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假有無限組合,但真理只有一種存在模式。
──盧梭
※※※
麥肯臨近小屋時,聞到司康餅或瑪芬餅或某種美味東西的味道。因為沙瑞玉的時空聚合把戲,所以從吃完午餐到現在可能只有一小時,但他卻覺得像是好幾個鐘頭沒吃東西了。即使看不見;他也能毫無困難就找到廚房。但當他來到後門,發現廚房裡空無一人時,感到驚訝又失望。「有人在嗎?」他喊道。
「麥肯,我在門廊上,」她的聲音穿過打開的窗戶傳來。「拿點喝的東西過來陪我。」
麥肯為自己倒了些咖啡,走到門外的前廊。老爹靠在一張老舊的木製休閒椅上,閉著眼睛,沉浸在日光下。「這是怎樣?上帝還有時間曬太陽啊?妳今天下午沒別的事好做了嗎?」
「麥肯,你不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麼。」
對面還有一把椅子,於是他走過去,坐下時,她睜開一隻眼睛。他們之間的小茶几上有一整盤看來熱量很高的酥脆甜點,還有新鮮奶油和大量果醬及果凍。
「哇,聞起來好香!」他大叫。
「開動吧!那是我向你的高祖母借來的食譜,也是用基本材料從頭做起的喔!」她咧嘴笑道。
麥肯不確定上帝說的「從頭做起」是什麼意思,便決定不予理會。他拿起一塊司康餅,沒有塗任何東西,就咬了一口。甜點剛從烤箱拿出來,還是溫的,簡直在他的嘴裡融化開來。
「哇!真好吃!謝謝!」
「嗯,你見到高祖母時,要好好謝她。」
「我滿希望的,」麥肯邊嚼邊說,「但應該不會那麼快。」
「你不會想知道吧?」老爹打趣地眨眼說,然後又閉上眼睛。
麥肯又吃一塊司康餅時,鼓起勇氣說出了心聲。「老爹?」他問道,第一次感覺叫上帝老爹似乎不那麼彆扭了。
「什麼事,麥肯?」她睜開眼睛回答,露出開心的微笑。
「我一直對妳很過分。」
「嗯……,蘇菲亞一定影響你了。」
「她確實是!我以前都不知道我竟然擅自當妳的法官,聽起來好狂妄自大。」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老爹帶著微笑回應。
「真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麥肯傷心地搖頭。
「但一切都過去了,隨風而逝。我甚至不要你因此而難過,麥肯。我只要我們不帶著嫌隙一起成長。」
「我也想要這樣,」麥肯說著,伸手又拿了一個司康餅。「妳都不吃嗎?」
「不了,你吃就好。你也知道怎麼回事──開始烹飪之後,就會嘗一口這個、嘗一口那個,然後不知不覺就完全沒食慾了。好好享用吧!」說著把盤子推向他。
他又拿了一個,再往後坐著好好品嚐。「耶穌說今天下午給我一點時間和蜜思相處是妳的主意。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感謝妳!」
「啊,不客氣,親愛的。我自己也很高興!我好期待讓你們倆聚在一起,我都快忍不住了。」
「但願小娜也能在這裡親身感受。」
「若是那樣就太完美了!」老爹興奮地同意。
麥肯默默坐著,不確定她的意思或該怎麼回覆。「蜜思很特別不是嗎?」她來回地搖著頭。「喔,喔,喔,我特別喜歡那孩子。」
「我也是!」麥肯眉開眼笑,想起他的公主在瀑布後面。公主?瀑布?等一下!老爹就這樣看著鎖中的制栓就定位。
「顯然妳知道我女兒對瀑布著迷,尤其是蒙諾瑪公主的傳奇。」老爹點頭。「那就是這件事的意義嗎?她必須先死,妳才能改變我?」
「哇,你看你,麥肯,」老爹身子向前傾。「那可不是我做事的方法。」
「但是她那麼喜歡那個故事。」
「她當然喜歡!那就是何以她能感激耶穌為她和全人類做的事。一個人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他人生命,這種故事在你們的世界裡是一條寶貴的線索,顯現了你們的需要和我的心意。」
「但她若沒有死,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
