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傷亡如何?戰績如何?」行昭心一下子揪了起來,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一句話趕著一句話地在問,語氣十分急促。
「好像是前夜裡的事兒...」林松還沒緩過來,趴在門框上喘著氣兒,口裡說:「早晨侯爺接到消息,馬上召集了幕僚、清客在勤寸院商議,我見勢不對,就去試探著問了問張先生的小廝,他同一向我熟識。」
韃子每到春日都要到邊疆來大肆燒殺搶掠一番,似乎是約定俗成,在平西關外,韃子搶了便也搶了,只要不過分,大周也不樂意花大筆大筆的軍餉去盡數剿滅。
可是今年韃子竟然衝破邊疆防禦,明晃晃地打到了平西關,舅舅手下有五萬人馬,竟也要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信來京...
是報信,還是求援?
行景愣了片刻,細細思索後,斂容輕喃:「平西關距離定京一千里路,日常回稟是三旬一次,舅舅這次這樣反常,定是前日夜裡韃子突襲,來者不善。舅舅雖然手下有五萬人馬,可只有一萬是騎兵,而其他的全是步兵,更別說近來是太平世道,日常駐守的兵馬最多不過五千!韃子善馬又性情彪悍,若是有備而來...」
行景邊說,不禁打了個寒顫。
行昭的分析流於表面,而行景的思索卻更深入。
「咱們到正院去!」行昭當機立斷,前世裡方家遭受了一次動盪,具體是什麼她不知道,但是能夠肯定的是大夫人受到的影響絕對不會小,甚至,甚至這或許就是一錘定音的緣由!
行景想了想,點點頭。又讓行昭等等,快步跑進暖閣裡,從檀木箱籠裡翻出了壓在最底下,捲得十分齊整的輿圖,揚了揚:「大周朝能畫出這樣精細軍輿圖的人,絕不超過十個!」
行昭愕然,隨即莞爾一笑,滿心大慰。
這廂的大夫人也已經接到消息了,滿屋子地踱步,時不時問問黃媽媽:「...侯爺怎麼還沒來?聖旨也還沒下來。出去打仗,總要得個欽封,才好調兵遣將。排兵佈陣吧?要不要我立刻遞帖子去見皇后娘娘,姐姐主意多,一定會有辦法的...」
黃媽媽端了一盅銀耳燕窩羹進來,將廣彩粉瓷放下,強抑住心頭的擔憂:「您忘了以前也是這樣的。韃子過完冬。家裡沒了糧食,就來搶我們的,有一年老太爺被惹煩了,都六十好幾了,還披著盔甲掛著帥去打,結果呢?咱們穿著銀灰盔甲。拿著紅纓槍的方家軍浩浩蕩蕩地,城門都還沒出,那韃子就跑了...」
大夫人心煩意亂地點點頭。順勢坐下,皺著眉頭想了想,又感覺不對,正想說什麼,卻看見行景與行昭一前一後撩簾子進來。
「你們快進來!」大夫人趕忙招手喚道。
瞧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自個兒身側。終究歎口氣兒,出征打仗這種事兒。哪裡敢和孩子們說。大夫人悶了悶,又支使月巧去勤寸院看看。
行昭看在眼裡,握了握大夫人的手,沁涼一片。大約人在遇到危困的時候,第一個想求援的,總是內心深處最信任也最依賴的人。而在大夫人心裡,第一個要抓住的稻草,還是賀琰。
「娘,舅舅驍勇善戰,一定會逢凶化吉的。」行昭只好這樣安慰,又故作笑顏說:「阿嫵看《九州地域志》上說,韃靼全族人才近五十萬,國土從平西關外延展到興安嶺以西,完完整整算下來不過三千里,咱們一個府就有這麼大...」
大夫人搖搖頭,面色刷白:「上戰場的時候,每一個韃子都能成為一個兵,每一匹馬都能是戰馬。韃子搶掠平西關外的百姓多少年了?你外公上書過多少回要掛帥出征,斬草除根?數都數不清了,但是都被先皇給駁了...以前是小打小鬧,現在你舅舅都八百里加急把信送到定京來了!」
行昭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大夫人該糊塗的地方不糊塗,一眼就看到了關鍵,只好向行景使了眼色。
「母親,舅舅還能發信出來,往定京裡走,就說明情形還能夠挽回。」行景一面將輿圖撲在青磚地上,一面同大夫人指:「從西北到定京,將近一千里路,途經佳木斯、保定府、橫河這三大驛站,才能來到定京。前夜韃子偷襲後,送信的沒被攔截住,要知道佳木斯離平西關,只有不足一百里,這就說明韃子還被攔在平西關外,舅舅一下子控制住了局面,又仗著守城優勢,韃子妄圖一步攻城,只怕沒那麼容易。這回雖然被逼到驚動了定京,但好歹壓下來了。咱們只能等爹爹過來,才能曉得信上究竟說了些什麼,才能對陣下藥,該去遞帖子就遞帖子,該四處走動就四處走動。」
大夫人聽得認真,連連點頭。
行昭看著蹲在地上,神情十分認真的行景,心裡五味雜陳。行景平日裡是個十分粗枝大葉的人,要真想讓他從一件小事上分析出這麼多的信息,很難。大概行景真的可以成為運籌帷幄的大將吧!
