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朋友狂歡節

  你可以和家人朋友吻別後與他們分隔千里,但同時也把他們帶在心中、腦海中與肚子裡。因為你不只是活在世界裡,世界也活在你裡面。

  ──布克納,《說出真相》(譯註:Federick Buechner(1926─),美國牧師及作家,代表作為《說出真相》(Telling the Truth.)。)

  ※※※

  麥肯睜開眼睛時,必須馬上遮住眼睛,擋住令他措手不及的眩目強光。接著他聽到聲音。

  「你會發現你很難直視我,」沙瑞玉的聲音說道,「或老爹。但等你的心習慣這些改變之後,就會比較容易了。」

  他仍站在閉上眼睛時站的地方,但小屋連同船塢及園藝工具間都不見了。他變成站在戶外,位居一座小山丘的頂端,上方是耀眼卻沒有月亮的夜空。他可以看見繁星從容、平穩又精準地運行著,彷彿有偉大的天國指揮在統籌它們的運行。

  偶爾,彗星及流星雨彷彿同時聽到暗示似地,從星空中流洩而下,加添了那流暢舞蹈的變化。接著麥肯看見一些星星變大、改變了顏色,彷彿即將成為新星或白矮星(譯註:新星(nova)指一種亮度在短時間內突然增加數萬倍甚至數百萬倍的星球,白矮星(white dwarf)指的則是一種白色低亮度的星球。)。彷彿時間本身也變得精力充沛、輕鬆活潑,為看似脫序卻管理嚴謹的天體,加添了如天堂般的樣貌。

  他又轉向沙瑞玉,她仍站在他身邊。雖然她仍令人難以直視,但他現在已經能辨識她身上圖案中的對稱與色彩,彷如一件縫上各色小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的光袍,先呈波浪形移動,接著便如微粒四散開來。

  「這一切真是美得不可思議。」被這般神聖壯麗的景象環繞著,他忍不住低聲說道。

  「的確,」沙瑞玉的聲音從光中出現。「麥肯錫,現在你看四面八方。」

  他環顧四周,倒抽了一口氣。即使在深夜中,一切仍清楚明澈,用千變萬化的色調與濃淡組成的光環發出光芒。森林本身就散發出光線及色彩造就的熊熊火光,但每棵樹皆清晰可見,每根樹枝、每片葉子皆如此。鳥與蝙蝠飛翔或彼此追逐時,形成一條繽紛的火徑。他甚至看得到遠方有一大群生物出場,鹿、熊、高地綿羊、森林邊界附近雄壯的麋鹿、湖裡的水獺和海狸,每一隻都發出自己的色彩及光輝。為數可觀的小動物蹦蹦跳跳、四處狂奔,每一隻都活在自身的光輝中。

  在一片大量的桃、李與紅醋栗形成的光芒中,一隻鶚向湖面俯衝,卻在最後一刻拔高掠過湖面,雙翼發出的火花如雪般灑落水中。其後,一條斑爛如虹的大灰鱒魚衝破湖面,似是要嘲弄路過的獵人,接著又在一陣迸發的色彩中落回湖裡。

  麥肯覺得自己比實際的身材高大,彷彿視線所到之處,他都能到場。兩隻在母親腳邊玩耍的小熊吸引他的目光,牠們翻滾著發出牠們原本的笑聲時,黃土、薄荷、榛果紛紛落下。從站立處,麥肯覺得自己伸手就可以碰觸到牠們,便在不經思索下伸出了手臂。他將手抽回,在驚訝之餘,發現自己也正閃閃發光。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如製作精巧美妙的工藝品,在光的流洩色彩中清晰可見,那光似乎為他戴上了手套。他檢視身體的其他部位,發現光線與色彩已將他完全罩住,猶如一套使他既能自由行動又得體的純淨衣著。

  麥肯還發現自己的疼痛感也消失了,即使經常疼痛的關節部位也安然無恙。其實,他從未感覺這般健康、這般完整。他的頭腦清醒,深深吸入夜晚與園中沉睡花朵的芬芳香氣,其中有許多花已漸漸甦醒,準備迎接這場慶祝會。