「麥肯,只因為我從無可言喻的悲劇中行不可思議的善,並不表示我籌畫了那些悲劇。千萬不要假定我運用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就是我造成的,或是我需要那東西來成就我的計畫。那只會讓你對我有錯誤的認知。恩典並不依賴苦難而存在,但是苦難存在的地方,你會在許多面向與色彩中發現恩典。」
「妳所說的確實讓我如釋重負。想到我的痛苦可能縮短了她的生命,我會無法承受。」
「她不是你的犧牲品,麥肯。她現在和以後都會是你的開心果。這樣的目的對她來說已經足夠。」
麥肯向後在椅子上坐定,從門廊上眺望景觀。「我覺得好滿!」
「喔,你把大部分的司康餅都吃掉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笑道,「妳知道的。世界好像變得明亮一千倍,我也變得輕盈一千倍。」
「你的確是,麥肯!要當全世界的法官並不容易。」老爹的笑容讓麥肯放心,這個新的立足點很安全。
「要審判妳也不容易,」他補充道。「我之前真是亂七八糟……比我想的更糟糕。我完全誤解妳在我生命中的意義了。」
「不盡然,麥肯。我們也曾有過一些美妙的時光,所以我們也不用言過其實。」
「可是我一向比較喜歡耶穌,不喜歡妳。他似乎很慈祥,而妳似乎很……」
「壞心嗎?這很可悲吧?他來將我顯明給大家看,但多數人只相信和他有關的事。他們多半仍把我們當成好的神與壞的神互相對抗,特別是那些虔誠的人。當他們要人去做他們認為對的事時,就需要嚴厲的神;而當他們需要饒恕時,又跑去找耶穌。」
「沒錯。」麥肯舉起一根指頭說。
「但我們都在耶穌裡面,他確實反映了我的心。我愛你,也邀請你來愛我。」
「但為什麼是我?我是說,為什麼是麥肯錫.艾倫.菲利浦?為什麼你愛一個這麼亂七八糟的人?在知道我心裡對妳的種種想法、對妳做出這種種控訴後,為什麼妳還要費心一直試著讓我了解?」
「因為那就是愛會做的事。」老爹回答。「記住,麥肯錫,我對你將來要做的事情和選擇不會感到驚訝。我已經知道了。這麼說吧,例如我現在正想辦法教你不要躲在謊言裡,當然這只是假設。」她眨了一下眼睛說。「再這麼說吧,我知道你要經歷四十七個情境與事件,才能真正聽進去我的話──就是在你聽得夠清楚,同意我的說法並改變之前。所以你第一次沒聽見我的話時,我不會灰心或失望,我樂得很!因為再四十六次就成功了。而那第一次會成為築起治療之橋的一塊基石,將來有一天──也就是今天──你會走過那座橋。」
「好吧,現在我覺得很內疚。」他承認。
「你說說內疚是什麼滋味。」老爹吃吃笑道。「說正經的,麥肯錫,這不是要讓你覺得內疚。罪惡感絕對無法幫助你找到在我裡面的自由,充其量只能讓你更努力嘗試遵守外在的一些倫理標準罷了。我看的是內在。」
「可是,妳所說的,我是說,躲在謊言裡。我猜我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謊言裡,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親愛的,你是傷害中的倖存者。這沒什麼可恥的。你爸爸傷你很重,生命傷害你。謊言只是倖存者最容易跑去的地方之一。它給你一種安全感,在那裡你只需仰賴你自己。但是那裡很暗,對吧?」
「太暗了。」麥肯搖著頭咕噥說道。
「可是你願意放棄它承諾給你的權力和安全感嗎?問題在這裡。」
「什麼意思?」麥肯問道,抬頭看著她。
「謊言是小型的堡壘,你在裡面可以覺得安全、有力量。透過謊言的小小堡壘,你設法經營自己的人生,也操控其他人。但是堡壘需要牆,所以你就築了一些牆,也就是為你的謊言建立的正當理由。你知道,就像你現在也在做這種事保護你愛的人,讓他們不覺得痛苦。無論行不行得通,這樣你才會覺得謊言還不錯。」
「可是,我沒有把紙條的事告訴小娜,是因為那會對她造成太多傷害。」
「看吧?這就是了,麥肯錫,替自己找理由辯護。你說的是天大的謊言,但你卻看不出來。」她向前傾。「你要我告訴你真相嗎?」
麥肯知道老爹正進入他內心深處。能談論這種事,他內心感到莫名地釋放,還差一點笑出來。他不再對此感到尷尬了。「才─不─要!」他慢吞吞地吐出答案,卻又嘻皮笑臉的。「不過妳還是說吧。」
