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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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履從容的男子,約莫與徐直同齡,他刮去滿面的鬍子後,是一張偏雅致的五官。他穿著平民布衣,舉手投足仍帶貴族風采,目光掃過這間華麗的房間,甚是滿意;當他視線落在床上的徐直臉上,眼眉倏地彎起。

  「大姑娘,會沒事的。」他坐在床沿,摸上她的頭。

  「時陽跟你提過了吧?他替你把過脈,如果可以的話,能夠盡早開顱是最好,你已撐不住長程旅途,我也不能進京,不如,不如,就在這趙紫歡別莊裡醫……」頓一下,面帶微疑。「大姑娘,你怎麼不問我從哪找來孫時陽的?」

  徐直開口問︰「孫時陽哪來的?」

  雖然如他所願問出了口,季再臨心裡卻是有些疑慮的。徐直是個好學好問的姑娘,可以為了她完全不明白的學問廢寢忘食而忽略人情世故,何時她還需要有人提醒她她才想起要問?多年沒有相處,她改變性子了嗎?

  他細細觀察著她;她臉色略微蒼白憔悴。但跟當年他離開徐府時,她幾乎沒有什麼變過。

  人人都說西玄徐直愛美過了頭,唯有他跟第一任身邊人知道徐直的美貌為何沒有變過。

  她一心一意在她的學術上,從未有過煩惱的事,不,正確的說,除學術外再天大的煩惱對她來說也只是掠過心底不留痕跡,自然歲月對她毫無意義。

  他輕柔的微笑。「大姑娘,你早知我沒死嗎?」

  「死因、地點、時間都不對。但你既要離開,我也不會強留。

  所以這才是徐直從未難受的原因嗎?姜玖來信裡透露徐直並無任何異常,當年他雖知這就是徐直的個性,但心裡也不免失落一陣……原來早就看穿他的把戲了嗎?

  他替她撩過汗濕的長髮,再一次慶幸及時來到她的身邊。時陽替她把脈,說她禁不起長程旅途了……?跟著涂月班去尋醫,無疑是未到魂先斷,偏偏他心裡也明白,只怕徐直從頭到尾只是去解謎為重,根本不是去治病。

  他正欲再開口說什麼,有人只手端著藥碗推門進入,一雙寒涼的黑眸落在他的面上,隨即掃過他碰觸徐直青絲的大手,最後才落在徐直的面上,神色冷淡的走到徐直另一邊的床側。

  這座莊園是趙紫歡打造來享樂的,這床寬到夠讓三、四人翻滾了,他在打什麼主意只要是男人都明白,居然把這種床讓給徐直睡,這趙紫歡心裡在想什麼啊,徐直有劇烈的頭痛癥哪玩得起這種……連季再臨這個已擺脫西玄貴族之名的人都不得不感嘆西玄貴族的墮落。

  他再瞄向端藥的這人行動自若,難以想象先前此人脫下血衣時,白華幾乎嚇得腿軟,身上幾乎處處刀傷,腰、腹以及肘上的刀傷深到還得孫時陽來止血。

  面具也已卸下,實在眼熟到他都想說,西玄崩亂了嗎?好好一個皇子,淪落到後院人的地步……西玄徐直確實有養後院人的權利,但養一個皇子也未免太無法無天了點。

  「該喝藥了。」周文武淡淡的說道︰「這床這般大,你靠這頭些。」

  季再臨眼睜睜看著徐直移了過去。周文武仿佛沒當他這人存在,一心一意的餵藥,徐直也就這麼安靜的喝著藥,似乎習慣了這個人如此的對待。

  季再臨不動聲色的說道︰「大姑娘,孫時陽是我養出來的。」

  徐直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往他這頭看來,就連周文武也停下手裡的動作。「再臨,是你養的?你創造了一個孫時陽?」

  熟悉的光芒在徐直眼底再現,季再臨欣慰道︰「正是。」

  徐直想往他那頭移過去,好問個詳細,周文武回過神道︰「徐直,你過去做什麼?躺在這頭不能說話嗎?」又硬是逼徐直坐回原處喝了口藥。

  季再臨若有所思的瞥他一眼。

  周文武趁著她喝藥時接過詢問的主動權到︰「所以你帶來的那個孫時陽,真會開顱?」

  季再臨目光直落在徐直臉上,嘴裡答道︰「我親自挑了一個有天分的醫家之後,細心培養他研醫,先從小動物開顱做起,直到存活機會高了,再轉向人的屍體……」

  「活人沒有嗎?」周文武突地問道。

  「沒有活人我萬不敢回來,只是……時間還不夠,相同病症的少之又少,病人寧願頭痛至死也不敢冒險開顱。」

  「活下來的例子高嗎?」

  季再臨對此不答,只對徐直柔聲道︰「大姑娘,你信我吧,時陽提過,時間別再拖了。等你好了後,將不再受頭痛之苦,你將可窮盡你的心力在學術上。」

  徐直看著他道︰「你辛苦了,再臨。」

  季再臨微微一笑,心裡仍是有點不對勁,他道︰「大姑娘,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不會有事的。」語畢,也不打擾他喝藥了,在術前她需要大量的休息,他本要退出,忽的聽見她問︰「阿玖第一次來見我時,說了什麼?」

  他一怔,周文武也目不轉楮的看著她。

  「再臨,你也忘了麼?我還以為是我記憶不好呢。」

  「……是的,太久了,誰都會忘,,不是大姑娘記憶不好。」季再臨嘴上說道。他尋思著,又看了神色自若、只是臉色偏白的徐直一眼,漠然的掩上門。

  周文武平靜的餵她藥,她一口口的吞下,視線在他身上來回打量著。她輕聲問道︰「我記得你好像……一身都是血?都不是你的嗎?」

  周文武慢吞吞的餵完她後,才道︰「徐直,你要看嗎?」

  「好,我看看。」

  周文武停頓一會兒,才把碗放到一旁,他湊過去,仔仔細細的盯著她迷茫的美目。

  「徐直,你是頭痛到傻了嗎?依我以前的性子,你會連我受傷都沒注意到,現在你是怎麼了?」

  她仿若未聞,自言自語︰「阿武,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了什麼?」

  她始終想不起來,不管誰也好,同墨、姜玖,甚至眼前的周文武,她的記憶裡有他們,可是,都只是在一角模模糊糊的,他們在說什麼在做什麼她就是想不起來。

  從以前就是這樣,她記憶裡的每個人都只是一個名字,要讓她知道他們大概做什麼,會不會妨礙她就夠,其余的她都不放在心上,現在,她卻迫切的想要知道他們曾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但就是想不起來。是每個人的記憶都該如此,還是只有她?

