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夫人一哭,大夫人就忍不住了,嚶嚶哭起來,又想起來信中候和方祈在一起的,結結巴巴地把早晨賀琰透露的聖意又說了一遍。
閔夫人大清早才接到聖旨,細細一問,才問出了那個噩耗,登時嚇得手腳癱軟,又想起來臨安候夫人就是方將軍的胞妹,抿了抿頭髮還來不及梳洗,就火急火燎地往賀府來探聽消息。本來是打著這次西去能混個功勳回來,閔寄柔嫁的時候也能更體面些的主意。誰又能料到韃子這次是吃了個稱砣下去,鐵了心要和大周作對,硬生生地將板上釘釘的事兒都能變得這樣凶險艱難。
哭嚎、訴說、抱怨總能將煩悶與擔心降到最低,可哭泣根本無濟於事。
行昭避到了裡間,今兒早上歇了兩個時辰,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就爬起來守著大夫人。
耳朵旁邊能模模糊糊地聽到外間的動靜,女人的哭聲與衣料窸窸窣窣交雜的聲音,讓行昭陡生郁氣,歪身靠在暖榻上,從幾桌上隨手拿過一冊書卷,強迫自己靜下來,粗粗掃過三列字,發現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一抬眸才看到窗欞前的黑漆大桌上擺著一尊玉色水清花斛,裡頭插著幾株大朵大朵的芍葯花,火紅得像黃昏時分的火燒雲,濃烈而明艷的顏色給寂寥又悲慼的正堂裡陡增幾分生機,而用來鋪桌案的罩子卻是一匹素綾暗紋的三江梭布。
「這花兒和布是誰擺的?」行昭抬了眼神問。
如今侍立在身旁的是正院的小丫鬟滿兒,頭一次進內間服侍,聽主子發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回:「花是花房的王嬸子進上來的,罩子是...」陡然想起來這幾天府裡頭烏雲密佈的氣氛,頓了一頓。試探轉了話頭:「是花擺得不好嗎?要不要讓人去給王嬸兒說一聲兒,把這花兒給撤了?」
「不用了,花擺得很好。賞兩個銀粿子給花房的。」行昭翻了一頁書,沉著聲兒又道:「選了這塊布的管事媽媽真是惹晦氣,咱們府裡頭還沒有辦喪事呢,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頭一次犯下這等錯處,我且饒了。誰要是再敢把素絹黃麻這樣的物什放到我眼前來,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滿兒沒聽明白,卻覺得素日都笑嘻嘻的四姑娘無端地變得讓人生懼,大氣兒也不敢出地佝身往外走。
這一出後。臨安侯府的僕從算是看清楚了上頭的意思,心裡面再惶恐不安,也不敢把心緒往主子面前帶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就算是賀琰與大夫人有意瞞著榮壽堂,太夫人還是有辦法知道。聽張媽媽說起皇帝的處置後,太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兒,只說了四個字兒,也只讓張媽媽給行昭帶了四個字兒。「靜觀其變」。
行昭卻沒有辦法做到像個旁觀者一樣「靜觀其變」,在西北,生死未卜的是她的舅舅,在定京,她的母親也還前路未明。
賀琰這幾日都早出晚歸,開頭幾天都還好。後來便漸漸就有些敷衍大夫人了,再過幾天,連正院也不大樂意進了。日日宿在勤寸院。行昭只道這就是賀琰的德行,這個時候自然是戰事著緊,便也沒多想。
心裡頭懸吊著,越發地覺得日子過得慢,行昭只好守著大夫人慢慢過。行景是有去處的。日日去找那兵士聊天打板,說戰事看輿圖。兩人之間說得最多的便是兵馬大將軍方祈了。
那兵士原來姓蔣,是方祈手下的一個千戶,臨危受命,那日去殿前面聖表現得不卑不亢,倒引起了皇帝的垂眼,吩咐他在「臨安侯府好好養著,等西北戰事大勝而歸,便論功行賞」,倒還被拘在了臨安侯府裡頭。
秦伯齡是鎮守渝蜀兩地的老將,抗過南蠻,打過北夷,五十歲的年齡,還老當益壯,寶刀未老,整合一萬軍馬只花了三天的時間,之後日夜行軍,在梁平恭的掩護下,順利渡過平西關,深入西北老林去了。
有秦伯齡的接應,有梁平恭的掩護和進擊,有皇帝的寬縱和信任,要是方祈血灑西北,還好交代些。要是方祈鎩羽而歸,皇帝有多大的期望,就能有多大的失望,有多大的失望,就能有多大的震怒...