  狂喜而美妙的喜悅由內心湧出,他縱身一躍,慢慢浮上空中,接著又輕輕返回地面。

  「跟夢中的飛翔,」他心想,「好相似!」

  接著麥肯看見許多道光線。一個個移動的點從森林中浮現,在他和沙瑞玉站立處下方的草原上聚合。如今他可以看見這些光點高掛在周圍的山上,忽隱忽現,順著看不見的路徑朝他們而來。

  他們衝入草原,是一群孩子。沒有蠟燭──他們本身就是光。在他們自身的光輝中,每個孩子都穿著別具特色的服裝,麥肯猜想那些服裝代表著不同的部族。雖然他只認得出其中幾種,但是無所謂。這些是大地的孩子,老爹的孩子。他們帶著沉靜的尊嚴與優雅進入,面容充滿了知足與平安,年輕的孩子用手牽著更小的孩子。

  麥肯一度想知道蜜思是否也在其中,他找了片刻,還是放棄了。他讓自己平靜下來,相信如果她在,也想向他跑來,她就一定會來。孩子們現在已在草原內圍成一個大圓圈,

  從麥肯站立處的附近開出一條小徑,直達圓圈正中心。小小的火光迸發,像運動場上慢慢點亮的閃光燈泡,在孩子們的竊笑或低語聲中燃起。儘管麥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這些孩子顯然知道,而且似乎已是迫不及待了。

  一群人出現在他們身後的空地,圍成了一個更大的光圈,麥肯推測他們是和他一樣的成人,這些人繽紛絢爛卻又順從柔和。

  忽然間,麥肯的注意力被一個不尋常的動作吸引。似乎是外圈的一個光體遇到了一些困難。紫羅蘭色與象牙白的閃光與長矛,呈弧形朝他們的方向射入夜空。長矛撤退後,取而代之的是接著向他們迸發的淡紫、金黃、火紅硃砂色熾熱燦爛的輻射光束,熊熊映襯著當下的黑暗,最後消退回到它們的源頭。

  沙瑞玉輕聲笑著。

  「怎麼回事?」麥肯低聲問道。

  「這裡有個人很難隱瞞自己的感覺。」

  無論是誰,正努力掙扎的那人無法再控制自己,攪動了附近的一些光體。閃光延伸至周圍的孩子圈時,漣漪效應清楚可見。最靠近始作俑者的那些光體似乎在回應他,因昏色彩及光線從他們身上移到了他身上。出現在每個人身上的顏色組合都獨一無二,而且麥肯看來,似乎對造成騷動的人有著清楚分明的回應。

  「我還是不懂。」麥肯再度低聲說。

  「麥肯錫,每個人身上色彩與光線的圖案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相似的兩個人,也沒有兩種相同的圖案。這裡,我們能真正看見彼此,而『看見』的部分意義是,個體的人格與情緒在色彩與光線下都顯而易見。」

  「真是不可思議!」麥肯驚呼。「那為什麼小孩子的顏色多半是白色?」

  「當你靠近他們,就會看見有很多個別的色彩融入白色,而白色包含了所有的顏色。等他們長大成熟,成為自己真正的樣貌時,他們展現的顏色就會變得更鮮明,獨特的色澤與濃淡就會浮現。」

  「不可思議!」麥肯只想得出這句話,他也看得更投入了。此刻他注意到成人圈後面又有其他人出現,平均環繞著整個圓周。他們是較高的火燄,似乎隨著風的氣流而吹,是相似的寶石藍與水藍色,並有少許其他獨特的顏色鑲在每一個身上。

  「那是天使,」沙瑞玉在麥肯發問之前回答。「僕人及看守員。」

  「不可思議!」麥肯說了第三次。

  「不只這些,麥肯錫,這會幫助你了解這個特別的人所面對的難題。」她用手指著發生騷動的方向。

  即使是麥肯也能看得出來,無論那個人是誰,顯然不斷遭遇困難。倏忽而唐突的色彩與光線之矛時而射得更遠、朝他們而來。

  「我們不僅能在色彩與光線中看到每個人的獨特性,也能透過同樣的媒介回應。但是這種回應非常難控制,而且通常不願意受到壓制,就像這個人企圖在做的一樣。讓回應恰如其分的表達是最自然的。」

