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黑暗中的夕鶴·06

  吉敷在黑暗中張開眼睛。心裡想著:這裡是哪裡?身體的疼痛也在他醒來的時候同時甦醒。疼痛一陣一陣地襲來。他感覺到有人在拉他。這裡是雪地上,他的雙手被舉高到頭的位置,有人正在拖動他。

  「等一下……等一下……」他說了好幾次,但是聲音嘶啞,根本不成話。

  「等一下,好痛!」終於說清楚了這一句,被拖拉的感覺立刻就消失了。他的雙手被輕輕地放在雪地上,有人走到他的身邊。

  「竹史。」隨著這個聲音,他的頭被抬起來,身體被輕輕抱住。是通子。

  「對不起。」通子說。「真的很想見你。可是又不能見你,所以想能夠聽到你的聲音也好……這樣連累到你,真的很對不起。」

  「不要說這些。」吉敷一邊喘,一邊說:「這裡是哪裡?過多久了?」

  忍耐著骨頭嘎吱響的聲音,吉敷坐起上半身,看了一下周圍。這裡好像是白山竹叢的附近。

  「這裡嗎?是剛才的附近。你問過了多久?」通子說:「沒有多久,才五分鐘左右吧。」風聲中的通子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哀鳴。

  「那就糟了。藤倉兄弟如果發現剛才是被我唬住了,或許會再回來看。我們必須快點離開這裡。」

  「你受傷了?」

  「嗯。我不能再受傷了。扶我一下,我要站起來。」

  靠著通子的肩膀,吉敷終於又站起來。痛又回來了,但是麻痹的感覺不變,也沒有想吐的感覺了。踩著白山竹的落葉,他們往國道的方向走去。

  「接下來要怎麼辦?」通子問。吉敷因為疼痛而一直皺著眉頭,過了一會兒才說:「通子,你會開車嗎?」

  「如果是自排的車子的話……」

  「太好了。我的車子停在國道上,是自排的車子。我的身體已經沒有辦法開車,你來開車。不過,前車窗的玻璃不見了。」

  「前車窗的玻璃不見了?」

  「是呀,一定會變得很冷吧!」

  在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的情況下,竟然還可以開玩笑。吉敷的身體狀態沒有改變,但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勝利,他的心境改變了。現在再想,剛才的車禍對他來說,竟是一件好事。那一撞,讓他對自己的身體進入完全絶望的境地,他才有那種反正要死了的覺悟,而豁出一切。如果他對自己的身體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期待,一定會挑戰那兩個兄弟,最後的結果是簡單地就被打倒在地。

  他的車子還在原地,但是白色的SEDAN已經不在了。吉敷指著駕駛座,問通子:車子的鑰匙是否還在?剛才他離開車子時,並沒有拔掉車子內的鑰匙。藤倉兄弟逃走時,很有可能順勢拿走他的車鑰匙。

  「在呀!」通子說。

  「把椅子上的玻璃碎塊掃掉,發動車子的引擎。」吉敷說完,便靠著車子,等待通子完成他的指示。不久,他聽到引擎發動了的聲音。這時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他想:通子會發動車子的引擎了,她真的長大了。

  「副駕駛座上的玻璃碎塊也掃掉了。接下來呢?」通子問道,然後探頭看著車子裡面,打開車內燈。

  「檢查車燈。剛才的車禍可能把車燈撞壞了。如果兩邊的燈都壞了,就只好放棄這輛車子,想別的辦法離開這裡了。打開車燈看看吧!」

  前面的雪地亮了,車燈好像沒有壞,看來還有希望。吉敷不想拖著現在這樣的身體,在路上攔車、搭便車。

  通子從駕駛座上下來,繞到車子的前方,說:「只有一邊是亮的,另一邊壞了。」

  「只有一邊嗎?有點麻煩。那就慢慢開吧!」吉敷說完,就慢慢地爬進車子裡,坐在副駕駛座上。

  「很冷呀!把暖氣開到最大吧!」吉敷說。

  「已經開到最大了,但是還是冷。對了,我有透明的塑料布。」

  「透明的塑料布?」

  「嗯。不過,只有包袱巾那麼大,沒有辦法把前車窗全部蓋住。可是,我沒有膠帶。」

  「後車廂內有膠帶,馬上貼起來。貼你那一邊好了,我靠近你一點就行了。」

  吉敷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通子把透明的塑料布貼在前車窗上。不能幫通子的忙,讓他很難過。因為有風,所以通子獨自貼得很辛苦。弄了一陣子之後,通子終於完成了一輛古怪的車子。如果不是現在這樣的身體狀況,看到這樣的車子時,吉敷一定會捧腹大笑。