秦伯齡一天一封信地八百里加急傳回定京,日復一日地卻從來沒有方祈和信中候的消息。
大夫人整日整日地掉頭髮,哭得眼神都模糊了,看誰也看不清楚,常把行景認成方祈,拉著行景的手不放,直哭:「你怎麼還沒回來啊!輸了一場仗也不打緊,只要命不丟到西北老林就好。我們方家死在西北的人一個手都數不完,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啊!」
行景沒辦法,便望著行昭求救,行昭歎口氣,上前去把大夫人扶正,軟聲溫語勸慰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聖上都還沒放棄,您怎麼能先棄械了呢?」又想了想,笑道:「也有好消息,梁將軍把蒼南縣收復了,這是不是就意味著舅舅離回來又近了一步呢?」又朝著行景使了個眼色:「軍備佈局,我不太懂。可哥哥懂啊,您聽哥哥給您說。」
行景會意,反過手握了握大夫人,笑言:「秦將軍在墊後,梁將軍在衝鋒,舅舅在中間。您想,前後都是我們的人馬,就像個兜子一樣...」行景邊說邊拿手繪了個圈兒,邊做出個撈人的手勢:「就算是兜漏了也能將舅舅兜到!」
大夫人連連稱是,淚眼婆娑。
行昭餘光看見蓮玉十分焦灼地在外頭向她招手,又看了眼裡頭,大夫人正拉著行景說話兒,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怎...」
行昭一出去,還沒開口問話,就被蓮玉拉得遠遠的。
在牆角站定後,蓮玉還四下望了望,確定周圍沒人,這才開腔,一開腔才發現聲音已經是啞啞的,帶著幾分哭腔。
「坊間都在傳,說...說方將軍根本就不是因為城破才往西北老林去的,而根本就是通敵叛國,故意給韃子放的水!」
蓮玉說得又急又氣,行昭一聽,一口氣兒喘得急沒上得來,小臉憋得通紅,這到底是誰放出的話,其心可誅!其肉可刮!蓮玉見狀,連忙上前輕撫過行昭的背,紅著眼問:「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要是天家信了...該怎麼辦啊...」
行昭緩過氣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把拉過蓮玉,壓低了聲音問:「你聽誰說的?什麼時候開始傳的?都有哪些地方在傳言?府裡都有誰知道?」
「我老子昨天去通州看莊子,今天急急忙忙跑回來就來跟我說,咱們是在深閨裡頭的婦人,別人要想瞞著,容易得很!通州那邊是四五天前就開始傳了,旁邊的幾個州縣也沒消停。我將才讓哥哥去定京城裡轉悠轉悠,哥哥說在定京城裡隱隱約約聽到些。」蓮玉說得亂了語秩,她能感到自己的腳都快軟了,在大家貴族裡頭當差這麼些年,看話本子都看了不少,哪個朝代不是靠武將打下江山,過後又開始重文輕武了?歸根結底,還不是天家怕別人手裡頭有兵,能幫他打下江山,憑什麼不能幫自個兒打!
「府裡頭能出去採買的買辦,管事還有能休假,能出門的媽媽應該都聽見了些風言風語吧。定京城裡也只有茶館裡頭,遛鳥的湖邊還有幾個熱鬧點兒的大街上在傳,畢竟是天子腳下,誰也不敢像在通州冀州那樣亂說...」
行昭往後靠了靠,小小的身子靠在柱子上,背後感到一片沁涼。前世死得不明不白,她沒哭,歡哥兒死的時候,她沒哭,離開了惠姐兒,她沒哭,方家再起波折,她也沒哭...可如今,她確確實實地感到了造化弄人,世事難料。
「侯爺知道嗎?」行昭沒有發現她說話聲兒裡帶了一絲不露痕跡的顫抖。還沒等蓮玉說話,行昭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都知道了,沒有道理白總管不知道,白總管知道了,侯爺能不知道嗎?」賀琰不呈上去給皇帝說,誰敢說廟堂之上,沉浮之間,沒幾個政敵?方家的宿敵不會說嗎?後一句沒說出口,卻漸漸挺直了腰板,站直了身子,嘴角抿了抿,扯出一絲笑來,揚揚下頜:「走吧,咱們去勤寸院!」
正院離勤寸院很遠,行昭沒有備攆轎,身邊只帶了蓮玉一個人,囑咐蓮蓉去給榮壽堂報信,又吩咐了荷葉荷心一個看好正院,一個看好懷善苑,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來稟報。
一路走,一路在想。
蓮玉是如何沉穩的性子,如今都面容悲慼地向行昭哀哀說:「要是將軍能活著回來,都還好說。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是能抬著將軍屍首回來,事情都還能有回寰的餘地...」
只要方祈活著回來,拿得出證據,哪怕這個證據是他自己的屍體,方家一門上下幾百口人,都能倖免於難。
行昭身體抖了抖,可是現在方祈生死不明啊!想辯解都沒有人開口,有理說不清,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要不...要不方氏一門就只能以死來證清白!
這場風言風語,是偶然發生,還是有心策劃?拿家國去陷害,誰能有這樣大的膽子?行昭一時有些拿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