  「我不懂。」麥肯遲疑了。「妳是說我們可以用色彩彼此回應?」

  「是的。」沙瑞玉點頭道,至少麥肯認為她點了頭。「兩個人之間的每一段關係都絕對是獨一無二的。那就是為什麼你不能以同樣的愛來愛兩個人。那簡直就是不可能。你愛每個人的方式不盡相同,因為他們不同的本質,以及他們的特質所引發你的獨特反應。你愈認識一個人,那段關係的色彩就愈豐富。」

  麥肯聆聽著,卻仍看著眼前展現的景象。沙瑞玉繼續說:「或許讓你了解的最佳方法就是由我為你快速講解。麥肯,假設你和一個朋友在城裡的咖啡館閒聊,你專注在你的同伴身上,如果你的眼睛看得見,就會看見你們是由一系列的色彩與光線包覆著,這不僅表示你們個別的獨特性,也表示你們的關係和你們在當下感受的種種情緒的獨特性。」

  「可是,」麥肯開口發問,卻被打斷了。

  「可是假設,」沙瑞玉繼續說,「你喜愛的另一個人走進咖啡館,雖然你仍處於與第一個朋友的對話中,還是注意到另外這個人的進入。同樣地,如果你的眼睛可以看見更廣闊的現實,你就會目睹這一幕:當你繼續目前的對話時,一種獨特的色彩與光線組合會離開你,過去包覆住這個才剛進門的人,代表你以另一種方式去愛與歡迎對方。還有一件事,麥肯錫,這不只是視覺,也包括感官,你可以感覺、聞到、甚至嘗到那種獨特性。」

  「這個我喜歡!」麥肯喊道。「可是,除了那裡的那個人之外,」他指著成人群當中光線激烈攪動的方向。「他們怎麼都這麼平靜?我以為到處都會有色彩,難道他們彼此互不相識嗎?」

  「他們多半彼此熟識,但他們在這裡參加的不是他們的慶祝會,也不是為了他們彼此的關係,至少不是直接慶祝。」沙瑞玉解釋。「他們在等待。」

  「等待什麼?」麥肯問道。

  「你很快就會明白了。」沙瑞玉回覆,顯然她不會再多說了。

  「那為什麼,」麥肯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個麻煩人物身上,「為什麼那個人會遭遇這麼多困難,而且他為什麼好像把注意力集中在我們身上?」

  「麥肯錫,」沙瑞玉輕聲說,「他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我們身上,而是集中在你身上。」

  「什麼?」麥肯目瞪口呆。

  「那個如此難以控制自己的人──那個人──是你的父親。」

  一陣情緒的波濤、一種憤恨與渴望的混合情緒朝麥肯撲來,彷彿聽到了提示般,他父親的色彩衝出來橫越草原環繞住他。他在寶紅、硃砂、洋紅、紫羅蘭紫的沖刷中迷失,光線與色彩在周圍迴旋擁抱著他。不知怎地,在這猛烈爆發的風暴中,他發現自己跑過草原去找父親,跑向這些色彩與情緒的源頭。他是個想要爸爸的小男孩,這是他頭一回不感到害怕。他不顧一切地跑,只在乎自己心中的對象,然後他找到他了。他的父親雙膝跪地,整個人覆滿了光,淚水如鑽石珠寶的瀑布般閃耀,流至掩住臉的雙手上。

  「爸爸!」麥肯大叫,縱身投入那位甚至無法正視兒子的父親懷裡。在風與火的呼嚎中,麥肯用雙手捧著父親的臉,迫使他正眼面對他,他才能結結巴巴地將這些積壓已久的話說出來:「爸爸,真對不起!爸爸,我愛你!」這些話的光似乎將他父親色彩中的黑暗炸開,轉為血紅色。他們聲淚俱下,交換著懺悔與饒恕的話語,因為比他們兩人更大的愛療癒了他們。