  「這是一輛破破爛爛,別出心裁的補釘車。」

  「嗯。和現在的我一樣。你看得見前面嗎?」

  「沒有問題。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通子,我想問你一件事。」吉敷護著側腹,忍著疼痛,看著通子的眼睛,說:「你殺了藤倉市子和房子嗎?」

  「我沒有殺她們。」通子也直視吉敷,並不閃躲吉敷的眼神。

  「很好。那我們去釧路。」吉敷很乾脆地說。

  「你要讓我被逮捕嗎?」通子悲傷地說。

  「你要相信我,我不會讓你成為階下囚。」吉敷看看手錶。現在還不到八點,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三個小時。只要在明天早上九點以前解開三矢公寓的奇怪命案之謎,通子就可以脫罪了。

  可是,萬一無法解開謎團,就得面對最不想面對的結果。那樣的話,還不如沒有找到通子。

  三矢公寓的命案謎團很棘手,若是平常的話,吉敷不會下這麼危險的賭注。可是,現在有通子這張王牌在手,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她應該多少知道一些。因此,他覺得這個賭注是有勝算的。

  車子上路了。雖然有塑料布做的前車窗,但風很大,還是很冷,風聲更是咻——咻地從耳邊掃過。

  「知道路嗎?」吉敷一邊發抖,一邊問。

  「嗯。」通子點點頭,然後說:「很冷吧!」又說:「你的傷是車禍造成的嗎?」

  「車禍只是其中之一,我受了很多傷。」吉敷回答。

  「還是先去醫院看你的傷勢吧?」

  「沒有時間去醫院了,我們的時間只到明天早上九點。我不要緊,可以忍耐到釧路。」

  「騙人,你的臉色非常不好。」

  「那是因為太冷了。不說這個,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吧!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首先,你為什麼那麼聽藤倉兄弟的話?」

  「這件事說來話長……」通子手握著方向盤說。

  「你就慢慢說吧!反正開到釧路還很遠,而且只有一隻眼睛的車子也不能開快。」

  「可是,我現在不想讓你討厭我。」

  「這是什麼意思?那你什麼時候可以告訴我?」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們好不容易再見面了。剛剛見面,所以……再等等吧!」

  這樣嗎?女人的心思就是這樣的嗎?吉敷如此想著。可是,這個問題是這個命案的核心,他不能等呀。

  「那個理由和你五年前離開我有關嗎?」

  通子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動了一下脖子,說:「嗯。有,所有的事都有關。」

  「所有的事?」吉敷追問:「包括你那些奇怪的『毛病』嗎?害怕小瓶子、害怕飛蛾、害怕盛岡家裡有鬼面具的那個房間等等的『毛病』嗎?」

  通子嘆了一口氣,說:「是的。」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和藤倉兄弟有關?」

  「是的。但是,我現在不想說那些。」通子有點歇斯底里地說:「剛才你拚了命地救我了,不是嗎?」

  「嗯。」

  「我們好不容易見面了,我不想一見面就談這些事。」

  吉敷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寒冷和疼痛讓他把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團。

  「冷嗎?我的外套給你蓋吧?」

  「說什麼!那你怎麼辦?」

  「你受傷了嘛!」

  「沒關係,我不要緊的。」

  「可是……」

  「我不要緊。」

  兩個人都沉默了,只聽到咻——咻——的風聲。

  「沒想到這樣開車還滿舒服的。」通子先開口說:「好像在騎摩托車。」

  「通子。」吉敷說:「你長大了,現在是真正的大人了。」

  「是呀!一個人獨力經營一家店,必須面對很多事情,不長大不行。」

  「剛才很抱歉。」

  「我罵了你,說你比廢物還不如什麼的。剛才我太激動了。」

  「不用道歉,我很高興你那樣說我。」

  「高興?」

  「因為沒有人會那樣說我了。」通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輕微顫抖著。她是因為冷而發抖嗎?

