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黑暗中的夕鶴·05

  打開車子後面的行李箱。吉敷想從工具盒裡拿出螺絲起子或扳手之類的東西,把扳手插在皮帶上當作武器。但是,令人無法相信的是,行李箱裡沒有工具盒,雖然有一具千斤頂,卻連一支可以鬆開螺絲帽的扳手也沒有。行李箱裡還有一卷膠帶。

  怎麼搞的!萬一爆胎了,要怎麼辦?吉敷不禁暗罵。

  大多數的時候,日本的刑警並不佩戴武器之類的東西在身上,當然也不會隨身攜帶槍枝,只在偶爾的時候帶著摺疊式的警棍。對吉敷而言,這次是個人出來「旅行」的,自然不會隨身帶著警棍。目前的吉敷不僅是赤手空拳,還遍體鱗傷,連開車都覺得是一項艱難的工作。但是,很多事是不得不做的。

  車子沿著湖邊走。屈斜路湖比阿寒湖或摩周湖大,想要在這裡找一個殺害女人的場所,並不會太困難。何況現在天色已暗,又是這樣的天候,很容易就可以避開人們的耳目。

  不過,目前對吉敷最有利的地方,就是吉敷知道對方的車子。吉敷判斷,那兩個人應該會把車子停在國道旁,再將通子引到湖邊加以殺害。因為車子如果駛離國道,開到湖邊,以現在雪地的情況來看,殺人之後開走車子時,雪地上恐怕會留下將來成為證據的輪胎痕跡,再加上那兩人並不知道吉敷也在找通子,很可能沒有想到要把車子藏起來這件事,而隨意地把車子停在國道上。

  白色的SEDAN。以藤倉兄弟的白色車子為目標就對了,只要看到那輛車子,就表示他們三個人在那附近。

  屈斜路湖比較大,不像洞爺湖那樣四周都鋪設了柏油路面,而是和阿寒湖一樣,只有湖的南半部鋪設了車子可以行走的路面。因為湖就是丟棄屍體的最佳地點,所以吉敷認為藤倉兄弟的殺人地點不會離開湖面太遠。藤倉兄弟的弟弟,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或許還會帶著休閒時用的橡皮艇來。

  可是,沿著湖岸走的路,是哪一條呢?

  吉敷想起十年前和通子一起來時所看到露營區。這個季節裡,營區那邊應該一個人也沒有吧!

  營區附近的森林裡,就是殺人的最佳地點。

  通子住的旅館,位於被稱為和琴半島一帶的和琴溫泉街。這個和琴溫泉街的位置,就在沿著湖岸走的道路的中央位置。吉敷開著車子往溫泉街的西邊走,道路離湖面愈來愈遠,如果這個方向不對的話,就得很浪費時間地折返和琴溫泉街,再往東的方向去尋找。這實在是很浪費時間的方法。

  可是,問旅館的人「白色車子往哪個方向走?」是毫無意義的事。因為和琴溫泉離國道有一點距離,載著通子的車一定是往國道的方向去了沒有錯,可是出了旅館的停車場,到了丁字路口時,車子到底往東還是往西,旅館的人員是看不到的。

  不能慢慢走,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重要。但是,藤倉兄弟的車子或許停在偏離國道有點遠的地方,所以吉敷一路上都沒有看到目標的車子,也或許是自己開太快,錯過了那輛車子。吉敷只好回頭再找一次。

  果真西邊沒有那輛車。他飛車回到原點。露營區在東邊的方向,還是應該選擇東邊才對。他很後悔之前的錯誤選擇。過了和琴溫泉以後,吉敷放慢車速,注意看著左右兩邊。他的心裡很急,但是又不能開快。以他目前的體力和不大清楚的腦袋而言,車速太快的話,確實很容易忽略了目標。

  覺得好像已經開了很久的車子了,但是看手錶,離開旅館還不到三十分鐘。

  車子進入營區了,吉敷讓車速更慢下來,這個地方是最可疑的地點。葉子已經落盡的樹木之間,隱約可以看到黑色的湖水。吉敷在樹木之間尋找那輛白色的車子,但是,還是沒有看到那輛車子。露營區在左側,位於向左延伸到湖畔與高起的小山丘之間,營區裡面沒有車子。吉敷咬著嘴唇繼續前進。前面是左轉的路。吉敷稍微加快車速,但是就在剛向左轉的時候,他輕呼了一聲。