  最後,他們終於能夠一起站起來,父親握著兒子的手──那是他以往做不到的事。此時,麥肯才注意到一陣音量漸強的歌聲淹沒了他們,滲入他與父親站立的聖地。他們互相擁抱,在淚眼中無法言語,傾聽著夜空中點燃的和解之歌。孩子群──特別是受苦最多的孩子們──當中,一座色彩鮮豔的拱形噴泉開始噴水,然後彷彿被風一層又一層吹過般地起伏盪漾,直到整個大地被光與歌聲淹沒為止。

  麥肯隱約曉得這不是談話的時候,也知道他與父親相處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難解的是,他似乎意識到此事對父親的意義,跟對他的意義一樣重大。對麥肯而言,他感覺到的這種新的輕盈感就是幸福。他親吻父親的嘴,轉身走回沙瑞玉站著等他的小山丘。他經過一排排的孩子,感覺得到他們的觸摸與色彩很快擁抱住他,然後退去。不知怎地,這裡的人已經認識並且愛他了。

  當他走到沙瑞玉身旁時,她也擁抱他,他就這麼讓她抱著,繼續哭泣。等他稍稍恢復一貫的形象,便轉身看著草原、湖泊和夜空。寂靜降臨了,周遭有種明顯的期盼。忽然間,耶穌從他們右邊的黑暗中現身,爆發了一陣大騷動。他穿著樸素耀眼的白袍,頭上戴著樸素的金冠,卻是宇宙間不折不扣的君王。

  他走過在他面前開展的小徑,進入中心點──一切『創造』的中心,這個人是上帝,而且這個上帝也是人。光線與色彩為他舞動,編織出愛的織錦供他行走。有些人叫喊著愛的話語,另一些人則只是高舉雙手站著。其中許多最富麗深濃的顏色都俯伏在地。凡有氣息的,都高唱一首無盡的愛與感恩之歌。今晚,宇宙正是當初被創造時的樣貌。

  耶穌到達中央時,暫停下來環顧四周。他的目光停在佇立於小山丘上外圈邊緣的麥肯,麥肯聽見耶穌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麥肯,我特別喜歡你。」麥肯再也忍不住地跪跌在地面,在喜極而泣的狂湧淚水中融化。他動彈不得,緊握住耶穌愛與溫柔的擁抱。

  接著他聽到耶穌清晰洪亮、卻又無比溫柔動人地說:「來!」他們遵行無誤,首先是孩子,接著是成人,每人依序照著自己所需的時間,與耶穌談笑及擁抱歌唱。當天國的舞蹈與演出持續進行,時間似乎完全停止了。接著每個人又依序離開,直到空無一人,只剩熊熊燃燒的藍色守護天使與動物。耶穌也走過這些生物,一一呼叫牠們的名字,直到牠們與年幼的一輩轉身各自回到巢穴及牧草地為止。

  麥肯動也不動地站著,試圖吸收這種超乎自己理解能力的經驗。「我不知道……」他搖頭低語,凝視著遠方。「難以置信!」

  沙瑞玉笑出了一串色彩。「麥肯,想像一下,如果我不只碰觸你的眼睛,還碰觸了你的舌頭、鼻子、耳朵。」

  他們終於再次獨處。狂野又縈繞不去的潛鳥叫聲迴盪傳過湖面,似乎暗示著慶祝會到了尾聲。守護天使們也一起消失無蹤。唯一存留的聲音是蟋摔與青蛙的合唱,牠們從水的邊緣及周圍的草原上重新唱起自己的敬拜曲。祂們三個不發一語,轉身走回麥肯又看得見的小屋。彷彿有簾幕在他眼前拉上似的,麥肯忽然間又看不見了。他的視力恢復正常,卻感到一種失落及渴望,甚至有點憂傷,直到耶穌走到他身旁,牽起他的手輕捏一下,讓他了解,一切正如萬物應有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