  「我覺得我完蛋了。從前我就是個沒有用的人,近來這種感覺更是愈來愈明顯。我的個性很不好。」

  「是嗎?你只是比較好強而已。」

  「那叫逞強。連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

  說話也讓吉敷感到痛苦了,他沉默下來,意識漸漸模糊。

  突然覺得有人在搖動自己的臂膀,吉敷一下子醒過來。剛才好像睡著了。他的額頭上有一隻冰冷的女性的手。「你發高燒了,最好去看醫生。」

  「沒有關係,不要停車。」吉敷指示道。

  剛才睡著的時間雖然很短暫,但是已經很好了。得到意外的勝利,又和通子重逢的喜悅,讓他的心情比較開朗,緊張的心情也隨之鬆懈,所以才能安心地睡著。可是一醒來,疼痛和高燒所帶來的不舒服感,立刻統統回來了。他覺得疼痛加劇,高燒也更嚴重,說話變得更辛苦。

  「釧路也有醫生。」

  「現在應該以你的身體為重。」

  「不讓你成為有罪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聽我的,否則明天早上九點以後,你就是通緝犯。」

  吉敷一直在發抖,牙齒都無法咬合了。因為高燒的關係,他覺得說話真的很累。

  「要通緝你的文件,明天早上就會被送出去。為了擋住這份文件,我們必須在明天早上九點以前解開三矢公寓奇怪命案之謎。這是不讓你成為通緝犯的先決條件。我的身體可以以後再治療。這裡叫不到計程車吧?」

  「這裡叫不到計程車。」

  「沒辦法,那就繼續開車吧!」

  「去釧路嗎?」

  「我不知道……」

  「通常你們見面的地點是哪裡?」

  「在店裡,而且是白天的時候。」

  「在『丹頂』嗎?」

  「是。」

  「和你見面的人是誰?」

  「大都是弟弟,次郎。」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你最近看起來很累,要不要去東京旅行,散散心?他說得非常體貼,我也覺得工作得很累,真的很想出門旅行。那時我的工作正好遇到瓶頸,又很想去東京,所以雖然覺得他的行動有點奇怪,還是搭著列車到東京了。」