裡頭在說著,正從勤寸院往正院走的賀琰也沒閒著。面容沉穆,一聲不吭地轉過遊廊,腦中閃現過無數種可能——方祈的信寫得極短,雖然話說得隱晦,卻仍能覷之一二。
「二月十一日晚,韃靼火攻平西關,城門上鎮守的百餘名兵士皆陣亡。後,臣率三千騎兵上陣退敵,堪守平西關。鏖戰一場,敵來勢洶洶,雲梯、鷹眼、火藥一應俱全。據臣粗略估算,侵者約過萬,實乃繼康和十八年後,韃靼人又一有備而來反攻,望上可速撥餉、派糧,臣必與那小族拚死一戰。」
平西關是重鎮重城,日常怎麼可能只由百名將士在城牆上駐守!韃子體勤而智弱,只懂靠蠻力,又是上哪裡去搞來上萬人用的鷹眼和火藥!撥餉派糧,皇帝每年撥兩車金子、幾百車糧食送去西北,這時候還敢來要錢要糧,也不怕皇上震怒!
他深知,方祈不是一個這麼短視的人。
其間必有蹊蹺。
難道是和前月裡,西北的那場大換血有關?
賀琰手裡頭攥著從宮裡謄寫出來的那封信,轉了個彎兒,正好聽到正堂裡頭鬧鬧嚷嚷的,又想起來方氏這個蠢婦,攸關國情與家族命運之時,還再三派人去勤寸院打攪,眼皮子淺得比內院裡頭的僕從媽媽都不如!
「這是在做什麼。」賀琰壓下氣,一撩簾子,看到地上鋪著一副輿圖,又見行景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地說著話兒,沒來由地一股火氣往上冒,「你像什麼樣子!都是快說親的人了,還沒個正行!」
跨步上前,將行景一把拉扯起來,痛心疾首:「我都不指望你出人頭地了,好歹也不能叫外人說起賀家大郎是個無所事事的紈褲吧!」
行昭手縮在袖裡攥得緊緊的,倒是大夫人趕忙上前,把行景從賀琰手中救下來,直說:「景哥兒在同我說輿圖呢!」又連聲問:「哥哥還好嗎!平西關到底守住了,皇上的態度呢?要不要再派一個護軍大臣去跟著?」
賀琰蹙著眉,忽略了那句「景哥兒正和我說輿圖」,舉著信擺了擺手,舉步向前,坐在了上首的太師椅上,半晌沒說話。
如果是西北內訌,新任提督梁平恭、三個軍備大臣、還有一個鎮西候方祈,三方之間出現了問題和齟齬,那後果不敢想像...
賀琰邊想著,邊一抬頭便望見了瞪大一雙杏眼,正眨巴眨巴著看著他的行昭,心頭沒來由地輕快了很多,朝行昭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又輕輕拍了拍她手,轉頭卻朝行景吩咐:「把你妹妹帶進去,我同你母親有話說。」
行景應了喏,有些沮喪地上前牽過行昭,慢騰騰地往裡頭走。
二人走到了花廳,行昭便止了步子,踮起腳來小聲地和行景說:「哥哥忘了阿嫵那句話?父親吩咐的不一定就是對的,我們關心舅舅,關心母親,又有什麼不對呢?何況父親只說了往裡走,又沒說走到哪裡去...」
行景眼睛一亮,將行昭抱上炕頭上,一撩袍子,輕手輕腳地坐在邊兒上,將耳朵緊貼在隔板上聽。
只聽外頭賀琰略帶沉吟的聲音響起:「前夜裡有多凶險,舅爺沒說,但是也能猜到。好歹方舅爺已經鎮住了局面,平西關半月內不可能失守。」後頓了頓,又說:「今早皇上已下令,又派了信中候去西北護軍,隨車押送三十車糧餉,三五天後也能到了,算是解了西北燃眉之急。」
「阿彌陀佛!」大夫人的聲音中帶著無限欣喜、安慰和鬆下一口氣,伴著一陣衣物窸窣的響聲:「皇恩浩蕩!我過會兒去小佛堂燒柱香,再去祠堂外頭給列祖列宗們磕頭上香!」
又是一陣靜謐,行昭微蹙了眉,直覺告訴她,賀琰並沒有把話說完。
如今這個時候,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一役,舅舅若是守住了,必定會再加官進爵,母親自然跟著水漲船高,應邑再也翻不出任何風浪了。反之,方家動盪,首當其衝的便是大夫人與方皇后。
賀琰在這種前途尚不明的時候,為什麼要藏著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