  不用再找了。他看到一輛白色的SEDAN就停在右側前,位於懸崖的邊邊。車子是以向右迴轉的方式停車的,車尾巴有一半斜斜地擋住了對向來車的車道,停得非常沒有道理。是怕車子再往前開,會掉到懸崖下嗎?好像不是,比較像是臨時停車,所以就隨便停的樣子。

  吉敷減緩車速,把車子開到左側的路肩上。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刺眼的前車燈的光亮,突然從右轉方向出現。吉敷聽到緊急踩煞車的聲音,對方好像在轉彎的時候,才突然發現車道上有障礙。

  那輛車子上的駕駛好像緊急轉動方向盤,車子便直往吉敷的車子這邊撞過來。這下子又看到吉敷的車子,雖然想再改變方向,車子卻因為後輪被雪打滑,車身已呈橫向,橫橫地滑向吉敷的車子了。吉敷也緊急地踩了煞車。他的車子雖然停下來了,但是對方的車子卻停不下來,只是橫向地撞向自己的車子。一個撞擊聲之後,吉敷的身體被一陣石頭雨擊中。但是那不是真的石頭,而是前車窗的玻璃碎塊。

  短暫的暈眩之後,吉敷在自己的呻吟聲與風聲中恢復意識。風聲和雪片毫不留情地灌入駕駛座。吉敷全身撞上方向盤與儀表板上,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只發得出微弱的呻吟聲。他舉起右手,想重新握好方向盤,卻看到右手手背上的血。

  一股強大的怒意,讓他想衝下車,把對方的司機拉下來痛打一頓,可是,他實在沒有那種體力了。他抬起頭,看到那輛車的司機正慌慌張張地在發動引擎。

  一次沒有發動成功,兩次沒有發動成功,只聽到一陣陣電池馬達的聲音;對方第三次再發動,終於成功了。那輛車子動了,慢慢離開吉敷的車子。吉敷的車子也因為對方車子的動作而震動,前車窗的玻璃再度紛紛落下。

  從右邊的後視鏡看,那輛車子從吉敷的右後方開走了,只聽得遠遠傳來的防滑鏈的聲音。沒有看見對方的車號。吉敷咬著牙,忍著痛想:對方到底在急什麼呀?

  他的嘴巴裡又有了鮮血的味道,但身體動彈不得,連想把嘴巴裡的血吐出來的力量也沒有。吉敷呻吟著倒向左手邊的副駕駛座上。但是被壓住的側腹實在太痛了,他用盡全力,轉動自己的身體,讓身體成為平躺的姿勢。可是,一平躺就壓到背部下的玻璃碎塊;玻璃碎塊沙沙作響。

  或許骨折了。原本就有骨折,現在再雪上加霜,吉敷覺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藤倉兄弟實在是好狗運!現在的自己,恐怕連動他們一根手指頭的力氣也沒有,要怎麼逮捕他們呢?

  從另一個方向想,就算現在他們站在自己面前,他們大概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自己推倒。

  現在的自己如同毫無抵抗能力的嬰兒,怎麼能救通子呢?還不如趕快躲起來,不要被他們發現比較好,否則也會輕易地被他們殺害了。

  痛!真的非常的痛,連起來都沒有辦法了。在這個疼痛的威脅下,他只有力氣皺眉頭,連哭的力氣也沒有。

  哼哼哼地鼻子發出了意想不到的笑聲。吉敷真的很想哈哈哈地大笑,因為他覺得自己像個愚蠢可笑的小丑。拖著全身是傷的身體,終於就要抓到兇手了,卻在這個時候遇到車禍!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倒霉的事嗎?對吉敷而言,這場車禍就是他現在的象徵。

  雪又開始在臉上堆積了。這幾天裡,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很多次了。還有跌倒,不是在這裡跌倒,就是在那裡跌倒;還有忍受極大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他扶著椅背,好不容易才讓背部離開坐墊三十公分左右,就得停下來喘氣,然後再一次集中力氣,才讓自己從半躺的姿勢,成為坐姿,好好地坐在駕駛座上。

  因為沒有辦法系安全帶,所以才會這麼痛苦。如果能系好安全帶,撞擊的力道就不會那麼重了。吉敷決定把車子停在原地。吉敷用手去摸索車門的把手,他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聽到「呀」一聲,車門開了,吉敷的身體隨著開啟的車門傾向風雪之中,風和雪吹打過他的臉頰。

