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動詞。
──富勒(譯註:Buckminster Fuller(1895─1983),美國哲學家、建築師、發明家、未來主義者。)
※※※
麥肯往外走進午後的陽光。他對自己的感覺是一種奇怪的混合,既像一條被擰乾的破布,卻又生氣蓬勃、令人振奮。這一天多麼不可思議,而且只過了不到半天。有一小段時間他舉棋不定地站在那裡,之後才漫步走到湖邊。當他看見繫在船塢邊的幾艘獨木舟,他知道或許那將永遠是甘苦參半的象徵,但乘著獨木舟遊湖的念頭,卻多年來第一次給了他力量。
他解開船塢盡頭的最後一艘獨木舟,戰戰兢兢地將小舟滑入湖裡,開始划向湖的另一邊。其後的幾個鐘頭,他繞著湖探索其中不為人知的角落和縫隙,找到兩條河和幾條小溪,有的是從上游注入湖中,有的則將湖水引往更低處的盆地。他還發現一處可以漂在水面觀看瀑布的完美地點。高山的野花四處綻放,為大地增添了點點色彩。這是最安詳也最和諧的平靜感,麥肯已許久未曾感受到了──如果他曾感受過的話。
他甚至唱了幾首歌,兩首老詩歌和兩首老民謠,只是因為他想唱。唱歌也是他長久以來不曾做過的事。回溯遙遠的過往,他開始唱起以前常唱給凱特聽的那首呆呆的短歌:「凱─凱─凱─凱特……漂亮的凱特,妳是我唯一愛慕的人……」他想到女兒,忍不住搖了搖頭,她是那麼頑強卻又那麼脆弱;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觸動她的心。他已經不再訝異自己那麼容易就淚眼盈眶了。
他一度轉頭觀看由槳葉和船尾造成的螺旋與漩渦,當他轉回頭時,發現沙瑞玉正坐在船頭注視著他。她忽然顯現,令他跳了起來。
「天啊!」他驚呼。「妳嚇到我了。」
「對不起,麥肯錫。」她道歉。「不過晚餐快準備好了,該是請你移駕回小屋的時候了。」
「妳這段時間都和我在一起嗎?」麥肯詢問道,仍有些驚魂未定。「當然。我一直與你同在。」
「那我怎麼都不知道?」麥肯問。「最近妳在的時候,我都能察覺到啊!」
「要不要讓你知道,」她解釋,「和我是不是真的在這裡完全無關。我一直與你同在;有時我用特殊的方式要你察覺──那是比較刻意的。」
麥肯點頭表示明白,並將獨木舟掉頭划回遙遠的岸邊及小屋。此刻,從灌入脊椎的一陣震顫,他清楚分明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們倆同時面露微笑。
「即使我回到家,也能一直像現在這樣看見妳、或聽見妳的聲音嗎?」
沙瑞玉微笑。「麥肯錫,你隨時可以和我說話,我也會永遠與你同在,無論你能否察覺到我的存在。」
「現在我知道,但將來我要怎麼聽見妳的聲音?」
「你會學到在自己的思緒中聽見我的思緒,麥肯錫。」她向他保證。
「會很清楚嗎?萬一我把妳和另一個聲音搞混了呢?萬一我弄錯了呢?」
沙瑞玉大笑,笑聲如奔放的流水,近乎音樂。「你當然會弄錯,每個人都會弄錯。但隨著我們的關係持續增長,你就會開始更認得我的聲音。」
「我不想犯錯。」麥肯咕噥一聲。
「喔,麥肯錫,」沙瑞玉回應,「錯誤是人生的一部分,而且老爹也會在錯誤裡動工,達到她的目的。」她神情愉快,麥肯也不禁對她咧嘴而笑。她的論點清晰易懂。
「沙瑞玉,這和我所知的一切是那麼截然不同。別誤會──我很喜歡你們這個週末給我的經歷,但是我不曉得該怎麼回到我的生活。我也說不上來,把上帝想成苛求的工頭似乎比較容易和祂相處,連處理巨慟的孤單也比較容易。」
「你這麼認為嗎?」她問。「真的嗎?」
「至少那樣我似乎可以控制一些東西。」
「說似乎是對的。那能為你帶來什麼?巨慟和更多的痛苦,非但自己無法承受,連你最關心的人也無法倖免。」
