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為惡如此欣然而徹底,莫過於出於宗教信念而為惡。
──巴斯卡(譯註: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國天才數學家及哲學家,曾有深刻的宗教經驗,著有《沉思錄》。)
一旦廢除上帝,政府便成為上帝。
──卻斯特頓(譯註:G.K.Chesterton(1874─1936),英國記者、作家、評論家、詩人,擅於思辯似非而是的悖論,以布朗神父的系列推理小說為基督信仰辯護,最後卻歸為天主教徒。)
※※※
麥肯一路從小徑走向湖邊時,忽然發覺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他長年的伴侶巨慟消失了,彷彿就在他從瀑布形成的簾幕後方出來時,被那層薄霧洗刷一空了。缺少了它感覺很怪異,甚至還有些不自在。這幾年來,對他來說它已被定義為正常的存在,如今卻無預期地消失了。「正常是個迷思。」他心想。
巨慟將不再是他自我認同的一部分。如今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絕將它披戴在身上,蜜思也不會在意。事實上,她也不要他綣縮在那層布幕下,如果他繼續這麼做,她可能還會為他感到哀痛。此刻他決定放手,不禁納悶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可以不帶著吸盡萬物色彩的罪惡與絕望,走進每一天嗎?
他走進林間的空地時,看到耶穌仍在等候,仍在打水漂。「嘿,我想我最厲害可以丟出十三個水漂,」他邊說邊笑,走過來迎接麥肯。「但是泰勒還贏我三個,還有賈許丟了一塊石頭跑得好快,我們都來不及數。」他們擁抱時,耶穌又補充說:「麥肯,你有很特別的孩子。你和小娜都非常用心愛他們。凱特還在掙扎,你也知道,但我們還沒處理到那部分。」
耶穌帶著恰如其分的自在與親密談論他的孩子,使他深受感動。「那他們走了嗎?」
耶穌拉回身子並點點頭。「對,回到他們的夢中了,當然,蜜思例外。」
「那她……?」麥肯欲言又止。
「她能這麼靠近你,簡直欣喜若狂,而且知道你好些了,她也很興奮。」
麥肯奮力想保持鎮定。耶穌能夠體諒,便將話題一轉。
「所以你和蘇菲亞相處得如何?」
「蘇菲亞?喔,原來她是蘇菲亞!」麥肯喊道。接著他臉上出現不解的表情。「那你們不就是四個了嗎?她也是上帝嗎?」
耶穌笑了。「不是,麥肯。我們只有三個。蘇菲亞是老爹智慧的化身。」
「哦,就像在《聖經》的〈箴言〉裡,智慧被描述成一個在街上呼叫的女人,想找到願意聽她說話的人,是嗎?」
「就是她。」
「可是,」麥肯停了一下,同時彎腰解開鞋帶。「她看起來好真實。」
「喔,她是相當真實。」耶穌回覆。接著他環顧四周,彷彿在看是否有人在觀看,然後輕聲說:「環繞沙瑞玉的那股神秘,她也有份。」
「我愛沙瑞玉!」麥肯站起身來大喊,對自己的坦白感到莫名的驚訝。
「我也是!」耶穌加重語氣說。他們走回岸邊,靜靜站著觀看對岸的小屋。
「我和蘇菲亞相處的時候很恐怖、也很美妙。」麥肯終於回答耶穌之前的問題。他突然發現太陽仍高掛在空中。「我到底離開了多久?」
「不到十五分鐘,所以不久。」耶穌答道。見麥肯一臉狐疑,他又說:「和蘇菲亞相處的時間不像一般正常的時間。」
「嗯,」麥肯咕噥。「我懷疑跟她有關的事有哪一件是正常的。」