她報以微笑,然後板起臉來。「麥肯,真相是,你不告訴小娜的真正理由,並不是因為你想避免她痛苦,而是因為你怕自己得處理可能出現的情緒,她和你的情緒。情緒讓你害怕,麥肯。你說謊是為了保護你自己,而不是她!」他往後一坐。老爹說得真是完全正確。
「不但如此,」她繼續說,「這種謊言也沒有愛。你的謊言以關心她的名義阻礙你和她之間的關係,也阻礙了她和我的關係。如果你告訴她,說不定她現在就跟我們一起在這裡了。」
老爹的話像一拳打在麥肯的肚子上。「妳要她也來嗎?」
「如果她有機會做這個決定,那就是你和她的決定。但重點是,麥肯,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因為你忙著保護小娜。」
他再度在罪惡感裡掙扎。「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你要告訴她,麥肯錫。你要面對走出黑暗的恐懼,你要告訴她,請求她的原諒,讓她的原諒醫治你。請她為你禱告,麥肯。你要擔下誠實的風險。當你又搞砸了,就再請求原諒。親愛的,這是一個過程,人生夠真實了,不必再被謊言矇蔽。而且你要記得,我比你的謊言還大。我動的工可以超越謊言,卻不會讓謊言變成對的,也不會停止謊言對他人造成的損失或傷害。」
「那萬一她不原諒我呢?」麥肯知道這的確是他心中非常深刻的恐懼。繼續在舊的謊言堆裡丟出新的謊言,感覺比較安全。
「啊,那就是信心的風險了,麥肯。信心不會在確定的房屋裡成長。我在這裡不是要告訴你小娜會原諒你。或許她不會或無法原諒,但我在你裡面的生命會藉由你自己的選擇,用適量的風險和不確定來轉化你成為說實話的人,那將會是比讓死人復活更了不起的奇蹟。」
麥肯往後一坐,讓她的話深入心裡。「那妳願意原諒我嗎?」麥肯終於請求。
「我早就原諒你了,麥肯。如果你不相信,就去問耶穌。他在那裡。」
麥肯啜飲一口咖啡,意外發現咖啡仍和他剛坐下時一樣熱。「但我一直很努力想把妳鎖在我的生命之外。」
「只要牽涉到人類幻想中的獨立這份寶藏,人就會變得很頑強。他們緊緊藏好、抓著自己的病狀,在破碎中找到自己的身分和價值,再用僅有的每一分力氣去捍衛。難怪恩典沒什麼吸引力。從那層意義來說,你是一直努力從裡面把自己的心門鎖住。」
「但是我沒有成功。」
「那是因為我的愛遠大於你的愚笨。」老爹眨了一眼說。「我將你的選擇完美地融入我的目的。麥肯錫,有很多人就像你一樣,最後把自己鎖在一個非常小的地方,和一隻終究會背叛他們的怪獸同在,他們以為這隻怪獸會填滿或帶來他們想要的東西,但事實卻不然。和這種恐懼一起受困,才有機會再一次歸向我。而他們以往信任的珍寶,也將成為摧毀他們的原因。」
「所以你用痛苦強迫人們歸向你?」顯然麥肯不同意這老爹這段話。
老爹向前傾,輕觸麥肯的手。「親愛的,我也原諒你竟然會認為我會那麼做。我了解這對你有多麼困難,即便只是要開始認知到誰才是真正的愛與善,更別說是想像了。因為你迷失在你對現實的看法,卻又對自己的判斷那麼篤定。真正的愛從來不強迫人。」她輕捏他的手,然後往後坐。
「可是,如果我沒聽錯妳的意思,我們自私的後果也是這整個過程的一部分,會帶領我們到我們幻想的終點,幫助我們找到妳。這就是妳不阻止每個惡行的原因嗎?這就是妳不警告我蜜思有危險,也不幫我們找到她的原因嗎?」麥肯的聲音中不再有控訴的語氣。
「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麥肯錫。沒有人知道我把世界從何等的恐怖中拯救出來,因為人看不到未曾發生的事。萬惡皆由獨立而來,而獨立是你們的選擇。如果我只是撤銷所有獨立的選擇,你所知的這個世界就會不再存在,而愛也會變得毫無意義。這個世界不是我讓所有孩子免於邪惡的遊樂場。邪惡是你們在這個時代帶給我的混亂,然而它將不會有最後的決定權。如今邪惡染指我所愛的每個人,包括跟隨我和不跟隨我的人。如果我拿走眾人選擇之後的結果,我就摧毀了愛的可能性。強迫而來的愛根本不是愛。」
麥肯用雙手搓著頭髮嘆道:「要了解真的好難。」