  她的神情瞬間出現脆弱。

  周文武見狀,高張的怒火淹沒了他,隨即他抓住她的肩頭,用力吻上她的唇瓣。

  哪怕是吻到情欲高漲了他仍是扶著她的後腦勺,讓她安全的落在床褥間。

  這一次,他得到的回應雖淺,但較之以往卻奇快,他不喜反怒,雙臂撐在她的兩側,未束的長髮落在她的頰面上,他咬牙切齒的問道︰「徐直,我要你可憐我嗎?根本沒有動情卻回應我?感謝我到讓我直接睡了你嗎?你……你……」他怒到都說不出話來了,打也不能,刺激也不能,就怕她的頭痛,什麼都不能!他俯下臉,扯下她的衣衫,在她圓滑的肩頭克制力道咬下去。

  不能太狠也不能狂暴,只能有限度的痛咬下去,這跟他以前為了在宮裡生存強迫自己忍氣吞聲差在哪?

  偏偏他還心甘情願……這不是賤骨頭他還真是找不到理由了!

  直到他的牙痕留在她象牙般的肩上他才稍稍解了心裡的怒火。

  「徐直,我哪會記得第一次見你說了什麼,你管這些做什麼,你只要記得現在的我就夠了。」頓了下,他轉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現在的我,在你眼裡是怎樣的人?」

  徐直看著他,手指輕輕撩開他的衣領,露出裡頭些微的紗布……「精血很旺的人。居然還有人在屢屢帶傷的情況下企圖尋歡。這血,是不是太充沛了點?明明已經年過三十,怎麼這麼容易動情呢?周文武,你真奇怪。這就是你曾有姬妾無數的原因?因為你很容易發情?」

  他的臉色黑了。「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她搜尋著其他印象,輕聲坦白道︰「不管宮宴也好,不管在京師哪出見面都好,你都是模糊的,我只知道你在壓抑,遲早有一天你會自找滅亡,你奪位不過是想出一口惡氣,你認為周文晟不會放過你,不如先下手為強;你認為站在西玄頂端,就再也不會有人以勢壓你,所以明知是飛蛾撲火,你還是去了。壓抑過久的人總是這樣,並非真正想要,只是一直在尋找發泄的出口。」她陷入自言自語。

  「真奇怪,只要我想,就能理解透徹,可是,為什麼我老是記不起與你相處的細節來?周文武,你也是如此嗎?」

  周文武深深地看著她,突然間笑了起來,細碎的笑聲控制不住,最後他雙手捂住臉,直笑著。

  徐直一直看著他。

  周文武笑到夠了,他扯著衣襟,脫了半身,露出幾乎纏滿半身的紗布。

  徐直的眼瞳微微一縮。

  「心疼嗎?」他問。

  她沒有回答。

  他閉上眼楮,再張開時又盯著她說道︰「沒有嗎?你如果還是……沒關系,我跟你耗上了,我說過我要你看到你的結局為止。不,絕不是現在,我說了算,你要我看周文晟的結局,行啊,但,必須由我決定你的結局。徐直,你記不得以前的我,無妨;你現在看著我,我要你把現在的我記得清清楚楚,把我每一句話都記在腦海裡。」

  他突地湊到她面前,鼻梁幾乎蹭到她的。一臉戾氣的說道︰「我聽九行說了,在馬車裡給了遺言是嗎?我在哪?在你的墓裡?你卻要在西玄之外?你做夢!」

  「你不是想當西玄人嗎?」

  他面部猙獰的盯著她,一字一語的說道︰「我半生,都想違背袁圖的神算,我要在最後留在西玄打他的臉。但是,徐直,你給我聽清楚了,你別想擺脫我,你要敢把自己葬在西玄外,就算來世我不當西玄人,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徐直一臉吃驚。「你的意思是,你想跟我葬在一起?要是以前,我會以為你如此恨我,可是現在……你喜歡我喜歡到連西玄人都可以不做?」

  周文武看著她。

  突地,他再度壓上她的唇瓣,逼得她不得不於他唇齒纏綿。徐直其實還在頭痛,但莫名的就是心軟起來。

  ……就好像,自賽場出來之後,一人一景一物開始在她眼前清晰的流轉起來。同墨躺在賽場裡時想什麼呢?阿玖呢?他被攝魂前又在想什麼?她連周文武心思深處在想什麼,她也從來沒有認真看待過。

  他們的行走、交談、心緒,都不曾在她心裡留下記錄,始終就是那麼模模糊糊的活在她的周遭……模模糊糊的來,模模糊糊的走……她心一跳,前所未有的恐慌令她的手指主動緊緊的於他的交纏。周文武一頓,心口劇痛,他止住深吻,來回看著她幾乎沒有波動的美目,沙啞的說︰「徐直,奪位我沒死,此次我僥幸也未死,由此可知我生命力旺盛,我把我的生命力分你,你給我,好好地度過這一關。我母族一向靈驗,不會出錯。」

  「……用嘴對嘴的方式?」徐直想了一下,疑心道︰「世上沒有這樣的風俗習慣……你母族怎可能……」

  「我說了算!」

  瞬間,徐直的表情微妙,認真陷入所謂的風俗民情都會有個起頭,他這種行徑到底是在唬人呢還是真能算是個起頭?