「其實,」耶穌起了個頭,卻停了一下,丟出最後一塊打水漂的石頭。「與她同在時,每件事都很正常,而且簡單得優雅。因為你那麼失落又獨立,所以帶了很多錯綜複雜的東西來找她,結果你連她的簡單都覺得深奧。」
「所以我很複雜,而她很簡單。呼!我的世界確實是顛倒的。」麥肯已經坐在一根原木上,正脫下鞋襪,準備走回去。「你能告訴我嗎?現在是大白天的正中午,而我的小孩剛才在這裡作夢?那怎麼行得通?這一切有什麼是真實的嗎?還是我也只是在作夢?」耶穌又笑了。「至於這一切怎麼行得通?就別問了,麥肯。這有點難解──和時空聚合有點關係。又是沙瑞玉的玩意兒。你所知道的時間,在造物者眼中並沒有界限。你願意的話,可以問她。」
「不了,我想那件事可以以後再說。我剛剛只是好奇。」他咯咯笑道。
「但至於『這一切有什麼是真實的?』這個問題,一切遠比你想像的更真實。」耶穌稍稍停頓,好讓麥肯全神貫注。「更好的問題可能是『什麼是真實?』。」
「我開始覺得我沒概念了。」麥肯坦承。
「如果是在夢中;這一切會比較不『真實』嗎?」
「我想我會很失望。」
「為什麼?麥肯,這裡目前發生的一切,遠超乎你察覺感知的能力。我向你保證,這一切都極為真實,遠比你到目前為止所知的生活更真實。」
麥肯遲疑著,接著卻決定冒險一問:「有一件事還在困擾我,和蜜思有關。」
耶穌走過來坐在他旁邊的原木上。麥肯屈身,將手肘放在膝蓋上,越過自己的手盯著腳邊的鵝卵石。他終於說:「我一直想到她,孤伶伶一個人在那部卡車上,那麼害怕……」
耶穌伸出手來放在麥肯的肩上,輕輕一擰。他溫和地說:「麥肯,她從來不是孤伶伶一個人,我沒有離開過她。我們連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她。我可能放棄自己,卻不可能離棄她,或你。」
「她知道你在場嗎?」
「知道,麥肯,她知道。剛開始不曉得,因為恐懼排山倒海而來,而且她受到驚嚇。從露營地開到這裡要好幾個鐘頭,但當沙瑞玉用自己包圍住她,蜜思就鎮定下來了。那段漫長的路程其實給了我們談話的機會。」
麥肯試著把這一切都聽進去。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也許只有六歲,但蜜思跟我是朋友。我們說著話。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她其實更擔心你和其他兩個孩子,因為她知道你會找不到她。她為你禱告,為你的平靜禱告。」
麥肯哭了,新的淚珠從臉頰上滑落。這一次,他不介意。耶穌將他輕輕拉到懷中抱著他。
「麥肯,我認為你並不想知道所有的細節,我相信那些毫無幫助。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無時無刻不和她在一起。她知道我的平靜,你如果在場也會以她為榮的。她好勇敢!」
此刻麥肯的眼淚恣意流下,但連他也注意到這次不一樣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靠在自己逐漸喜愛的這個男人肩上哭泣,也不覺得難為情。隨著每一聲啜泣,他感到緊繃的壓力慢慢流失,由一股深刻的釋放感所取代。終於,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抬頭將氣吐出。
接著,他不再說話,而是起身將鞋子拋至肩上,逕自走向水裡。當他發現自己踏出第一步時湖水淹至腳踝,雖有些驚訝,卻不在意。他停下來將褲管捲到膝蓋以上,確保不會沾溼,接著又在刺骨的冷水中跨出一步。這一步水淹到小腿中間,下一步又淹到膝蓋正下方,但他的腳仍踩得到湖底。他回頭見耶穌站在岸邊,兩手在胸前互抱,注視著他。