「根據老爹的說法,那是因為我害怕情緒。」他透露。
沙瑞玉大笑出聲。「我認為那次的小交流真是妙趣橫生。」
「我害怕情緒,」麥肯承認,對她似乎如此不在乎感到有些心煩。「我不喜歡情緒帶來的感覺。我用情緒傷害過其他人,完全不能信任自己的情緒。妳創造所有的情緒嗎?還是只有好的情緒?」
「麥肯錫。」沙瑞玉似乎躍升至空中。他仍難以正視她,但近傍晚的陽光投射在水面上,變得更難將她看清楚。「情緒是靈魂的色彩,它們既壯觀又驚人。當你沒有感覺時,世界就變得沉悶蒼白,只要想想當初巨慟如何減少了你生命中的色彩就知道了,你的生命只剩單調貧乏的灰與黑。」
「那就幫我了解這些情緒。」麥肯懇求。
「其實,沒什麼好了解的。情緒就是情緒,不好也不壞。它們就是存在。這裡有個說法能幫助你在心中釐清,麥肯錫。典範驅動感知,感知驅動情緒。多數的情緒都是回應感知──就是你在特定狀況下認為真實的事。如果你的感知錯誤,那麼你對感知的情緒反應也會錯誤。所以你要檢查自己的感知,除此之外,也要檢查自己相信的典範是否屬實。你篤信某件事是真實的,那件事並不會因而成真。你要願意重新檢查自己相信的事。愈是活在真理中,情緒就愈能幫助你看清楚。但即使如此,你對它們的信任也不要高過於我。」
麥肯任由槳隨著水的流動而在他手中轉動。「感覺好像在關係中生活──妳知道,就是信任妳、和妳說話──好像比單純守規矩複雜一點。」
「什麼樣的規矩,麥肯錫?」
「妳知道,就是經文告訴我們應該做的各種事情。」
「好……」她帶著若干猶豫說。「那會是什麼呢?」
「妳知道,」他挖苦地回答。「就是行善避惡、善待窮人、讀經、禱告、上教堂,那一類的事。」
「我懂了。那對你有效嗎?」
他大笑。「呃,我從來沒有好好做過。有時候我做得還算不錯,但總是有些事讓我很難克服,或覺得有罪惡感。我只以為我需要更努力,但是我發現要維持那種動機很難。」
「麥肯錫!」她責備道,但話中流露出慈愛。「《聖經》沒有教你要遵守規矩,那是耶穌的寫照。文字也許能告訴你上帝是什麼樣子,甚至他希望你如何,但要是只靠自己,一件都做不來。生命和生活都在他裡面,別無他處。我的天啊,你該不會以為可以靠自己活出上帝的公義吧?」
「呃,是有一點……」他怯懦地說。「可是妳也得承認,規矩和原則比關係簡單。」
「關係是比規矩混亂多了沒錯,但規矩永遠不會給你答案,讓你明白內心深處的問題,而且規矩也永遠不會愛你。」
他一手浸在水中玩,看著自己的動作製造出的圖案。「我漸漸發現我知道的答案好少……近乎無知。妳知道,妳已經把我徹底顛覆或翻轉之類的了。」
「麥肯錫,宗教是關乎擁有正確的答案,而他們的答案有一些是正確的。但我是關乎過程,要帶你找到活生生的答案,一旦你找到了,就會從內在開始改變。有很多聰明人可以依據腦中的想法說出很多正確的事,因為有人告訴過他們正確答案,但他們根本不認屋識我。所以,說真的,即使他們是對的,他們的答案又怎麼會正確?你明白我大概的意思吧?」她對自己的話發出微笑。「所以即使他們可能是對的,他們仍然是錯的。」
「我懂妳在說什麼。神學院畢業後,我有好多年都是如此。有時候,我有正確的答案,但是我不認識妳。這個週末,和妳分享生命遠比那些答案更有啟發性。」他們繼續慵懶地順著水流移動。
「那我還會再見到妳嗎?」他猶豫地問。
「當然。你可能會在藝術作品、音樂、寂靜,或透過人、透過『創造』,或在你的悲喜中見到我。我的溝通能力無遠弗屆,具有生命和轉化的力量,而且永遠與老爹的善與愛頻率一致。你也會在《聖經》裡用全新的方式聽到或看到我,只是不要去尋找規矩和原則;你要尋找關係──這是與我們同在的方法。」
「那還是有別於妳坐在我的船頭上。」