  往昔沉思時的冷傲表情又出現在她的面上,周文武平常隱藏著狠辣的黑眸裡流瀉出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出的柔情,心口的疼痛又變得酸軟,她不自覺地俯下頭吻上她的額面。

  徐直回過神看著他。

  周文武思緒也是一頓。

  「親錯地方了嗎?」徐直納悶的問。額頭?這又是哪來的風俗民情?沒印象。

  周文武泰然自若的退至床沿坐下,背著徐直。「嗯親錯了。」他不疾不徐的穿上西玄的上衣。

  徐直看著他略顯僵硬的舉動,傷勢明明不容小覷,他居然還能如此精力旺盛,這種人一定能活到最後……怎麼以前對他的記憶一點也不深呢?

  周文武微側過臉看向她,見她又流露出迷茫的眼神,不由得惱恨起來。也就不過是區區身邊人罷了,能有多重要?

  若他死在賽場裡,只怕她連回憶都不會有!

  枉他……枉他回頭見到她被執金吾連拖帶拉著走,壓在心裡的恐懼落了地,只想著走越遠越好,哪怕脫離了西玄,只要徐直活著就夠,他甘願留在台上擋多久是多久。

  身上這些刀傷算什麼!遠不如她掉落台下的瞬間他的軀殼與神魂仿佛在西玄的土地上撕裂開來,如果這是刑罰的一種,那真真是西玄史上最可怕的刑罰,那樣的劇痛至今想來都害怕——他是堂堂的西玄黃子,到頭來竟給這種小情小愛折磨至此,他一輩子也不可能說出口!

  他眼眉幽暗,凝視著她以肘撐起半身;她的動作小心翼翼,避免著頭痛。

  她湊到他的面前,微側過臉,主動的貼上他的嘴唇。

  沒有任何的纏綿或者情欲,他卻如同被攝了魂。

  廣羞下的藕臂環住他的頸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阿武,幸好你活下來了,我很慶幸……我會治好的,等我好後,我一定會好好了解現在你這個周文武。」

  這一日,秋高氣爽。

  戴著面具的周文武坐在屋子外的石凳上,來回擦拭著他的西玄大刀。

  屋子裡,已有兩個時辰以上未有任何動靜。

  他仿佛極有耐心的,就是重復著這一個動作。

  午後的風大,太陽也漸漸烈了起來,季再臨回到屋前,看他始終如門神一樣,他微微詫異。「二殿下,此舉何為?對大姑娘可有益處?」

  周文武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季再臨?我記得你急病而去,原來是為了徐直找良方去了,你真是用心良苦。你看看,徐直第一個身邊人位居高位,你卻甘願舍棄朝廷重用,你……」

  「二殿下,此乃無奈之舉。大姑娘給了我第二條生命,知恩不報不是季家人所願為,何況……」他看似溫柔的臉色抹過恨意,隨即隱沒。

  「何況,我已知我無法忠於西玄陛下,要我進朝堂,身為光明磊落的季家人做不出這等事來。自我到大姑娘身邊時,她已有頭痛症,偶然間聽到她提到孫時陽,方知天下只有此人可知她的頭痛,但明明有此人的片段紀錄,卻找不到此人活過的存在。二殿下,你說這事詭不詭異?」

  他也沒有等周文武回答,又自言自語道︰「就連書房的貯幣器也充滿古怪。大姑娘所說的那貯幣器與其他四個的來源不同,那是徐……」

  周文武看向他。

  季再臨微微苦笑。「心知肚明就好。三姑娘送來了許多不知年代的,嗯,古物……」

  「徐回把陪葬品給徐直?」周文武面上以有怒。

  季再臨看著他臉上的面具,都想說,只要是天子間沒有的東西,都有可能是陪葬品,例如你臉上那個。

  但,他並沒有戳破,只道︰「大姑娘查過許多古書,皆查不出三姑娘送來的古物年代。奇怪的是,有些古物送來途中就不見了,貯幣器算是意外抵達,被大姑娘收在書房裡。我們本都沒有注意,偏大姑娘察覺上頭刻有人文記載的雕像略有不同……隔日多餘的雕像就不見了。」

  「你們親眼看見了嗎?」

  季再臨聳肩。「沒人注意到。但,大姑娘記憶力奇好,我在他生病多年怎會不知,經她說出口的篤定是事實,不必懷疑。她也直接落筆將其繪出……二殿下,你不覺得很玄妙嗎?也許我們正在說話的同時,有人正看著我們,只是我們都沒法子察覺。天下間有他們,天下間有我們,正是此理。你道,這種想法稀不稀奇?」他必須承認他的幻想與組合能力遠不如徐直,他想了許多年才想到這種可能性,要再多想幾種他實在無能為力。

  周文武沉默,而後嗤之以鼻。「無稽之談。」

  季再臨挑起眉,似笑非笑。他與姜玖不同,他本身相貌雅致,哪怕他嚴厲時也給人無害之感。

  「雖是無稽之談,也令我警覺。大姑娘她……很聰明,總是在蛛絲馬跡處發現不對勁之處。我相信天下很多人都在哪聽過或看過孫時陽三個字,卻從不讓它往心裡去,但大姑娘不同,就連天下最難的組合排列進入她的眼,再至她的腦,就能解開謎團……二殿下,我跟你這樣形容,恐怕你也不甚明白吧,也只有跟著大姑娘多年的身邊人,才知道她的強項。」他有意無意加重最後幾句。

  周文武冷冷的看著他。

  季再臨又道︰「一樣、兩樣……不相關的事,都被她收攏進大腦裡組合,你道,最後她推理出什麼呢?大姑娘一心在研究,只盼對方來找她,我卻想到這一切將帶來的隱藏危險。既然,在大姑娘所見所聞裡,有個會開顱的孫時陽在天下裡活過,那麼,我就還原這一切,讓這世上確實有個會開顱的孫時陽,如此一來,人人都知世上有這麼一個人,管他是不是同一個人……在擁有西玄歷史的這個天下裡,有個名醫確實叫孫時陽,那就足矣。何況,我跟著大姑娘多年,深知世上恐無人能治她,所以冒險炸死,遠離西玄,尋了個醫家之後,讓他重新改姓換名,幸而這小子爭氣,頗有醫學天賦,雖不知另一個孫時陽的能力如何,世上再無人能與他一般開顱治病。」