麥肯再回頭看向湖的另一邊。他不知道這次為什麼不會浮在水面上,但他決定繼續走下去。耶穌在那裡,所以他沒什麼好擔心的。想到要游那一大段冰冷的距離就覺得毛骨悚然,但麥肯確知即使非游泳不可,他也游得過去。
謝天謝地,當他跨出下一步時,並沒有往下沉,而是稍微上升,隨之而來的每一大步都讓他更往上升,直到他再度站立於水面上。耶穌加入他的行列,兩人繼續朝小屋走去。「你不覺得我們一起走一定會比較好走嗎?」耶穌微笑問道。「我猜我還有更多要學的。」麥肯也報以微笑。雖然走在水面上很美妙,但他發現,無論他得游過這段距離或走在水面上,對他而言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耶穌和他在一起。或許他終究還是開始信任他了,即使只是處於嬰兒學步的階段。
「謝謝你陪我,對我說蜜思的事。我從來沒有真正和任何人談過這件事,只覺得這件事好巨大又好恐怖。現在它好像沒那麼恐怖了。」
「黑暗會隱藏恐懼、謊言、悔恨的真實大小,」耶穌解釋道。「事實是,那多半是陰影而非現實,所以在黑暗中似乎更大。當光照進它們住在你心裡的地方,你就會開始看見它們真實的樣貌。」
「可是我們為什麼都把那種垃圾存放在心裡?」麥肯問道。
「因為我們相信那裡比較安全。而且,有時候,當你還是努力求生存的孩子時,那裡真的比較安全。然後你外表長大了,內心卻仍是被怪獸包圍在黑暗洞穴中的孩子,而出於習慣,你就會不斷增加自己的收藏品。你知道嗎?我們都會收藏我們珍惜的東西。」
這句話讓麥肯會心一笑。他知道耶穌是指沙瑞玉說過的收集眼淚一事。「所以,像我這樣在黑暗中迷失的人,要如何才能改變?」
「多半都相當緩慢。」耶穌回答。「記住,你不能自己一個人來。有些人設法用各種應付的機制和心理調適方法來改變,但是怪獸依然存在,只是在等適當的時機出來。」
「所以我現在該怎麼辦?」
「你已經在做了,麥肯,就是學著過被愛的生活。這個概念對人類來說並不容易。你們很難分享任何事。」他咯咯笑著繼續說。「所以,沒錯,我們渴望的是你們『重新轉向』我們,然後我們會來,在你們心裡住下來,然後分享我們的愛。這種友誼是真的,不只是想像。我們打算經驗這一生,你的一生,和你一起在對話中分享這段旅程。你可以共享我們的智慧,學習用我們的愛去愛,而我們可以……聽你表達不滿、牢騷和抱怨,還有……」
麥肯大笑出聲,一把將耶穌推到一邊。
「停!」耶穌忽然大叫,在原地定住不動。起初,麥肯以為自己冒犯了他,但耶穌卻牢牢盯著水中。「看到了嗎?你看,牠又來了。」
「什麼?」麥肯走近,用手遮住眼睛上方,努力想看到耶穌究竟在看什麼。
「你看!你看!」耶穌壓低了聲音喊叫。「牠好漂亮!一定有差不多兩英呎長!」接著麥肯看見牠了,一條巨大的灰鱒魚從水面下不過一兩英呎處滑行而過,似乎對自己在上方造成的騷動不以為意。
「我想抓卻抓不到牠已經好幾個禮拜了,而牠竟然到這裡來引誘我!」他笑道。麥肯驚訝地看著耶穌開始躡足地閃過來閃過去,設法跟上那條魚,最後放棄。耶穌看著麥肯,像小孩子一樣興奮。「牠很棒對不對?我可能永遠也抓不到牠。」
麥肯被這整個畫面搞糊塗了。「耶穌,你為什麼不乾脆命令牠……不知道……跳進你的船或吃你的魚鉤,你不是造物主嗎?」
「當然,」耶穌說著,屈身用手滑過水面。「但那樣有什麼樂趣可言呢?」他抬起頭,咧嘴笑了。