「有差別,但那將遠比你知道的更好,麥肯錫。當你終於在這個世界長眠,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了──而且是面對面。」
接著她便消失了,雖然他知道她沒有真正消失。
「那請求妳,幫助我活在真理中。」他大聲說了出來。「或許那也算禱告吧!」他納悶著。
※※※
麥肯走進小屋時,見耶穌和沙瑞玉已經到了,並圍坐在桌邊。老爹一如往昔,忙著端來香味撲鼻的菜餚,麥肯仍然只認得少數幾道菜,即使認得,他也得再次端詳,確認是自己熟悉的東西。明顯缺少的是蔬菜。他前往浴室梳洗,返回時,其他三位已經吃了起來。他把第四張椅子拉開坐下。
「你們不是真的需要吃吧?」他問道,用杓子舀了一些看似清淡海鮮湯的東西到碗裡,裡面有烏賊、魚,和其他更難辨認的美食。
「我們什麼也不用做。」老爹的聲明相當堅定。
「那你們為什麼要吃?」麥肯詢問道。
「陪你啊,親愛的。你需要吃,所以還有什麼更好的藉口可以跟你在一起?」
「反正,我們都喜歡烹飪。」耶穌補充道。「而且我喜歡食物──愛死了!沒什麼比一些燒賣、玉米蒸(譯註:ugali,東非及南非地區主食,以玉米磨成粉加水蒸熟,濃稠度由粥狀至糕狀不等。)、尼玻拉(譯註:nipla,印地安美濃米尼部落地區的水革類植物。)或椰醬椒麻雞(譯註:koriabananje,印度南方卡納塔克邦食物。)更能讓味蕾高興的了,之後再來點黏稠的太妃糖布丁或提拉米蘇配熱茶。好吃!再也沒有更棒的了!」
每個人都笑了,接著又忙著開始遞盤子和自行取用。麥肯邊吃邊聽他們三個之間善意的戲謔,像彼此知之甚深的老友般談笑風生。他認為,這樣的交流對這三位招待他的主人來說,一定比對宇宙內外任何人來說更真實。他羨慕那種自在又互相尊重的對話,不禁納悶該如何與小娜、也許甚至和一些朋友分享那種對話。
麥肯再度震驚於當下的奇妙與全然的荒謬。他的心思漫遊穿梭在前二十四個小時中,關乎他的那些不可思議的對話。哇!他在這裡只待了一天?而回家之後,他又該拿這一切怎麼辦?他知道自己會一五一十告訴小娜。她可能不會相信他,而他也不會怪她。換作是他說不定也絲毫不會相信。
當他的心思加速運轉,便感覺自己從其他人的談話間退出。這一切都不可能是真的。他閉上眼睛,試圖隔絕在他周遭進行的交流。忽然間,四周一片死寂。他緩緩睜開一隻眼睛,一半期待自己會在家中醒來。但事與願違,老爹、耶穌、沙瑞玉臉上都掛著傻笑盯著他看。他甚至不想解釋自己的行徑,他知道他們知道。
他反而指著其中一盤菜問:「我可以來點那個嗎?」互動恢復了,而這次他專心聆聽。但他再度感覺自己退出了談話。為了對抗這種感覺,他決定發問。
「你們為什麼愛我們人類?我以為,我……」他說著才發現自己根本還沒想清楚要問的問題。「我想我要問的是,我沒有東西能給你們,你們為什麼要愛我?」
「麥肯,如果你仔細想想,」耶穌回答,「知道自己不能給我們什麼,應該會非常自由,至少沒有任何東西能加添或減少我們的本質……,那樣應該就能減緩力求表現的壓力。」
「如果你自己的孩子表現得很好,你會更愛他們嗎?」老爹補充說明。
「不會,我明白妳的意思了。」麥肯停了一下。「但因為他們在我的生命裡,我確實會覺得更滿足──你們會這樣嗎?」
「不會。」老爹說。「我們在自己裡面就已經充分滿足了。設計你們的用意是要你們也成為共同體,創造你們則是按著我們的形像。所以你們對自己的孩子有那種感覺,或任何『加添』到你身上的感覺,都是十分自然而正確的。你要記清楚,麥肯錫,不管我們這個週末選擇如何和你在一起,我都不是人類,我的本質不是。在耶穌裡,我是真實的人類,但在本質上,我是完全獨立的他者。」
「你的確知道──你當然知道,」麥肯懷著歉意說。「目前我只能順著這個思緒理解到這裡,然後我就迷失,大腦也變成漿糊了?」