  「換句話說,他篤定能治好徐直了?」

  周文武這話一出,季再臨靜默不語。周文武又低頭目光擦拭著那把刀。

  「二殿下,你這是……」季再臨不死心的追問。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打發這難捱的時間,周文武難得屈尊降貴的回答他,道︰「孫時陽治病時,草屋外有只大鳥守護者。」

  「……我不記得孫時陽有養鳥……」

  周文武嗤笑。「面具是鳥骨所制,你說呢?徐直與我討論過,鳥骨或有守護之意,這才在巨鳥自盡後,被人制成面具,葬在孫時陽的墓裡。」

  季再臨的神色頓時玄妙起來。徐直也會跟這個西玄二皇子討論?在徐直眼裡,這個西玄二皇子不好學不聰明,周文武是用了什麼心機,居然能勾得徐直跟他說上這些……隨即他臉色一正,尋思著守護之意。孫時陽治病,巨鳥在外守護,是守護孫時陽本人?還是守護病人?

  忽然間,他想起自己先前幻想下的推論——另一個天下的存在,只是他與大姑娘看不見,但那天下的人一直盯著他們……他幾乎要脫口問,還有沒有鳥骨面具?

  如果有,這姓周的早就分給他了吧。

  季再臨愈看他心裡愈是古怪。西玄姓周的皇族都是瘋子,在他眼裡,先皇是,當今陛下是,只是他父子兩人藏得極好,讓人瞧不出來。袁圖說的仁君?哈,連袁圖也給騙了,還什麼神算呢。

  西玄二皇子也是瘋子,但瘋的讓人明明白白。他還在西玄時從不阻攔這位二皇子對徐直的追求,因一旦追求便不會反害徐直,雖然他總認為這位二皇子對徐直的追求似乎少了一種西玄天生的霸氣與野性,多了小心翼翼,反倒他對徐達的瘋魔符合了周家的瘋狂。

  季再臨左思右想,心思最終落在屋裡正在進行開顱的徐直,突地他轉身就走。

  周文武只是看他一眼,又低著眼擦著那把西玄長刀。

  沒多久,季再臨再回來,這次一頭霧水的九行跟著,在周文武的注視下,往地面上撒上麵粉。

  涂月班也被扣在這座莊園裡,易朗跟婁全廣在院門口指指點點,婁全廣一見周文武在這,眼一亮,走進來說道︰「周文武你是在這防什麼?」他頓時停步,刀尖正對著他的頸子。

  他嘿嘿笑了兩聲,看著那些麵粉,殷勤的說道︰「你們是想防看不見的……靠近嗎?在我們那裡也是。如果遇見重病,谷裡的大夫有所不確定時,我們總會在大夫進去治療時說著,裡頭的是徐石,請止步。」

  季再臨正彎身撒著麵粉,聽得此言,轉頭看他。「徐石?」也姓徐?

  「是啊,徐石是誰我們也不清楚,雖不能說萬試萬靈,但流傳下來也就當回事了。」

  「我明白,這就是所謂的風俗民情。」季再臨心不在焉的說著︰「徐石對你們谷裡一定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才以為他可以微震四方。你們裡頭有姓徐的?」

  「沒有,沒姓徐的。不過,徐石是……」婁全廣故意湊近周文武,這一次周文武沒有避開他或者武力威脅,另他大喜過望。「徐石,就是那個我說頗似徐直的那女子的畫像啊。」

  周文武眼皮一跳,驀地想起宮裡深處的那副畫像。

  婁全廣繼續說道︰「我猜徐石八成是什麼可怕的武將,這才拿來嚇唬小孩,後來在我們那裡就被奉為阻邪屈災的神之類,周文武你……」

  「閉嘴!」周文武煩躁的說道。他一個起身的動作,懷裡一樣東西落下。

  他低頭一看,是自徐直那裡拿來的同心結,他蹙起眉,正要拾起時,喀的一聲,在結下的鳳凰玉佩盡碎。

  ……就像是有人正好踩過去,周文武瞬間頭皮發麻,出於本能的,他拽緊長刀,疾步擋在屋子門口。

  季再臨也在那一剎那反應過來,推開九行,如臨大敵的擋在已封住的門窗前。

  婁全廣呆站在原地。不是還在談笑風生嗎?他盡力討周文武歡心,怎麼現在轉眼搞得像十面埋伏?

  九行也是一愣,低頭看著地上的麵粉,上頭只有被季再臨跟周文武踩成一團亂的腳印,他猶豫一會兒說道︰「我認為,事情並沒有那麼糟。如果有人有心要毀了大姑娘的腦子,也不該這麼明目張膽。」

  「這叫明目張膽?」季再臨看著這個姜玖的接班人,老實說他不甚滿意,不知那個瘋子陛下在想什麼。

  「是啊,大姑娘並不是違背什麼常理而出生在這個天下裡啊。我們自幼所讀的書,不就是叫我們順天綱,順天命,大姑娘跟我們天下人都一樣,就是這麼順其自然的出生了,雖然她的腦子在想什麼我們都不知道,可是她的腦子能催動天下進步,與我們有所不同。但,這客場不也是老天叫她出來帶動天下進步嗎?你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人要用異常的手段停止大姑娘的生命,那他,就是違背天理,天理不容。」

  他停頓一會,猶如背誦道︰「如果掩藏得益,就不會被人發現,如果出了紕漏,卻要找不小心發現的人麻煩,這未免太過霸道。我不以為,對方如此不講理。」

  季再臨眨眨眼。「你說的似乎也沒有錯。」

  「裡頭的孫時陽,是現金天下裡的孫時陽;裡頭的徐直,是現今天下裡的徐直。由現今天下的人來決定徐直的生死,這才是合乎天理的吧?」九行繼續背誦道。

  季再臨看著他,一時還無法接受這個徐直最新任的身邊人看起來柔柔弱弱,貴公子哥兒的氣質還沒磨去,居然能夠講出這番道理……莫不是徐直教的吧?