麥肯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他發現自己變得多麼愛這個人,而這個人也是上帝。
耶穌又站起來,他們一起繼續漫步走回船塢。麥肯又放膽問了個問題:「我可以問,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蜜思的事嗎?好比昨晚,或一年前,或……?」
「別以為我們沒試過。你有注意到你在痛苦中認定我是最可惡的嗎?我已經對你說了很久的話,但今天是你第一次聽得進去,而其他那些時間也沒有浪費。它們就像牆上的小裂縫一次出現一條,卻交織在一起,準備今天呈現在你面前。如果你希望種籽能有土壤環抱,就必須先預備土壤。」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拒絕,那麼強烈地拒絕祢們。」麥肯思量著。「現在看來似乎覺得有點蠢。」
「這一切都是恩典的時間點,麥肯。」耶穌繼續說。「如果宇宙中只有一個人類,時間的安排就會相當簡單。但只要再加一人,嗯,你也知道會怎麼樣。每一個選擇都經由時間和關係產生漣漪,與其他的選擇互相碰撞影響。從這看似一大團的混亂當中,老爹編織出一片壯麗的織錦。只有老爹才能解決一切問題,而她用恩典來解決。」
「所以我猜我只能跟隨她了。」麥肯下了結論。
「沒錯,那就是重點。現在你開始明白『真正的人』是什麼意思了。」
他們來到船塢的末端,耶穌跳了上去,轉身幫麥肯一把。他們一起坐在船塢的末端,光著腳在水中晃盪,看著風吹過水面形成的迷幻效果。麥肯先打破沉默。
「我剛剛見到蜜思的時候,看見的是天堂嗎?看起來很像這裡。」
「是這樣的,麥肯,我們最終的命運不是你塞進腦子裡的那幅天堂景象──你知道,像是珍珠門和黃金街的景象(譯註:此處指的是新約《聖經》〈啟示錄〉第二十一章中描繪的聖城景象。)──而是這個宇宙重新洗滌過的模樣,所以天堂的確會很像這裡。」
「那珍珠城門和黃金的東西又是什麼?」
「那個東西啊,好弟兄,」耶穌說著,往船塢上一躺,閉起眼睛隔離白日的溫暖與明亮。「那幅畫是我和我愛的女人。」
麥肯注視著他,看他是否在開玩笑,但他顯然是認真的。
「那幅畫是我的新娘,就是『教會』:由許多個人所共同形成的心靈城市,有一條生氣蓬勃的河流貫穿城中央,兩岸樹木結出的果子,將醫治各國的創傷和悲痛。而且這個城市隨時開放,入城的每一道門都由一顆珍珠製成……」他睜開一隻眼看著麥肯。「那就是我!」他看見麥肯臉上的疑問,解釋道:「珍珠,麥肯,是唯一由痛苦、患難及最終的死亡所製成的珍貴寶石。」
「我懂了。你就是入門的道路,但是──」麥肯稍微停頓,尋找適當的措辭。「你說教會是你所愛的女人,但我滿確定我還沒見過她。」他略表輕視。「她不是我星期天去的那個地方。」他說得比較像是自言自語,不確定把這種話說出來是否安全。
「麥肯,那是因為你只看到機構,一種人造的系統。那不是我來到世上要建造的。我看到的是人們和他們的生命,一個有生命、有氣息、愛我的群體,而不是建築物和各種計畫。」
麥肯聽耶穌如此談論教會,感到有些吃驚,但話說回來,也不算真的令他驚訝。這讓他如釋重負。「那我要怎麼成為那個教會的一分子?」他問。「這個你似乎非常愛慕的女人。」
「很簡單,麥肯。一切都在於人與人的關係和單純分享生命。就是我們現在在做的──只要做這件事──保持開放,讓周圍的其他人能找到我們。我的教會完全在於人,而生命完全在於關係。你們無法建造。那是我的工作,而且我其實還滿擅長的。」耶穌咯咯笑說。