「我了解,」老爹承認。「你在心中看不到自己無從經歷的事。」
麥肯對此思索了片刻。「我猜是吧……管他的……看到了吧?漿糊。」
其他人都笑完了,麥肯卻停不下來。「你們知道我對這一切都真心感恩,可是你們在這個週末丟給我一大堆東西,那我回去該怎麼辦?你們現在對我有什麼期望嗎?」
耶穌和老爹都轉向沙瑞玉,她的叉子上滿是食物,正要送進嘴裡。她慢慢將叉子放回盤子上,然後回應麥肯困惑的表情。
「麥肯,」她開口道,「你一定要原諒這兩位。人類根據自己的獨立與表現的需求,有重新建構語言的傾向,所以當我聽到語言被濫用在支持規矩、而非與我們分享生命時,我就很難保持沉默。」
「勢必如此。」老爹加了一句。
「所以我到底說了什麼?」麥肯相當好奇地問。
「麥肯,先把那口吃完。我們可以在你吃的時候談。」
麥肯發現自己也正要把叉子送進嘴裡。他感恩地一口咬下去,沙瑞玉也開始說話。她發言時,似乎從椅子上升起,身上難以捉摸的色彩與光影搖曳著發出微光,室內隱約充滿了各種芬芳氣息,味道好似熏香,使人輕飄飄的。
「讓我用一個問題來回答你。你認為我們為什麼要設立十誡?」麥肯正好又要把叉子送進嘴裡,卻還是一口咬下,同時想著該如何回答沙瑞玉。「我想,至少他們教我的是:十誡是一套你們期望人類遵守的規矩,為的是在你們良善的恩典裡活得公義。」
「但願那是事實,不過並非如此,」沙瑞玉反駁道,「那你認為有多少人算是活得公義,能進入我良善的恩典?」
「如果大家都像我的話,那人數就不太多。」麥肯評論道。
「其實,只有一個人做到──耶穌。他不僅遵行律法條文,還徹底實踐律法的精神。但麥肯錫,你要了解──要做到如此,他必須全然倚靠我。」
「那你們為什麼要給我們那些誡律?」麥肯問道。
「其實我們是要你們放棄,別再想憑自己達到公義。那是一面鏡子,只是要顯現出你們獨立生活的面目有多麼污穢。」
「但我確信你們知道有很多人,」麥肯回應,「認為守規矩就能達到公義。」
「可是你能用照出自己有多污穢的鏡子來潔淨你的臉嗎?規矩裡沒有憐憫或恩典,連一個錯誤也不容許。那就是為什麼耶穌為你們成就了一切──因此誡律對你們不再具有管轄效力。而那些曾含有無法達到的要求的律法──「汝不可……」──則成為我們在你們身上實現的應許。」
此刻她已在滾動,面容翻騰移動著。「但一定要記得,如果獨自一個人獨立地生活,這個應許就落空了。耶穌讓律法的要求停歇,律法也不再有任何控訴或命令的權力。耶穌既是應許、也是應許的實現。」
「妳是說我不必守規矩嗎?」麥肯此刻已不再吃東西,專注於這場對話。
「是的。在耶穌裡,你就不在任何律法之下。萬事皆合法。」
「妳不是認真的吧!妳又把我搞糊塗了。」麥肯呻吟道。
「小子,」老爹打岔,「你什麼都還沒聽到呢!」
「麥肯錫,」沙瑞玉繼續說,「害怕自由的人就是無法信任我們活在他們裡面的人。試圖保有律法其實就是宣告獨立,是一種繼續控制的方式。」
「那就是我們這麼喜歡律法的原因嗎──給我們一些控制力?」麥肯問道。
「律法的禍害更甚於此,」沙瑞玉繼續說。「它讓你有權力評斷他人,感覺自己比他人優越。你相信自己比你評斷的人過著更高標準的生活。強制執行規矩,是一種想從不確定中創造確定、徒勞無功的企圖。特別是以更微妙的措辭表達出來的規矩,例如責任與期許之類的。而與你可能以為的正好相反,我非常喜歡不確定。規矩不能帶來自由,只有控訴的權力。」
「哇!」麥肯忽然明白了沙瑞玉的話。「妳是說責任和期許只是另一種規矩,我們不必受限於它們嗎?我聽對了嗎?」
「對了,」老爹再度打岔。「現在我們進入正題──沙瑞玉,他就交給妳了!」
麥肯不理會老爹,反而選擇專心在沙瑞玉身上,而這並不容易。