  周文武一直沒有抬頭,就這樣看著自己緊緊拽著的刀,他的手背上盡是突起的青筋,仿佛隨時想要出刀。他突地說道︰「徐直,是徐石的後人。」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季再臨哦了一聲,接著道︰「大姑娘會沒事的。你看看,你臉上的可是當年守護孫時陽治病時巨鳥所制成的面具。你道。這有多巧合才能做到?莫不是那個孫時陽地下有靈,特地讓他的陪葬品浮出這天下,因緣際會讓你得到好守護大姑娘吧?」

  周文武完全沒注意到陪葬品那三個字,他是寧願跟人力拼戰個你死我活,那他還有把握護住徐直,但此刻連個人影都沒有……他目光落在不遠處碎掉的玉佩上。

  大魏的同心結,不是徐直給的,而是他自己拿的……連他自己拿的也要碎嗎?

  他忍氣吞聲僵硬的說道︰「我還做了夢,夢見孫時陽治人病,或許確如你所言,孫時陽一世救人無數,他回想救徐石的後人……」

  婁全廣臉色古怪,看著門前兩個大男人一搭一唱的,尤其一聽到「陪葬品」三個字,他瞪著周文武臉上的面具難以置信。好好一個人,如此俊秀,連身形都如此誘人,卻把陪葬品戴在臉上,簡直喪心病狂……他慢慢的退至院門口,在門口光明正大看了許久的易朗低聲問道︰「這家伙在說什麼啊?怎麼一個字一個字都懂,組合起來卻完全不懂?怎麼這姓周的一直夢見孫時陽治病?原來他是喜歡醫術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婁全廣依依不舍的,不想放棄的看著周文武,他只知道這男人似乎在違背心意令自己心平氣和,甚至有些委曲求全的討好某個看不見的人,這讓他心底有點不愉快。

  周文武這種俊美陰沉的長相就適合那種殘暴狠戾的風格,哪怕戴著面具,只要從他嘴裡吐出任何一句話,都能感到這個人藏於內的怒火與陰郁,哪像現在……真是令人很不舒坦,居然是為了某個人壓抑自己,那人還不是他……當話說回來——「這兩個男人在閑話家常?」他實在不解。「在這種時候?」拿著刀的手勢分明隨時可以揮刀相向,嘴上卻在討論什麼天運地運的,他們到底記不記得屋裡有個可憐的病人?

  易朗觀察許久,最後下了個結論︰「老廣,該不是你看中的這個男人,心裡有病吧?」

  數月後。

  天上繁星,女子穿著斗篷,繞著湖畔散步,她想著事情,想著想著,突然有人上前扶她一把。

  「小心,大姑娘,會落湖的。」

  她不經意的嗯了一聲。「阿玖,你說……」頓一下,她往身側看去。

  「哦,是九行啊。」

  九行垂著眼,說道︰「大姑娘要叫我阿玖,也是可以的。」

  徐直看著他,這一次沒有恩上一聲。過來良久,九行抬眼看著她,她盯著湖,也不知在想什麼,他正要跟她說,凡事沒有身體重要,孫時陽說過,直到髮留到肩下時,那是也差不多養足精氣神,方能出門或見客,去做以往在做的事,大姑娘還是去休息吧。

  這話都還沒有出口,徐直便問道︰「近日府裡有什麼事嗎?」

  九行微的一怔,跟在他的身側,說道︰「陛下又差人送補品來,要大姑娘好好養傷。學士館學士也三不五時來問候大姑娘,只是大姑娘如今不宜見客,我全都擋了……?」他說著瑣碎的事,心裡其實奇怪。

  姜玖還在徐直身邊時,他曾跟著學過,那時府裡大小事情哪件不是姜玖說了算?她一心只在學術上,哪像現在……自她術後恢復意識,有了精神之後,仍像以往時常發呆,卻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過往她發著呆,替她撲上紙筆,轉瞬她會寫出一堆拆開是字,組合起來卻是令人一頭霧水的文章,而後美目璀璨,仿佛得到一個新世界般——這是姜玖告訴他的,至於姜玖懂不懂?姜玖只是笑說︰「我不是蠢,而是所擅長不同罷了。」隨即會將她寫過的墨跡收起。

  白話點就是,姜玖是看不懂的。

  事後他方知徐直根本不會看她當下的書寫,因為那些全在她腦子裡,會看的只有姜玖,也他想搞懂徐直到底在想什麼,方能進入她的腦中世界。作為一個身邊人如果只能照顧她的衣食住行,而不能進入她的思想,未免丟臉丟大了。

  姜玖也坦誠,跟徐直一比,在西玄貴族所受的知識瞬間變成連渣都不如。九行說完瑣碎事時,以跟徐直繞湖一周了。徐直微微喘著,顯然體力不濟。孫時陽說得對,哪怕徐直早晨獨自練拳,體力還是不如以前。

  他又悄悄覷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開顱太耗精神,徐直這幾個月帶著幾分枯槁,美貌雖依舊,貌齡卻跟實際年齡差不多,他都想偷偷問白華,是不是以前徐直曾吃過什麼靈丹妙藥,現在要不要再吃?再不吃,不知二殿下會不會膩了她?