  「為什麼那麼輕易就聽了他的話?」

  「他帶著坐到札幌的火車票來,還給我餞行。」

  「他也給你錢了?」

  「嗯。」

  「你沒有想到這是一個陷阱?」

  「當時沒有想到。後來看到報紙還嚇了一跳,覺得很可怕。」

  「然後你就到了東京?」

  「嗯,我很害怕,心裡很想找你幫忙。可是到了東京,又不敢去找你……」

  「為什麼不立刻打電話給我?」

  「因為我已經被懷疑是殺人嫌犯了,你又是警官,所以……」

  「因為我是警官,你不是更應該打電話給我嗎?」

  「我怕麻煩到你。」

  「那你幹嘛在走的時候還打電話給我?」

  「因為我很想聽聽你的聲音。」

  「你每次都這樣。後來去阿寒湖的時候,也打了那樣的電話吧?」

  「對不起,我只是想聽你的聲音。我喜歡你的聲音。」

  吉敷苦笑了,說:「喜歡我的聲音嗎?只是我的聲音啊!」

  「啊,對不起,不只是聲音。我是怕說了,會讓你覺得麻煩。其實你的一切我都……曾經很喜歡。」通子略微猶豫了一下,用過去式說明自己的感覺。

  如果會覺得麻煩的話,就不會讓自己受傷到這種程度了。吉敷想這麼說,卻沒有說出口,而且,今後也不會說出這句話。

  「給我電話之後,你就搭了『夕鶴九號』。」

  「嗯。看到你來月台時,我很高興。」

  「後來,藤倉令子到A臥鋪想殺你?」

  「是的。」通子說這句話時,全身發抖。

  「以前你見過藤倉令子嗎?」

  「以前在釧路時,曾經在路上見過幾次……竹史,我必須老實告訴你,我做了很可怕的事。」

  「嗯,你殺死了藤倉令子?」

  「你知道了?」

  「當然,我的職業和殺人的事情有關。」

  「是呀!」

  「你睡覺的時候,她突然出現,並且想殺死你?」

  「對。」

  「那時快四點了吧?」吉敷又說:「她拿著刀子來殺你,可是你一手抓住她拿刀子的手,就在推拉的過程中,刀子割到令子的脖子動脈。」

  「沒錯,就是那樣。好可怕。」

  「逃離現場的時候,你在緊張的情況下,把令子的行李也一起帶走了。」

  「嗯。」

  「或許是吧!」

  「他們果然複製了你屋子的鑰匙。」

  「嗯。」

  「離開盛岡的『白楊舍』以後,你去了哪裡?」

  「你果然去『白楊舍』了。我想你可能會去『白楊舍』找我的。你看了那封信了嗎?」

  「看了。」

  「果然……我現在很希望你沒有看那封信。」

  「沒辦法,已經看過了。」

  「你帶著那封信來釧路嗎?」

  「嗯。」

  「還給我吧!」

  「為什麼?」

  「因為那裡面寫的都是謊話。」

  「那封信現在不在我身上,在釧路市的寄物櫃裡。」

  「那你以後還給我。」

  「如果我沒有忘記的話。好了,剛才我問你,你後來去哪裡了?」

  「我到處走。因為很想死,所以我去了陸中海岸的鵜巢斷崖,可是到了那裡又覺得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就來到北海道,去那四個湖看看。」

  「竹史,你真的很厲害。」

  吉敷想:原來通子現在才知道我的能力。以前在一起生活的時候,通子並不瞭解他的工作,他也不會把工作上得意的事情拿回家裡說。

  「因為我知道你有這種感性的一面。你到了阿寒湖後,住進天花板和掛軸上都有斑點、污漬的湖畔便宜旅館,並且坐在房間的窗邊,看著被夾在兩棟樓房間的湖面。那時你的心情很壞,所以又打了電話給我。」

  「為什麼你連這個都知道?確實如你說的。」

  「可是我不在家,因為我出來找你了。於是你猜想我可能去中村家,便打電話去他那裡。沒想到你還記得中村的電話。」

  「因為他家的電話很好記嘛。」

  「接著你去了屈斜路湖的和琴溫泉,並且在今天下午三點過後,打電話到釧路的『白色』。結果藤倉兄弟就跑來這裡殺你。對吧?」

  「對。」

  「你為什麼要打電話給藤倉兄弟?」

  通子不看吉敷,也不回答,只是繼續開車。

  「唔,為什麼?」

  「不只是今天,我平常就會定期性地打電話給藤倉兄弟。告訴他們我在哪裡,接下來要去哪裡。」

  「為什麼?」吉敷瞠目以對,憤怒的情緒讓他呼吸困難。不過,這股怒氣卻讓他的力氣甦醒。

  「原來如此。難怪藤倉令子知道你會在『夕鶴九號』列車的A臥鋪。」

  「嗯。」通子悲傷地點點頭。

  「你真傻!哪有人像你這樣自找死路的?你明知被他們陷害成殺人嫌犯了,還讓他們知道你在哪裡,好讓他們派人去殺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通子沒有回答,只是嘆氣。

  「今天又打電話給他們,結果他們就親自來動手了。」

  「今天的電話是因為我沒有錢了。」

  「沒有錢了?你想接受像螳螂一樣的傢伙的金錢接濟?」

  「不是那樣的……」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找不到你呀。」

  「因為找不到我,所以才找藤倉兄弟嗎?」不隻身體,吉敷連精神都感到疼痛。每一條神經都好像被針刺一樣的痛。

  「不是的,我沒有想過要拿他們的錢。」

  「那麼是為什麼?」

  「不要這樣說話,否則我說的都是謊話。」

  吉敷沉默了,他不再說話,只是等待通子開口。

  「因為我覺得我已經不行了,所以才打電話給他們。」

  又是沉默。但是吉敷心裡很煩躁。

  「什麼事情不行了?你打電話給藤倉兄弟要錢,沒有想到他們會藉此來殺你嗎?」

  「我想到了,我當然會想到這種事。畢竟之前已經有令子的事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打電話給他們?」