沙瑞玉對老爹微笑,接著注意力又回到麥肯身上。她開始緩慢從容地說:「麥肯錫,我隨時都把動詞的重要性放在名詞之上。」
她停下來等候。麥肯不太確定該怎麼理解她奧妙的論點,只好說出心裡唯一想得到的話:「啊?」
「我,」她張開雙手將耶穌和老爹環抱進去,「我是動詞。我就是我。我將來仍是我。我是動詞。我是活潑的、精力充沛的,永遠在運行、移動。我是有生命的動詞。」
麥肯仍覺得自己的表情好似呆若木雞。他知道她說的字句,但就是連不起來。
「因為我的本質是動詞,」她繼續說,「我和動詞比和名詞更協調,例如懺悔、悔改、生活、愛、回應、成長、收割、改變、撒種、快跑、跳舞、唱歌等等的動詞。另一方面,人類很懂得把鮮活而充滿恩典的動詞,變成死氣沉沉的名詞或原則的竅門,還帶著規矩的惡臭,活生生會成長的東西就死了。名詞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個創造出來的宇宙和物質實體,但如果宇宙只是一團名詞,宇宙也是死的。除非『我就是』動詞,否則就沒有動詞,而動詞才會讓宇宙有生氣。」
「而,」麥肯心中雖隱約開始閃現微光,但他仍在掙扎。「而,這究竟代表什麼?」
沙瑞玉似乎對他的缺乏了解不以為忤。「要讓東西起死回生,就必須在那團混合物中引進新鮮活躍的東西。要從只是名詞的東西,轉換成活潑不可預測的東西,轉換成現在式、有生命的東西,必須從律法轉移到恩典。我可以舉兩個例子嗎?」
「請說,」麥肯表示同意。「我洗耳恭聽。」
耶穌咯咯笑著,麥肯對他皺起眉頭,接著才轉向沙瑞玉。她重拾話題時,臉上隱約掠過一抹微笑。
「我們就用你們的兩個詞來說吧:責任和期許。你們的詞語變成名詞之前,原本是我的詞語,是潛藏著動作與經驗的名詞,是回應及預期的能力。我的詞語生動活潑──充滿了生命和可能性;你們的詞語是死的,充滿了律法、恐懼和評斷。那就是你在經文裡找不到『責任』這個詞語的原因。」
「媽呀,」麥肯露出怪表情,開始明白這段話的意思。「而我們似乎還常常用到這個詞。」
「宗教必須用律法來取得權力並控制他們需要的人,才能生存。我給你回應的能力,而你的回應是在任何狀況下都能自由去愛與服務,因此每個時刻都不同、獨特而美妙。因為我是你回應的能力,所以我必須在你裡面。如果我只是給你責任,我可能根本不必與你同在。那麼責任就會是一項應該履行的任務、必須盡到的義務,也是會失敗的東西。」
「媽呀,媽呀!」麥肯又說了一次,但語氣並不熱烈。
「我們用友誼為例,就知道從名詞中移除生命的元素,能多麼劇烈改變一段關係。麥肯,假設你和我是朋友,我們的關係存有一種期盼。當我們彼此相見或分離時,就會有要在一起、歡笑、交談的期盼。這種期盼沒有具體的定義,它生動活潑,我們共處時浮現的一切都是獨特的禮物,沒有其他人能共享。但如果我把『期盼』改成『期許』──不管是說出口的還是沒說出口的期許──會怎麼樣呢?突然間,律法就進入了我們的關係。我開始期許你的表現能達到我的期許。我們生動的友誼迅速惡化為帶有規則和要求的一種死東西。它不再是關於你和我,而是關於朋友該做什麼事,或好朋友應該擔負的責任。」
「或者,」麥肯再補充,「丈夫、父親、員工或各式各樣的責任。我懂了。我寧願活在期盼裡。」
「和我一樣。」沙瑞玉若有所思地說。
「可是,」麥肯辯稱,「如果沒有期許和責任,難道不會把每件事都弄得分崩離析嗎?」
「只有在你屬於那個世界、與我分離、處於律法控制之下的時候,才會如此。責任和期許是罪惡、羞愧與評斷的基礎,而且為促進『成果是身分與價值的基礎』這個觀念提供了必要的架構。你很清楚沒有活出別人的期許是什麼感覺。」
「媽呀,我當然清楚!」麥肯喃喃自語。「那種感覺可真難受。」他短暫停頓了一下,新的想法閃過腦海。「妳是說妳對我沒有期許嗎?」