  徐直累的暫時在石凳上歇著,坐姿一樣的筆直,她凝視著被星光照的微微碎光的湖泊,直到九行在她面前鋪上紙筆,她下意識要喊一聲「阿玖」,再一定楮,是比阿玖年輕許多的九行。

  她突然問道︰「你姓什麼?」

  「劉。大姑娘,我叫劉九行。」

  「劉九行麼?聽再臨說,你在我開顱那日,除了將我事先吩咐的背誦一回外,還說了許多你自己的意見?」

  「我只是看周公子緊張,一時想紓解他的情緒……」

  「他緊張?哦,他似乎喜歡我,所以會緊張。這是人基本的情緒,是這樣吧?」

  九行臉皮一抽。這樣明明白白的說開。好嗎?人家好歹流有皇族血……「也可以這麼說。總之,大姑娘開顱一切順利,那是再好也不過了。如果真有存在什麼,我想他們是沒有敵意的。我們再把他們想好點,也許他們一塊在屋外陪著我們守護大姑娘開顱呢。」他隨口道。

  徐直多看他兩眼,這才發現她這個最新任的身邊人不只凡事往好處想,而且比起前幾任身邊人還要幻想無限。

  一想起前幾任身邊人,她的心思很輕易的轉了一個方向,仿佛眼下對她最重要的已非對天下的研究。她道︰「你姓劉,再臨呢?我想起來了,姓季,同墨姓烏……你在做什麼?」

  「大姑娘不是有個習慣,喜歡在發呆時寫下腦中記事嗎?」

  徐直慢慢的抬眼看著他,良久就不說話。

  九行心一跳,對上她的目光。「怎……怎麼了?」

  「是阿玖告訴你的嗎?」

  「是……是啊。」

  徐直哦了一聲,極其緩慢的舉起筆,又看向九行。「白華呢?這陣子總是少見到她。」

  「她無顏見大姑娘,所以……」

  「我明白了。」

  她又問︰「再臨不方便入城,孫時陽至今在府裡沒有回去,是為了什麼呢?」

  九行流暢地答道︰「得等大姑娘完全康復、行動自如後他方會離去……大姑娘,你這樣看著我是……」她眼神有點惱怒,他是說錯了什麼?

  徐直收回目光,筆尖將落紙上的動作就這麼停住,似在深思什麼。

  九行在旁耐心等候,等著等著,竟看見徐直額上布滿汗珠,他駭了一跳,正要問怎麼回事,就見徐直專注的下筆。

  他瞄著,還真的像姜玖所言,看不懂。

  她神色十分慎重,停停寫寫,等收了筆後,她微微一笑,盯著九行說道︰「你收妥吧。」

  「是。」

  「收到哪裡去呢?」

  「收……收到姜玖已往放著的地方。」

  徐直又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做細節追問。她起身說到︰「我累了,你收拾收拾也回去吧,我去休息了。」

  「是。」九行小心卷起紙後,轉頭看了徐直的背影一眼。她往後院走去……好好的一個皇子,真的成了後院人吧。

  微亮溫暖的光自門窗底下泄露。

  徐直低著頭盯了許久,直到裡頭有人打開門,周文武就站在那裡。

  「徐直,要我像那些小倌到門口迎你嗎?」他陰沉說道。

  徐直呀了一聲。「不,我在回憶,在想著,近日看見你就能想起這光,也在想該不該進去。」

  他眯起眼,仍是將她一把拉了進來,掩上門。她脫下斗篷,才看見床上那邊大刀,就有人自她身後抱住,蹭著她的頸子。

  她已經見怪不怪了,從初時吃驚這個年過三十的男子精血異常旺盛到現在她算麻木了吧。

  不是說他無子而對房內事感到無趣嗎?攝魂鐘所攝出來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話,她還真搞不清楚了……她思緒微的停下。發現自己沒有想探究的欲望。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是她總是興致勃勃去挑戰一切難題,現在……總是在深想前就停止了。是開顱的後遺症嗎?

  「徐直,你敢分心?」他將她轉了過來。眼神陰暗。「你這什麼眼神?」

  「沒……我只是在想,你今晚要盡後院人的義務嗎?」

  那他每天晚上在那裡煽風點火算什麼?自己點自己燒嗎?徐直向來偏理智,不做多餘的事,但這位皇子似乎就是愛做多餘的事。

  她脫了外衫,未覺身後壓抑的目光,徑自上了床。她本來沒有跟人一塊睡的習慣,不過在頭痛那段時期,她必須承認有人的體溫令得她稍稍好睡些;現在頭不痛了,她倒是不介意一個人睡……但這樣把人拋棄好像不太道德。

  若是以往,她哪會管這些,直接走人了,但現在……周文武放下床賬,跟在她後頭上了床。他把她摟進懷裡,指尖輕輕梳理她的短髮,問道︰「頭痛嗎?」

  「不,不會。」她自己都覺得身子情況愈來愈好,再也不似以前往往思索著事情,卻一直被頭痛干擾。

  她試探地說道︰「阿武,先前我開顱後虛弱,半只腳還踏在鬼門關上,因此照你所言試看看讓擁有皇家血的你,夜裡守護在一旁,如今我已大好,可以結束了。」

  「哦?原來你想換個人睡了?」

  她一怔。「不,沒有……」

  他俯下頭,本要跟她說話,徐直卻是習慣的湊上去輕點他的嘴一下。此舉大大取悅了他,他立刻回吻。

  徐直頗感無奈。這個男人一直處在發情期嗎?怎麼以前都沒有發現呢?他很容易被撩起慾望,或者她該重新推翻自己過去的述作。

  思及此,她思緒又停頓。自開顱後她誰也沒有說,其實她的思考斷斷續續,總是無法集中,思路到一半就無法克制的回憶著過往周遭所發生過的人事,她本以為這是開顱後的後遺癥,但日子久了,她驚覺不對勁的不是她的腦子,而是內心。她內心時時產生恐慌,令得腦子無法運作。

  她下意識地抱緊周文武的腰身,感到對方一剎那的僵硬,她回過神,想起她一主動,他就會有這類異常的反應。

  他曾經喜歡過徐達,喜歡過他的姬妾,最後喜歡上了她,對於每個女人他都有這樣的反應?他真是感情充沛,一如他赤裸裸的欲望。

  「徐直,你在想什麼?!」

  她在想,他得不到徐達,所以瘋魔;他得到了無數姬妾,卻連眷戀都不曾有過;有朝一日,他得到了她,或許就再也沒有執念?無數的可能,自徐直腦裡延展開來,等到周文武盯著她又重復一次,她才有回過神,略帶驚訝的看著自己居然以周文武為中心做延伸性的思考。她從來不曾以一個人去做思考,去考慮他的情緒、他的思想……「徐直?」