  「因為我想死。在旅途中,我一直在想要怎麼死,我希望死前可以再聽聽你的聲音,所以才打電話給你。在東京時打的那通電話,也是這麼想的。」

  「打那通電話時,你就已經想死了?」

  「嗯。可是我很沒有用,一個人死不了。」通子說著奇怪的話。

  「所以你想找藤倉兄弟幫忙你死?」

  「因為你絶對不會幫我這個忙吧?」

  「當然!」

  「所以我只好找他們。」

  「你的話很奇怪。既然你想死了,那麼藤倉令子去殺你的時候,你為什麼還要反抗?」

  「因為我不想被女人殺死。」通子的聲音又激動起來。

  吉敷實在不瞭解通子的邏輯。「不想被女人殺死,卻可以被藤倉兄弟殺死?」

  「因為這是有原因的。死於他們的手中的話,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因為不管他們有任何要求,我都不能拒絶他們。這種情形從和你在一起以前就這樣了,我只是沒有辦法告訴你而已!這是有原因的。」

  「原因?和我剛才說的你的那些『毛病』的原因一樣嗎?」

  「是的。」

  「明知道自己在三矢公寓的房子被拿來當作殺人的場所,還出門去旅行;知道自己可能被當成殺人犯了,還聽從他們的話,四處逃亡;也是因為那個原因嗎?」

  通子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說:「是的。」

  「我想問你底是什麼原因。但是,你還是不想說嗎?」

  「不,我想說。我真的希望你能聽我說。但是,我怕你聽了以後會討厭我,會瞧不起我。」

  吉敷不說話,他想到:如果自己變得瞧不起通子了,那該怎麼辦?自己的這一身傷,不就是一個笑話嗎?

  平日裡,吉敷確實有些瞧不起大多數的女性犯人,有時簡直不把她們當成人看,或者可以說是把她們當成次等人看待。他想到:萬一自己也對通子產生輕蔑的心情,那會是多麼難堪的事呀!為了她而遍體鱗傷的身體,肯定會痛上加痛吧。

  可是,不把那個原因問清楚,或許這個案子的謎就解不開——

  「藤倉令子對你有恨嗎?她有殺你的理由嗎?」

  「嗯,有的。」

  「五年前你要離開我的時候,並沒有說出真正想要離開我的原因吧?」吉敷再三考慮後,又說:「不,或許你說了,但是我沒有聽到?你真的說了嗎?」

  通子搖頭。

  「那麼,離開我的理由也是那個原因嗎?和藤倉令子想殺你的原因一樣?」

  「對,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那個原因。那也是我想死的原因。」通子的聲音變得很冷漠。

  「還有,你的戶口沒有遷入釧路市,也和那個原因有關?」

  「是的,也是那個原因。」通子悲哀地點頭。吉敷下定決心了。

  「那樣嗎?那麼,你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原因嗎?」吉敷問了,但是通子沉默了一段相當長時間後,才開始說話。在那段沉默的時間裡,吉敷的耳朵只聽到風聲,他的身體必須忍受嚴寒的風,和刺骨的痛。

  「那是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

  吉敷沒有回應。他的身體太痛苦,以至於說不出話,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能地害怕通子即將說出來的事情。

  「我小的時候非常壞。因為在備受寵愛的環境下成長,所以我任性又好強,什麼事情都非照著我的意思做不可,附近的男孩子都接受我的指使,我就是他們的女王。不是常有那樣的小孩嗎?我就是那樣的小孩。」

  吉敷點點頭。和通子認識十一年了,第一次聽到她說這些。「你說的小時候的事,是住在盛岡的時候的事嗎?」

  「我撿起來以後,藤倉兄弟三個也都很想要那個瓶子,尤其是良雄。可是,我不給他,因為那是我發現的東西。那一天,他為了得到那個小瓶子,對我特別忠心。於是,那一整天裡,我胡亂地指使他們做了很多事,想盡各種殘酷的點子,讓他們忙得團團轉,自己覺得很得意。到了黃昏該回家的時候,就是我必須決定要不要把小瓶子給良雄的時間。

  「老實說,我不想給。總覺得他是一個男生,女人高跟鞋形狀的瓶子對他沒有什麼用處吧?而且,我自己也想擁有那個瓶子。所以我一直在想,有什麼方法可以不要給他。可是,已經指使他一整天了,實在想不出可以不給他的理由。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出那麼殘忍的方法。