  吉敷趴著身體,右臂先落在雪地上,才整個人從車子裡爬出來。只是做這個動作,就讓他氣喘吁吁。接著,他以爬行的方式,開始在雪地上前進。他不知道該去哪裡,只知道先過了馬路再說。

  如果過馬路的時候正好有車子過來,撞到了他,那也是他命該如此,一切就都結束了,反正他早有一死的覺悟。他爬行的前方,有一輛白色車子。

  還要繼續下去嗎?放棄吧!吉敷的內心吶喊著。身體已經這樣了,還能做什麼呢?終於爬到白色車子的旁邊。吉敷靠著車門的把手,慢慢站起來,然後不顧疼痛,用左手去擦拭車窗上的積雪。

  透過車窗看裡面,車內沒有人。太好了,他一直很擔心會看到通子的屍體。

  撐不住了,吉敷又倒在雪地上,休息了一會兒。但是沒有休息多久,他就用右肩掙扎著翻身,以四肢著地的方式,再度爬著過馬路。他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裡,只是想著:爬也要爬到通子和藤倉兄弟的旁邊,就算是一點勝算也沒有,去了只有被殺的份,他也一定要去。

  終於又穿越過國道了,這次也安然無恙。進入白山竹叢中後,他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一樣,撥開竹叢,往湖的方向前進。

  有時會有陣風吹來。從湖面吹來的風很強,白山竹連根部也跟著搖晃起來,枝葉上的雪紛紛掉落下來。此時吉敷就縮得像一隻烏龜,等待風過去,再繼續爬行。他用四肢爬行,真的像只可憐的小動物。

  他突然想起通子的話。那是結婚第四年的時候吧?吉敷很難得地得到假期,和通子一起去澀谷買東西。看完電影后,他們原本在天橋上走著,通子卻突然停下腳步。吉敷疑惑地回頭看,看到通子靠著欄杆,正俯視天橋下因為塞車而停滯不前的車龍。通子說:「這些車子像一條大蛇,彎彎曲曲的,只能慢慢向前行。我們的生活也是這樣。」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吉敷直到現在還無法正確地解讀。不過,自從說過那句話以後,通子便經常問吉敷:我和工作,哪一個比較重要?

  通子受不了停滯不前的生活,才會偏離到旁邊的岔路嗎?通子的那個問題其實是十分平凡的,但吉敷不記得自己有回答過。不過,吉敷的沒有回答,並不是逃避回答,而是認為不必回答,因為他早就有答案了。他覺得不用回答那個問題,通子也應該瞭解的。

  可是,通子真的瞭解了嗎?如果她瞭解,就應該不會偏離到岔路上了。

  「竹史是個大忙人。」通子常常說這句話。對於這句話,吉敷的反應是什麼,通子一定不知道吧!即使分手以後,通子的這句話也從來沒有自吉敷的心中消失過。

  吉敷多麼想反駁這句話,並且一直在等待反駁的機會,但是機會還沒有到,通子就離開了。吉敷以為再也沒有反駁的機會了。

  但是,機會終於來了。過了五年之後,終於有機會證明自己的心。因為不善言詞,所以始終無法讓通子瞭解,現在就讓自己的身體,來說明自己的回答吧!對我而言,你有多重要,現在你應該可以瞭解了吧!吉敷的心裡這樣想著。

  匍匐前進非常辛苦。吉敷覺得體內有液體滴下來,但是不知道是流血還是流汗,總之,衣服內的皮膚表層已經濕透了。爬過小丘與小丘之間像山谷一樣的地方,他停下來調整一下呼吸後,又立刻前進。他已經幾近瘋狂了。

  風中,白山竹的葉子飄搖的聲音裡,混雜著輕微的談話聲音。天上沒有月亮,這裡也沒有街燈,偶爾只有經過背後的公路的車子所射進來的車燈。車燈投射在雪地上時,雪地也反射出白光。

  吉敷一邊喘一邊前進,終於看到三個人影了。

  可是,他仍然感到強烈的暈眩,覺得覆蓋著白雪的地表在搖動。他喘著氣,閉起眼睛,等待暈眩過去。他的牙齒嘎嘎作響,再度感到寒意。踏出右腳,又是一陣劇痛。他忍耐痛苦也只能保持住這個姿勢。不行了。吉敷灰心地想。他本來就不敢想要和藤倉兄弟打鬥,可是沒有想到連走到他們面前,好像也辦不到了