對麥肯來說,這些話就像呼吸到新鮮空氣!簡單。不是一大堆繁重的工作和冗長的要求,也不是坐在無數的聚會裡,盯著別人的後腦杓,而他根本稱不上認識那些人。只要分享生命就好。「可是,等一下──」麥肯心中開始浮現一堆混亂的問題,也許他誤解了。這似乎太簡單了!他發現自己又不自覺地這麼想。或許是因為人類如此徹底迷失又獨立,才會把簡單的東西弄複雜了?所以他三思是否該把自己剛開始明白的事情攪亂。此刻開始問那堆混亂的問題,感覺就像把一塊泥土丟入一小池清水。
最後他只說:「算了。」
「麥肯,你不必全部弄得一清二楚。只要與我同在。」
片刻後,他決定加入耶穌,在他身邊躺下,用手遮著眼睛擋住太陽,好看著片片雲彩掃過午後的天空。
「老實說好了,」他承認,「『黃金街』不是大獎,我還不太失望。我每次聽都覺得有點無聊,甚至不像與你同在這裡如此美妙。」
麥肯在近乎寂靜中感受這一刻。他聽得見風輕拂過樹木的噓聲,附近溪流一路流向湖中發出的笑聲。這一天如此莊嚴,周遭令人屏息的美景令人不敢置信。
「我真的很想明白。我是說,我發現,你和我熟悉的那些善意的宗教是那麼截然不同。」
「雖然可能是出於善意,但你知道宗教機構也可能把人生吞活剝!」耶穌表達出自己的觀點。「有一大堆奉我之名所做的事,都和我無關,而且即使是無意,也時常與我的目的背道而馳。」
「你不太喜歡宗教和制度嗎?」麥肯說道,不確定自己是在發問還是發表觀察後的意見。
「我不創造制度──從來沒有,將來也不會。」
「那婚姻制度呢?」
「婚姻不是制度,是關係。」耶穌停頓了一下,聲音堅定而有耐心。「我說過,我不創造制度,那是想要扮演上帝的人的工作。所以沒錯,我對宗教不太有興趣。」耶穌略帶諷刺地說,「而且也不太喜歡政治和經濟。」耶穌的臉明顯沉了下來。「我為什麼要有興趣呢?那些是恐怖的人造三位一體,掠奪了地球,欺騙了我真心關愛的人。人類面臨的心理騷動和焦慮,有哪一項和這三者無關?」
麥肯遲疑了。他不曉得該說什麼,這一切有點超乎他的理解。耶穌注意到麥肯的目光呆滯,便放慢速度。「簡單說來,這些恐怖的事都是工具,許多人用來支撐他們對於安全感與控制的假象。人害怕不確定,害怕未來。這些制度、組織和意識形態,要創造某種確定及安全感只是徒勞無功,因為根本沒有確定感和安全感存在。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制度不能提供你安全感,只有我能。」
「哇!」麥肯只想得到這種回應。差不多他認識的每個人和他自己,曾如何管理與操控自己生命的影像,都幾乎縮小到不如一塊石頭。「所以,」麥肯還在思考聽到的話,此刻實在無話可說。「所以呢?」他又把話轉成問題。
「我這裡沒有工作議程,麥肯。恰好相反。」耶穌插話。「我來是要給你豐盛的生命。我的生命。」麥肯仍絞盡腦汁想弄明白,而耶穌仍試著說明。「享受一種友誼成長的簡單與純粹?」
「喔,懂了!」
「如果你想不依靠我而活著,在我們共享這段旅程時不想依靠這些持續的對話,就會像努力想靠自己的力量走在水面上一樣。你走不過去的!當你嘗試時,無論立意多麼良善,你都會往下沉。」耶穌深知這個答案的意涵,便問道:「你有試過去搭救溺水的人嗎?」
麥肯的胸口與肌肉出於本能緊繃起來。他不喜歡想起賈許和獨木舟,以及突然從記憶中湧現的恐慌感。
「救人極為困難,除非他們願意信任你。」
「沒錯,確實如此。」
「我只要求你這件事。當你開始往下沉時,讓我來救你。」
那似乎是個簡單的要求,但麥肯當慣了救生員,而非溺水的人。「耶穌,我不確定我知道該怎麼……」