  我說:如果真的很想要這個瓶子的話,那就在我面前把瓶子裡的水喝掉。

  「我沒有想到他會喝。良雄一定是真的很想要那個瓶子,所以,他真的當著我的面,一口氣把瓶子裡的水喝掉了。沒辦法,我只好讓他拿走瓶子。我很後悔,後悔的是竟然讓良雄把瓶子帶走了。我真的是一個很壞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和女傭人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玄關的門突然被人急急忙忙地拉開,先是聽到藤倉兄弟的父親大聲叫著:晚安,晚安。然後就聽到小孩子的哭聲。正在吃飯的我們聽到聲音,就都跑到玄關。

  「藤倉的父親臉色蒼白地抱著良雄站在玄關口,他懷裡的良雄哭聲很大,而且一邊哭,一邊喊著:好難過呀,好難過呀!看到那樣的情形,我也嚇哭了。

  「『請幫幫忙,請幫幫忙。』藤倉的父親不斷說著。這是從前佃農去地主家請求援助時說的話。我站在父親的身後看,藤倉兄弟和令子及他們的母親,則站在藤倉父親的後面。被縟很快就鋪好了。良雄被放在被縟上,女傭人跑著去請醫生來。

  「那時是夏天,天氣非常熱,窗戶一直是打開著的,窗外的飛蛾和小蟲飛進屋子裡,繞著電燈泡飛。即使是現在,蟲、蛾震翅的聲音和良雄的哭聲,好像也還在我的耳朵裡響著。良雄一邊哭,一邊說:不應該喝,不應該喝。當時我很害怕,只是不停地哭。

  「醫生來了,問兩邊的家長:會不會是喝到農藥了?知道是什麼農藥嗎?但是兩邊的家長都搖頭,都說不知道。當時一郎和次郎就坐在他們的父親的身後,一直看著我。那時我心裡很擔心他們會把我做的事情說出來,嚇得一直流眼淚。」

  通子說到這裡就停住,她的身體不斷地發抖,一時說不下去了。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那個小瓶子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一直沒有人去追究,但是那一定是有毒性的東西。那時一般人家裡的廁所,並不是抽水式的馬桶,而只是在便器的下面放一個桶子,收集排泄物。這些排泄物最後會被倒在田裡,成為肥料。

  「那種習慣或許不太好,但是基本上沒有什麼大問題。麻煩的是,從前的人會把危險的東西也丟進便桶裡,也不管那個東西能不能分解,甚至把裝著危險東西的容器也一起丟進去,然後被撒在田裡。那個瓶子大概就是那樣來的。」

  「你只有面對我的問題而已,不是嗎?當我知道你過去的事時,當然不會高興,可是,我也不會生氣地要把你趕走吧?那是以前的事,我一定會原諒你的。」

  「問題不在你,而是我自己。這是我和藤倉兄弟的問題。」

  「是嗎?真的是那樣嗎?不會只是藉口吧?」

  通子轉頭對著吉敷。說:「什麼意思?」

  「我太忙了,經常忙到晚上也不能回家,薪水又低,又沒錢。你不喜歡那樣的生活吧?」

  「我現在也沒有錢呀!而且,那時我還更能專心鍍金的工作。我離開你的原因,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真的嗎?」

  「真的。我一點也沒有討厭你的念頭。以前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很尊敬你。如果不會造成你的負擔的話,我現在還是一樣喜歡你。」

  吉敷沒話可說,也不知道說什麼比較好。聽到通子這麼說,他的感覺當然不壞,可是也覺得有點洩氣;這表示他以前的想法是錯誤的。「可是,你總是說『竹史是個大忙人』。」

  「唔?」通子訝異地看著吉敷,好像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話。但是,吉敷好像沒有要再說什麼的樣子。

  「我是那麼說了沒錯。不可以那麼說嗎?我只是那麼說而已,並沒有任何意思呀!」

  「還有,你還常鬧彆扭地問我:工作和我,哪一個比較重要?」

  「那是我在撒嬌呀!不是有很多當太太的人,都會這樣問她們的丈夫嗎?那和平常的打招呼一樣,沒有什麼特別意思的。」

  吉敷覺得真的好洩氣,原來是自己想太多了。不過,洩氣歸洩氣,他還是有放下心頭重擔的感覺。然而——

  「我認為我是全日本最不會管丈夫的人,所以,基本上我很適合當刑警的太太。」

  「那麼,常常一生氣就跑出去外面的公園盪鞦韆,又是怎麼一回事?」

  通子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笑意,但是這一點點的笑意,一下子就不見了。「那時候太年輕了。那時的我,只是個任性的女生。」