  就在這時,他在黑暗中看到男人的手要伸向通子的脖子了。

  「住手!」吉敷反射性地叫出聲,那三個人齊回頭看吉敷的方向。

  沒有後退之路了。吉敷在黑暗中咬牙咬得嘎嘎響,慢慢走出去。一步、一步的走,慢得令人幾乎透不過氣。在走近他們三個人的過程中,他的身體好像被放在火上燒烤一樣的痛。這樣的痛,是他從未經歷過的。就算死到臨頭了,他也不想放棄尊嚴。他要讓通子看到自己是以男人之姿赴死的。

  「是你!」藤倉次郎叫道。

  「竹史!」通子也叫道。但是下一瞬間,她說出了吉敷意想不到的話。

  「不要來,竹史!不要管我。」

  雖然每走一步,都痛到腦髓要麻痹的地步,但是吉敷並沒有停止思考。他想:為什麼?為什麼那麼說?吉敷仍舊是咬著牙齒,忍受疼痛。

  「竹史,不要過來!」

  「通子,不要讓我失望!你想一想,我是抱著什麼心情來這裡的!」吉敷瘋狂地喊道。他又開始喘了。站立時所帶來的疼痛,讓他幾乎要昏厥。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他不斷鼓舞著自己。但是,為什麼要忍耐呢?為了自己要死得有自尊嗎?

  「你?你是東京來的那個刑警!你怎麼知道這裡?」藤倉一郎叫道。吉敷停下腳步,站著不動,此時他離藤倉兄弟的距離不到三公尺,他掙扎著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的狀況,雖然想答話,卻覺得呼吸困難,說不出話。

  「你就是通子的前夫吧?因為愛通子,所以追到這裡嗎?」吉敷無法回答。現在只要對手的一根手指頭,就可以輕易地把他推倒了。

  「真是辛苦了。可惜呀!通子不是你的,她愛上我了。」

  「不是!」通子大叫:「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所以才離開你的!」

  「通子!」吉敷咬著牙,使出最後的力氣,說:「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嗎?你在我面前出了車禍。記得為什麼出車禍嗎?因為你突然衝到馬路上,目的就是為了救一隻狗。」

  吉敷停下來喘氣,肩膀上下起伏了幾下後,再說:「你為了救一隻狗,而被車子撞到了。那是一隻小小的狗。那個車禍讓你的手、腳和肋骨都斷了。那時我才剛當上刑警,立刻跑過去瞭解車禍的狀況。路旁有一個人說:『怎麼?只是為了一隻狗嗎?又不是救小孩子。』當我把你從柏油路上扶起時,你這樣叫著:『因為是狗,更要救!』

  「你的那句話震驚了我。你是那麼剛強,那麼有自己的信念!那時的你到哪裡去了?你的正義感、剛強呢?到哪裡去了?」

  吉敷再咬緊牙關。如果沒有樹木做依靠的話,他一定會倒下去的。他嘴唇發抖,說:「看看現在的你!竟然和這樣的廢物在一起。這會使你墮落的!你聽他們的話,等於連廢物都不如!」

  「我……我是……」通子想說什麼,但是吉敷打斷她的話,說:「你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你說那些沒有用的話。」

  一陣風從耳邊掃過,吉敷硬從喉嚨裡擠出聲音:「看著我!不要說話,看著我!讓我想起從前的你!」

  吉敷回頭瞪著藤倉兄弟,心想:來吧!快點來殺死我吧!

  「或許已經遲了,或許真的遲了。但是,你看著我,好好的想想吧!」他再度對通子喊話。他喘著氣,體力已經到了界限。奇怪的是,他竟然還能站著。

  「想想看從前的自己吧!通子。」牙齒再度咬得嘎嘎響。一陣風又來了,像是在挑戰風聲一樣,吉敷又叫道:「你不是問我,你和工作哪一個比較重要嗎?你問過很多次,我都沒有回答你。但是你現在看看,看看我現在做的事。我為的是什麼?你好好想想吧!」

  吉敷全身抽搐,腳已經支撐到極限了。可是,在讓通子看到自己的意志力和男人的鬥志之前,他不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