  她怔忪的盯著他,他背著光,她看不清她的表情,手指撫上他的眼角,想起他眼角那抹艷紅……「阿武,我很高興你活著。」

  他眯起眼瞳,凝視她半響,隨即摟她入懷,讓她聽著自己穩定的心跳。他的手掌還是下意識去護住她的後腦勺。他聲音刻意放柔道︰「你也不必直想著那一天,沒什麼好想的,就只是你生命裡無數天裡的某一天而已,」

  徐直嘴角微微上揚,這麼溫柔的聲音,居然出自周文武這個瘋皇子,要在以前,真的會令她啼笑皆非,直道不可能。

  緊跟著,她的思路再次頓住,自己暗哦了一聲,細細品嘗著——原來,這就是周文武的溫柔嗎?

  夜深沉,徐直突然張開了眼。

  她無聲無息的坐起,周文武仍然睡著,這令她有些吃驚。開顱後她偶爾在夜裡醒來翻身,這男人比她還快醒一步,她都想問,既然與人同睡會令他夜不安寢,何苦來哉?

  四周安安靜靜的,偶有夜風撩進窗裡,她的大腦不停放人運轉推敲著某件事,神色流露出些許的緊張來。

  她小心翼翼的掀開床幔,下了床,回頭看周文武一樣。天色昏暗,燭火已熄,但床上那隱隱約約的人形在那……她嘴角不自覺的掛上微笑。

  她扶著床沿,穿上履鞋,正好摟到男性的西玄衣裳,裡頭似有東西。她的手伸進去摸,是……她視線移到床幔後的男子身形。

  同心結?同心結旁還有好多塊碎玉?她的鳳凰同心結?

  周文武不缺錢,向來也不愛大魏的物品,拿她的同心結做什麼?因為玉佩上有鳳凰刻紋?

  她微覺奇怪,卻沒有去深想。既然他喜歡這個同心結到連碎了都要,讓他繼續收著也無妨。

  於是,她原封不動放回去,取過斗篷,悄然無息的出了門。

  徐府的地圖在她腦裡勾勒出來,十多年前父親去世,府裡正要翻修,再臨本要自行作主,她難得興致所至,用兩種截然不同的角度重新設計,這座圍子她是再熟悉不過。

  阿玖跟她提過,周文晟以為這是一男一女所設計,他便順水推舟,令周文晟更加相信自己的眼楮。

  他只信他自己,所以,他信徐直毫無疑慮。

  徐直的神色奇異,露出詭異的笑來,她摸上嘴角,知道這樣的笑容是開顱後第一次出現。

  她走走停停,直到她走至偏遠的一角方停,這裡是徐回離去後所保留下來的。

  徐回命格偏陰,不喜人多的地方,這裡她也少來,給足當時年少的徐回安靜的空間。現在仔細回想,徐家三姐妹,她與徐達、徐回相處的時日並不多,相較之下,姜玖、白華他們在她記憶力還佔多些……至於周文武,又跟姜玖他們有所不同,姜玖他們總是事事以她為主,少有違背的時候,她一回頭知道有個人在那裡就夠,但周文武總是喜歡與她的意見相左,讓她不得不分心神過去……她慢慢地環顧徐回的住所,沒有任何的燭光,寂靜而無聲,雖然打理得乾淨,卻依然能看出已有許多年沒有住人了。

  她打開手掌,低頭一看,上頭微濕,她的眼底有迷惑,更有期待。

  她舉步來到門口,輕輕的推開門,裡頭也是一片漆黑。她沒有急著去看床上有沒有人,只是摸上桌面的燭台,耐心的點上燭火。

  瞬間,她的視線模糊,淚如泉涌。

  細小的火燭剎那照亮了屋內,今晚她寫的墨跡就這樣攤開在上頭。

  瞬間,她的視線模糊,淚如泉涌。

  「大姑娘,我就想,你是發現了。那上頭,分明寫著我找到你了,阿玖。總算也有這麼一回,我終於看懂了。」

  徐直提著燈籠夜行。

  她嘴角一直微微笑著,心情極好,本想回後院,但怕驚擾了周文武的熟睡,一陣涼風拂面,她的帽子落下,露出她快及肩的青絲,碎髮覆眼,她迎著風細細感受此時溫柔的涼風。

  這叫溫柔,她心境平和的想著。

  她腦中一片澄淨,再也沒有那自賽場後沉甸甸、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清的恐慌,如今,她的腦中輕鬆無比,沒有頭痛,沒有恐慌,

  無數的思考、記憶在腦中奔騰,各尋其位。從小她就喜歡這樣的思考,如今放下重擔,她腦中任何難題仿佛都能迎刃而解。

  驀地,她張開美目,碎光在眸裡流轉,她上前走了兩步又停下,燈籠不自覺的自她手裡落地。

  她拾了一塊石頭半趴在地上畫著,斗篷處處阻礙她的行動,她索性脫了丟一旁,也不顧夜裡有多涼。

  很快地,地上的地圖成形,天下地形盡在她手中,她盯了半天,心跳加快,丟了石頭,就往書房快步而去。

  書房裡,一如夜裡該有的樣子,烏漆抹黑。

  她推門而入,點燃燭火。此時房裡只有她一人,她也不怕,路經貯幣器時她掃過一眼,仿佛勝券在握。

  她走到書櫃前翻找著書冊讀了又讀,也沒坐下就繞到書桌前迫不及待地落跡,同時自言自語︰「我為了要證實天下四國本一家,特地提出禮樂還原問題,集眾人之力證實各國禮樂原貌確有相通之處,不止相通,甚至是相同。這表示,我推想的方向是正確的。」