  吉敷還想說什麼,但是轉個念頭,把話呑回去了。

  「剛才我說的話,請你不要放在心上。」通子看著前方說。

  「剛才你說了什麼?」

  「我說我還喜歡你。我沒有資格說那種話的。」

  「為什麼?那句話是我最好的療傷藥。」吉敷說了這句話後,又陷入思考。

  關於藤倉令子這一方面,可能是:令子知道自己最小的弟弟之死,是通子造成的,所以參加了藤倉兄弟的計劃,答應一郎和次郎執行殺死通子的工作,沒想到卻反而死在通子的手中。但是,她和弟媳婦們的感情如何呢?她也認同弟弟們的殺妻行為嗎?

  吉敷問到這個問題時,通子說:「令子與市子、房子的對立情況非常嚴重。本來令子也在『白色』幫忙的,可是她常常對著弟弟們說東道西,引發他們夫妻間的不合,於是兩個弟媳婦就聯合起來,趕走了令子。」

  「原來如此。」

  「後來令子就變成閉門不出。市子和房子連讓她去店裡喝一杯咖啡也不答應。」

  「這樣嗎?」

  為什麼通子會傻到幫忙藤倉兄弟殺人,及藤倉令子為什麼會協助弟弟殺人的原因,吉敷現在都明白了。

  接下來要瞭解的問題,是藤倉兄弟如何殺死他們的妻子?他們用什麼方法製造了不在場證明?

  明天早上九點以前就必須弄清楚這些問題。吉敷原本以為通子多少知道一點藤倉兄弟殺人的方法,結果卻失望了。

  從通子那裡得到線索的希望落空之後,想要破解那個案子就更困難了。如果自己的身體狀況一切OK的話,或許還有力氣做點什麼事,但現在一身是傷,實在沒有破案的信心。

  不過,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不管救得了救不了通子,接下來的工作就必須全靠腦力來完成了。

  之前的營救行動,是靠身體與體力來執行的,身體與體力幾近於零的現在,唯一能靠的,只剩下腦力了。

  吉敷不排除如果腦力的挑戰失敗了,就叫通子逃亡的可能性,畢竟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不定期的痙攣、隨時想嘔吐的感覺、頭痛、發燒等現象,都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向。

  下一瞬間裡,吉敷的知覺又慢慢遠離,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聽到通子的聲音、自己有沒有在講話。這樣的意識不清,或許是因為這兩天一直沒有好好地睡過覺的關係。

  「通子。」吉敷叫喚,可是一開口,他自己就嚇了一跳,因為舌頭不大聽使喚了。

  「我想睡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後叫醒我。」他很艱難地才說完這句話。

  可是又想到好像還有話還沒有說完,便努力的張開嘴巴:「我好像不大能說話了,但是,有幾句話一定要先說。剛才我在藤倉兄弟面前罵你了,我心裡很難過。」

  「說什麼呀!不要放在心上。」

  「還有,我想告訴你:我們因為車禍才認識的,那當然不是一個愉快的邂逅,但是,我很感謝上蒼能夠讓我們認識,我真的有說不出來的感謝。

  「在認識你以前,我的日子過得很糟糕,每天都有數不完的不愉快的事,覺得生活很無奈,隨時都處在悲傷當中……我不會形容,但是,你的出現,就像突破悲傷的圍牆,現身在我的面前,帶給我意想不到的喜悅。你一定不瞭解我抱著多大的決心,想要讓我們幸福。認識你,讓我覺得我獲救了,好像在沙漠裡過了一星期沒有水的生活後,眼前突然出現一杯水。那種感覺你一定不瞭解吧……」

  吉敷張開眼睛,看到了通子的眼淚。

  所以……吉敷在心裡繼續說著,他想說:「當你離開我的時候,我非常痛苦,從那一刻起,我就過著沒有感覺的生活……」

  吉敷的意識又漸漸模糊了,意識裡剩下「沒有時間了,不能這樣下去……」的念頭,但是最後連這個念頭也跌入黑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