「我來示範給你看。只要繼續把你擁有的那一點點交付給我,我們就能一起看著它成長。」
麥肯開始穿上鞋襪。「這一刻,和你坐在這裡,那好像不難。但一想到回家後的日常生活,我就不知道該怎麼保有你所建議的簡單。我和其他人一樣,困在同樣的控制手段的掌握裡。政治、經濟、社會制度、帳單、家庭、承諾……這一切都可能讓人有點難以招架。我不知道該怎麼全盤改變。」
「沒有人要你全盤改變!」耶穌溫柔地說。「那是沙瑞玉的任務,她知道該如何在不虐待任何人的情況下完成它。這整件事是個過程,不是單一事件。我只要你用僅有的一點點信任相信我,在身邊鍾愛的人身上培養我與你分享的同一種愛。你的工作不是改變他們,或讓他們信服。你可以自由地愛,沒有必須達成的工作事項。」
「那就是我想學的。」
「你正在學。」耶穌眨眼道。
耶穌站起來伸懶腰,麥肯也跟著效法。「我聽過太多謊言了。」他承認。
耶穌看著他,然後一手拉住麥肯往懷裡抱。「我知道,麥肯,我也是。我只是不相信那些謊言罷了。」
他們開始一起走下船塢。當他們接近岸邊時,又慢下腳步。耶穌把手放在麥肯肩上,將麥肯輕輕轉過來與他面對面。
「麥肯,世界的系統就是如此。制度、體系、意識形態,隨人類而生的所有徒然無用的努力無所不在,與這一切互動是在所難免的。但我能給你自由,克服你自身所處的權力系統,無論是宗教、經濟、社會或是政治體系。你會在自由中成長,能處於各種體制內外,在各種體系之間來去自如。我們一起,你和我就能身在其中,又不屬於其中。」
「但好多我關心的人似乎都身在其中,又屬於其中。」麥肯想到曾向他和家人表達過關愛的一些朋友和教會裡的人。他知道他們愛耶穌,但他們也把自己賣給教會活動和愛國主義了。
「麥肯,我愛他們。你誤判了他們許多人。對那些身在其中又屬於其中的人,你不認為我們一定要找到方法來愛他們,服事他們嗎?」耶穌問。「記住,認識我的人是不帶著工作時間表,自由地生活與愛的人。」
「那就是身為基督徒的意義嗎?」麥肯說著覺得有點蠢,但那是他試圖在心中做出的總結。
「誰說當基督徒要如何了?我並不是基督徒。」
這個想法讓麥肯覺得怪異而意外,他忍不住張嘴笑了。「不,我想你不是。」
他們來到工作室門口。耶穌再度停步。「那些愛我的人來自現存的每一種體系。他們是佛教徒或摩門教徒、浸信會教友或穆斯林、民主黨員、共和黨員,許多人從不投票或不屬於任何主日或宗教機構。我的信徒中有兇手,也有很多自以為是的人。有些是銀行家和賭場業者,也有美國人和伊拉克人、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我無意把他們變成基督徒,但我的確想參與他們的轉變,成為老爹的兒女,成為我的弟兄姊妹,成為我的愛人。」
「那意思是說,」麥肯問,「條條道路通向你嗎?」
「一點也不,」耶穌微笑著,伸手握住工作室的門把。「大部分的路哪裡也到不了。意思是,我會走遍每條路來找到你。」他停了一下。「麥肯,我在工作室裡還有些事情要完成,所以我待會兒再和你碰頭。」
「好。你要我做什麼?」
「做什麼都好,麥肯,這個下午是你的。」耶穌拍拍他的肩膀,咧嘴笑了。「最後一件事,還記得稍早你謝謝我讓你見到蜜思嗎?那是老爹的主意。」說著,他轉身背對著麥肯揮手,走進工作室。
麥肯馬上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於是直接往小屋走去,看能否找到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