「親愛的,你覺得沒道理,那我來告訴你其中一個原因。那是因為你眼中生而為人的意義太狹隘了。無論你懂不懂,你和這整個『創造』都是不可思議的,你的美妙超乎想像。就因為你做出恐怖而具破壞性的選擇,並不表示你與生俱來應得的尊重就會減少。而尊重就是我的『創造』的最高點,也是我愛的中心。」
「可是──」麥肯開口。
「還有,」她打岔,「別忘了在你所有的痛苦和心碎中,你的周遭還有美、造物的奇妙、藝術、你們的音樂和文化、歡笑和愛、輕聲的盼望和慶祝、新的生命和轉變、和解與寬恕的聲音。這些也都是你們選擇的結果,而每個選擇都很重要,連隱藏的選擇也不例外。所以我們該撤回什麼選擇,麥肯錫?或許我根本不該創造宇宙?或許應該在亞當選擇獨立之前阻止他?那你想再生一個女兒的選擇,或你父親打兒子的選擇呢?你要求獨立,然後又怨我因為愛你而讓你獨立。」
麥肯露出微笑。「我以前聽過那種說法。」
老爹也報以微笑,伸手拿了塊甜點。「我就說蘇菲亞影響了你。麥肯錫,我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我自己或你覺得舒服好過。我的目的一向只是愛的表達。我決意要從死亡中取得生命,從破碎中帶出自由,將黑暗轉為光明。你所見的混亂,我視之為不規則碎形。一切都必須顯現出來,即使那要把我愛的人全都放在恐怖的悲劇世界裡──即使是我最親的人也不例外。」
「妳在說耶穌,對吧?」麥肯柔聲問道。
「對啊,我愛那個孩子。」老爹移開了目光,輕輕搖頭。「你知道,一切都和他有關。有一天你們會知道他放棄了什麼。那簡直是無法言喻。」
麥肯感覺自己的情緒又開始翻騰。他看著老爹談自己的兒子時,有種感覺深深觸動了他。他躊躇著不敢問,但終究仍打破了沉默。
「老爹,妳能幫我釐清一件事嗎?耶穌藉著死到底成就了什麼?」
她仍往外看著森林。「喔,」她揮揮手。「沒什麼。不過就是一切的本質,那是在『創造』奠下基礎之前,愛就決意要達到的目標。」老爹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然後轉過頭來微笑。
「哇,那範圍還真廣。妳能縮小一點嗎?」麥肯相當大膽地要求,至少話一出口後他是這麼認為的。
老爹沒有生氣,反而對他眉開眼笑。「唷,愈來愈跩啦?開始得寸進尺囉!」
麥肯報以咧嘴一笑,但他嘴裡塞滿了東西,所以沒有說話。
「我說過,一切都和耶穌有關。創造宇宙和歷史都和他有關。他是我們目的的最核心,在他裡面我們才成為完整的人,所以我們的目的和你們的命運永遠相連。你可以說我們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人類的籃子裡,沒有備案。」
「聽起來滿冒險的。」麥肯揣測。
「對你可能是,但對我不是。一開始我就想要的東西,我一定會得到,這一點從無疑問。」老爹往前坐,手臂交叉著放在桌子上。「親愛的,你問我耶穌在十字架上成就了什麼,現在仔細聽好了:透過他的死和復活,我現在已經完全與世界和解了。」
「全世界嗎?妳是說那些相信妳的人,對嗎?」
「是全世界,麥肯。我告訴你的是:和解是一條雙向道路,而我已經完全、徹底、終極地完成我的部分。強迫一段關係不是愛的本質,但開闢道路卻是愛的本質。」
說完,老爹站起來收好盤子,拿進廚房。
麥肯搖搖頭,然後抬起頭。「所以,我不是很懂和解的意義,而且我又很害怕情緒。是這個意思嗎?」
老爹沒有立刻回答,卻在轉身離開並走向廚房時搖搖頭。麥肯無意中聽見她嘀咕抱怨著,似乎在自言自語:「人喔!有時候還真是白痴。」
他簡直不敢置信。「我剛剛聽到上帝說我白痴嗎?」他對著紗門遙聲大喊。
他看見她聳聳肩,身影沒入轉角處,接著又聽到她朝著他的方向大吼回來。「親愛的,如果你要對號入座。沒錯,這位先生,如果你要對號入座的話……」
麥肯大笑,往後一坐。他覺得結束了。他腦子裡的東西多得快滿出來,胃也快撐破了。他把其餘的盤子拿到廚房放在吧檯上,親吻老爹的臉頰,然後往後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