  她又尋思著說道︰「不管孫時陽或者星官楊言,都是屬於四國之前那個天下的,歷史承接理所當然,為何叫人給掩去一切?除非那是有著不可告人之處。為什麼呢?再不濟的歷史,也有後人公評,是什麼歷史不能讓後人得知……因為有不同之處?」

  她眼楮乍然明亮,激動道︰「巨鳥非人間物,貯幣器上那個雕像也非人,非人卻能被天下人刻在貯幣器上,五官詳盡,衣著一同,這表示一同生活著,那,只有一個對於現在天下人不可思議的原因,就是——」

  遺憾的嘆息聲,仿佛還處在自我的世界裡。她慢慢的垂下眼,輕柔的拂過書紙。

  「徐直!」

  她心頭一跳,轉身一看,周文武正大步進來。

  她一眼就看到他初醒的眼眸,西玄衣衫在他身上略亂,顯然是匆匆出門穿上尋她。

  他目光掃過貯幣器,眼底透徹暴戾,當他來到徐直面前時,正要說話,卻見徐直眼神幽遠的看著他。

  「為何一個人來書房?斗篷隨意丟在地上,燈籠也是。徐直,就算這是你思考的習慣,難道你就不會想想有人會擔心嗎?」他咬牙道。

  她張開眼,看著他。「你會擔心?」未等他說話,她自動替他答了︰「是了,你會擔心。同墨、阿玖他們都會擔心。」

  「……於他們何事?現在只有你跟我!」

  這話一出,徐直終於知道連周文武也知道阿玖與同墨都活下來了,若在以往,她會以為姜玖與同墨是詐死想走,人既然要走,她也不留,如同當年的再臨。

  直到這一回,她才知再臨詐死是為了她;姜玖、同墨幾度生死邊緣掙扎,與其讓她又喜又悲,傷心傷腦,不如確定他們都能活下去了再告知她這個喜訊。

  「徐直,你又露出脆弱的表情你知道嗎?」他忍無可忍,冷笑道︰「是為了姜玖……」

  徐直雙臂纏上他的頸子,主動吻上他的唇。他一愣,下意識地將她環上書桌,壓抑著自己回應的沖動,任她輾轉吸吮,最後兩人的嘴唇濡濕紅腫,周文武一言不發,呼吸卻微微沉重起來。

  她尋思著說道︰「好像也不必上床才能親吻嘛。」

  周文武看著她冷靜的表情。

  她手指由摸上他的眼角。「阿武,在西玄裡,你一輩子就只能是我的後院人,我也沒法招贅你,或許袁圖說的半生淒涼就在此,沒名沒分……」

  「袁圖是什麼狗屁!是不是半生淒涼我說了算……」

  她眼一亮,說道︰「是啊,你說的也對。你在我這裡,吃不了多少苦。當個皇子有什麼好?成天受些窩囊氣,還反抗不得。真有趣,有的人順了袁圖的神算,有的人卻是背道而馳,這種刻在骨子裡的燦爛分明就是可以改變的……」

  「誰背道而馳?」周文武心裡有疑。不是他,也不會是周文晟,還會有誰?

  徐直看著他。

  他看著徐直。

  徐直慢慢的環住他的腰身,令他暫時忘了方才涌起的猜忌。她埋在他胸前良久,輕聲道︰「阿武,當個皇子既不適合你,何不換條路走?說不得你會發現眼前一片美景。西玄皇室代我造的墓,在我終了時我不會進去……」

  「什麼?」

  她抬起眼朝他笑道︰「對天下人而言,那將是徐直的墓,你道百年後有沒有人敢盜?」

  周文武聞言,眼底升起陰虐之氣。「誰敢……」真的有人敢!徐直手上擁有許多獨一無二的器品,甚至是述作、歷史……這些將陪著她壽終正寢入墓,將來會有多少人垂涎?

  死後還要被人挖墳……他心裡大恨。

  「那墓室裡講放著我一生的心血,傳給後世,至於要怎麼用就隨他們了。我另外私下找個好墓地埋了,不在西玄。我打算墓地不大,就一人容身而已,這個秘密唯你知情。周文武,將來沒有身份、地位的你若還是覺得眼前一片美景,那要與我共葬,雖說擠了點,也是可以的。」

  ……西玄二皇子,終於不知名的山頭,連個墓地也要不起……原來,到最後……他只是個生死相依的陪葬人?

  徐直的陪葬人。

  周文武對上她的美目。

  「徐直,你就是個橫衝直撞的呆學士,如果不是我在四方館護著你,只怕你早就跟他們千里跋涉不知去了何處;如果狩獵那日不是我一力擋百,你哪來的生路可行?想來,來世你還是當個學士,我要不在旁護著你,你哪來縱情學海裡?」

  徐直表情微妙。她還真的忘了有些地方的風俗民情是共葬後來世必相遇,怎麼周文武連來世都想的妥妥當當、順理成章?其實,她只是想替他解了袁圖的神算,不讓他落股荒野罷了。

  來世還要遇見這個瘋子……她也不排斥就是。甚至,因此心底會涌起某種連她自己都到不清楚的柔軟情緒,就好像是在他身上看見的溫柔?

  原來,她也有這種溫柔的情感嗎?

  徐直被他抱坐在書桌上,他微一側頭就能看見她之前寫的密密麻麻不只是什麼的記錄。徐直順著他視線看去,順手將它卷起來放在燭火上燃著,知道快燒光了才鬆手。

  徐直忽的冒出一句話,道︰「我認輸。」

  周文武蹙眉,心裡起了懷疑。這話不是對他說的,那是對誰?他順著徐直的目光看向貯幣器,他始終對它有隔閡︰「徐直,聽我的話,把它熔了!」

  徐直若不肯,他也要找機會毀了它。

  「好,熔了,以後不會再管它了。」她答得痛快,再度抱上周文武的腰身,臉蛋埋進他的懷裡。

  我是認輸了。

  但,我心甘情願,為在乎我的人,為我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