,我想並不是很多人。」

  「那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剛剛而已。大概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前吧!」

  又是一步之差!

  「她退房了嗎?」

  「還沒有。行李都還在房間裡,她是空手出去的。」

  「嗯。」這麼說來,她會回來吧?在這裡的門廳裡等候,應該可以見到她的。

  吉敷覺得好累,身體的狀況又不好,腦筋也幾乎不能運轉了。這十幾年來,吉敷可以說是沒有生過病,像這次這樣的傷痛,更是記憶中所沒有的事。又發燒了,而且好像比昨天晚上更嚴重。吉敷不斷地想咳嗽,很擔心自己會染上肺炎。他也想吐,咳的時候就更想吐了。全身都在痛,連站立都覺得很吃力,走路時的痛就更別提了,即使只是從口袋裏掏出證件這個動作,都必須使出吃奶的力氣。

  如果坐在這裡的沙發上等待,就見到了通子,實在是太美好的事。這是現在的吉敷無法抵抗的誘惑。無論如何,就這麼決定吧!吉敷霎時覺得自己只剩下從櫃檯走到幾公尺遠的那邊沙發的力氣了。

  他已經不想再問旅館的服務人員什麼話了。現在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人剝奪了他去沙發上休息的機會。或者應該說:害怕的不是吉敷本人,而是吉敷的肉體。

  他轉身,看著沙發的方向,對櫃檯裡的服務員表示要坐在沙發那邊等。除了想坐下來的念頭外,他現在什麼也不能想。

  可是,當他的右腳踏出去的時候,一陣劇痛竄上來,讓他不由得皺起眉頭。這個疼痛讓他想起一件他非想不可的事。是誰?來接走通子的人是誰?這個問題關係著通子的安危,這可是一個大事呀!

  「白色的車子來之前,她就在這個門廳裡等待嗎?」

  「是的。」

  「之前是否有人先打電話給她?」

  「沒有。」

  「沒有人打電話給她?」

  「我想是她自己打電話出去,車子才來接她的。」

  是這樣嗎?因為一般旅館房間內的電話只要先撥0,無須透過總機,就可以直撥出去了,如此一來,就無法知道她打電話去什麼地方了。

  「她利用房間裡的電話,直撥出去的吧?」

  「不,本飯店房間裡的電話無法直撥。」

  「不是直撥的?」

  「是的,必須透過櫃檯這邊接撥。」

  太好了!吉敷心裡想。「她打電話去哪裡了?」

  「那是一通外縣市的電話,好像是打到釧路市了。」

  釧路市嗎?她打給釧路市的誰?

  「打給釧路的什麼人?」

  「我們這邊沒有問,她也沒有說要找什麼人,只說了一個商店的名字。但是,我記不清楚那個店名……」

  「商店的名字?是『丹頂』嗎?」

  「不,不是這樣的名字。」

  「不是嗎……」那麼,會是哪裡呢?腦子不能動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情。腦筋好像生鏽,也好像被冷凍住了。他突然想到:莫非是、莫非是?——

  「是『白色』嗎?」

  「對!就是這個名字!我想是咖啡館的名字。」

  真傻呀!吉敷想。通子到底在想什麼,竟然打電話給對她自己來說最危險的人物,讓對方知道她的所在。

  「那通電話是什麼時候打的?」

  「今天下午。」

  「下午幾點?」

  「三點左右吧!也或許是三點半左右。」

  三點半!吉敷看著掛在服務員背後的牆上時鐘。現在是五點四十一分。藤倉兄弟接到電話後,如果立刻從釧路出發到屈斜路湖,雖然目前下著雪,卻還是能在十幾分鐘前趕到這裡。

  真傻呀!通子到底在想什麼呢?吉敷再度如此想,他的腦子開始忙碌起來。

  這個旅館的電話不是撥0之後就可以直撥的,這倒是很稀奇。那麼——

  「幫她接撥電話的人是你嗎?」

  「是的,是我。」

  「對方接了電話,你報了旅館的名字之後,才把電話轉接給通子——不,給吉田小姐嗎?」

  「不是。是撥到對方的電話鈴聲響起後,就告訴四〇五室的房客『電話已經接通了,請接電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藤倉兄弟認為通子是直撥電話給他們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是直接從房間裡打出去的電話,飯店裡的人不會知道通子打電話到哪裡,也就是說沒有留下證據。

  藤倉兄弟一定以為通子還在過沒有人知道的逃亡生活,認為沒有人知道通子現在在何處。但是吉敷知道,這是他辛苦了兩天,肉體承受了極大的痛苦,才好不容易知道的。不過,藤倉兄弟不會知道這一點。

  得知了通子下落的藤倉兄弟,很可能立刻開著不顯眼的車子,儘量不留下行跡地引誘通子出來,然後殺了通子,把她丟入屈斜路湖。如此一來,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不就永遠石沉大海了嗎?知道那個命案真相的人,除了兇手藤倉兄弟外,就是他們的姊姊藤倉令子和通子了。現在令子已死,只剩下通子知道了,而通子又是殺死令子的人。

  通子有危險!通子可能會被殺死!或許他們現在已經在湖畔的某一個地方正要動手殺害通子。

  釧路到這裡的距離不算近,來不及通知牛越了。請求這裡的派出所幫忙的話,又不知要從何說起,情勢已經到分秒必爭的地步了。

  吉敷拖著像一塊破布般的身體,離開旅館的櫃檯。他的身體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樣,全身灼痛,腦髓也被麻痹了。可是他握緊拳頭,咬緊牙關忍耐,用比較不痛的右肩,去撞開玄關的玻璃門。巨大的風聲立刻鑽入他的耳朵裡。

  不管了!他在內心裡大喊一聲。自己現在這樣的身體,能派上什麼用場呢?雖然要花一點時間,還是應該動用警力幫忙。吉敷內心裡也有這樣的聲音。

  可是,那又怎樣?既然自己已有不要命的心理準備,現在又是分秒必爭的時候,根本沒有時間再去向人求助。他要讓使自己的身體變成這樣的傢伙,也嘗到相同的痛苦;即使身體因此而四分五裂了,也要一報還一報。吉敷決定用自己的身體抵擋他們,這一次死也要保護住通子。

  吉敷雖然已經是遍體鱗傷,但是鬥志高昂地開著車子,迎向風雪。

  他的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或許通子現在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