老爹現在開口了。「親愛的,我從來沒有對你或任何人有什麼期許。期許背後的意義,是要有某個不知道未來或結果的人,試著藉由控制行為來達到渴望的結果。人類透過期許,設法大規模地控制行為。我知道你和一切有關你的事,我為什麼要對我已知的事有所期許呢?那會很愚蠢。除此之外,因為我沒有期許,所以你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什麼?妳從來沒有對我失望過?」麥肯努力試著消化這句話。
「從來沒有!」老爹加強語氣聲明。「我有的是在我們的關係中一種恆常而活潑的期盼,我也給你能力去回應自己所處的情形與狀況。即使你轉而憑藉期許和責任,即使你既不認識我也不相信我。」
「還有,」耶穌打岔,「即使你會活在恐懼中。」
「可是,」麥肯仍不信服。「可是你們難道不要我們設定優先順序嗎?你們也知道:上帝第一,接下來是什麼,再接下來才是什麼。」
「按照優先順序而活的麻煩是,」沙瑞玉接口,「將每件事都視為一種階級或金字塔,我和你已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了。如果你把上帝放在首位,那到底是什麼意思?而且要多重要才夠?你又要先給我多少時間,才能繼續過一天中剩下的時間?而且你對剩下的那部分還更有興趣得多。」
老爹再度打岔。「你看,麥肯錫,我要的不只是你的一部分或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使你能給我最大的一份,那也不是我要的,更何況你辦不到。我要的是全部的你,以及你和你一天中的每個部分。」
耶穌再次開口。「麥肯,我不要成為一份價值表裡的第一位,我要位在每一件事情的中心。當我住在你裡面,我們就能一起度過所有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我不想在金字塔的頂端,我想成為一個活動物體的中心,在這個活動物體中,你生命中的一切──朋友、家人、職業、思想、活動──都與我連結,卻隨著風而內外前後移動,跳出不可思議的生命之舞。」
「而我,」沙瑞玉總結,「我就是風。」她露出開朗的微笑並鞠躬。
麥肯理清思緒時,現場一片沉靜。他已經兩手緊抓著桌子邊緣好一陣子,彷彿在面對一連串突襲的觀念與畫面時,試圖抓住某種可觸及的東西。
「好了,這樣就夠了,」老爹聲明,一邊從椅子上起身。「玩樂的時間到了!你們都先離開吧,我把容易壞的食物收好,待會再來洗這些盤子。」
「那奉獻呢?」麥肯問。
「麥肯,沒有所謂的儀式。」老爹說著,拿起幾盤食物。「所以今晚,我們要做點不一樣的事。你一定會喜歡的!」
麥肯站起來,轉身跟著耶穌走向後門時,感覺有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便轉過頭去。沙瑞玉站得很近,正專注地看著他。
「麥肯錫,如果你願意,今晚我想送你一份禮物。我可以碰觸你的眼睛,醫治它們嗎,只有今晚?」
麥肯感到驚訝。「我的視力很清楚,不是嗎?」
「其實,」沙瑞玉懷著歉意說,「你看到的很少,雖然就人類而言,你還算能看得相當清楚。但只有今晚,我很想讓你看一點點我們看到的東西。」
「那麼當然可以。」麥肯同意。「請妳碰我的眼睛,而且如果妳願意,請多多益善。」
她向他伸出手,麥肯閉上眼睛向前傾。她的觸摸就像寒冰,出人意料又令人振奮。一陣美妙的寒顫傳遍他全身,他伸手握住她的雙手按在臉上。但什麼也沒有發生,於是他開始慢慢張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