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的生死徘徊,闔府上下無人知道。
大約一個從來不知道遮掩情緒的人,下定決心獨吞苦果的時候,便能一反常態地平靜下來,做到不讓別人看出她的掙扎和痛苦。
第二日一大早,大夫人帶著行昭去榮壽堂問安,又回了正堂後,黃媽媽面上十足嫌惡地同大夫人耳語,「東邊那個又將牛道婆請來了,出手又闊氣,一打賞就賞了一根金條。舅爺的事兒難保沒有這起子小人在作祟!」
大夫人聽後沒言語,半晌才悠悠上來一句:「隨她去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黃媽媽心裡煩躁,只好拿萬姨娘出氣,聽大夫人這樣的話,氣兒頓時洩了一半。
行昭被大夫人牽著,仰頭望了望,大夫人圓圓的白白的臉,一雙溫溫柔柔的眸子,再加上一張淺淺上揚的小小的嘴巴,心裡有苦有澀,卻只能笑嘻嘻地膩著大夫人一道抄佛經。
三月的天兒,門口垂著的夾棉竹簾,已經換成了能透風的窄竹簾子,行昭盤腿坐在炕上,手裡拿著筆,一筆一劃地極認真地寫著。大夫人坐在另一頭,身邊兒擱著一個青碧色的繡花籠子,手裡頭抓緊繡著一方鳳穿牡丹的蜀錦帕子,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行昭,輕輕一笑,彷彿那溫和的笑意能透過眼底,直達心尖上。
沒多時,白總管便氣喘吁吁地往正堂過來了,「啪」地一聲,簾子被撩開又被摔下。
「夫人——」白總管欲言又止,弓著身子立在屏風後頭。
行昭側首,先將筆放下來,又看看神色自若的大夫人,心裡頭頓生不安。連聲問:「怎麼了?可是西北出了什麼事兒!」
「侯爺將才下朝,說,說皇上下令讓秦伯齡將軍撤回平西關裡,輔助梁平恭將軍抵抗韃靼。又另派了三百兵士往西北去,要將方家老宅死死圍了起來!」
白總管話音未落,大夫人低低驚呼一聲,行昭連忙湊上去看,食指上被針扎得深,已經有一粒兒血珠湧出來了。
「那侯爺呢!」行昭邊掏出帕子給呆愣愣的大夫人包上,邊急聲問詢。
「侯爺在外頭...」白總管回得遲疑。又想起賀琰下朝一回來就面容冷峻地吩咐他來正院報信,自己卻理了理衣冠往外走,找幕僚商議。不應該是在勤寸院裡嗎?侯爺往外走,是去做什麼!
白總管腦海中無端浮現出青巷裡的那家紅瓦小築,侯爺也太過趨利避害了些!
行昭來不及多想,心頭陡升悲涼,因為自己的重生。好像一曲譜子裡將一個商音改成了一個宮角,然後一整首曲子就全變了!舅舅這麼多天沒有蹤跡,定京城裡關於天下兵馬大將軍方祈通敵叛國的謠言甚囂塵上,皇上命令秦伯齡收軍,是放棄了舅舅。而讓三百兵士圍住方宅,就是在懷疑和厭棄了方家啊!
「娘。沒事兒的沒事兒的!這代表不了任何事兒!圍住方家或許是為了保護舅母與表哥呢!」行昭自再來一世,從來沒感到如此慌張,緊緊靠在大夫人懷裡。反抱住她:「娘!就算是舅舅...您還有我們啊!」
皇上圍了方家,皇上圍了方家!
大夫人感到渾身癱軟,下意識地抱住了女兒,這是應邑的警告嗎?現在只是圍,要是臨安侯府再不傳出自己的死訊。那明天是不是就會傳來方家一族,男兒流放漠北。女兒充入掖庭為奴的聖意了呢!
懷裡小小的人兒軟軟的,香香的,會哭會笑,會帶著糯糯的童音軟綿綿地喚她娘。阿嫵還沒出嫁,她想看到女兒穿著一襲嫁衣,帶著鳳冠霞帔地嫁人,生兒育女,綿延後嗣。阿嫵這麼聰明,都說歹竹出好筍,阿嫵一定會比她過得好...
她真的不想死啊!
大夫人望著天兒,直拍著行昭的背,明明只要她一死就能將方家的危險降到最低,明明只要她一死,那些信箋那些把柄就能灰飛煙滅,沒有證據皇帝不敢把方家怎麼樣,明明只要她一死,她的孩子就不會膽戰心驚地活在鄙夷與險境中。
那個丫鬟,說得對,這明明就很划算...
她軟弱了一輩子,好歹也該英勇一次吧...
大夫人偷偷摸了摸衣襟裡藏得極好的那個瓶子,緊緊瞇了眼,再將行昭死死箍在了自己懷裡,再睜眼時,含著熱淚地吩咐黃媽媽:「...去把景哥兒叫來吧。」
不多時,景哥兒沒有來,黃媽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帶著哭腔:「...景大郎君沒在觀止院,留下一張字條!我去蕤葳軒發現蔣千戶也不見了!」說著將已經染了汗的紙條呈上來,「『西北戰事忙,家舅無音訊。謠言猛如虎,天不辯忠奸!景往西北去,尋親路茫茫』西北是什麼地方啊!刀劍無眼的...」
說到後頭,黃媽媽嚎啕大哭起來。
大夫人踉踉蹌蹌站起身來,接過紙條,看過一遍後,將手裡頭的字條團在手裡頭,再止不住了,哭了起來:「景哥兒都不相信哥哥會叛變,為什麼別人就信了啊!我要等景哥兒回來!我要等著景哥兒全須全尾地回來!我看過兒子之後才安心!」
「哥哥走不遠,從得到消息到現在不過一時三刻,就算哥哥騎著馬全速往前跑,過城門過驛道,也要費些時候!」行昭心裡頭的著急不比她們少,忍著淚揚聲吩咐:「蓮玉,你去馬廄,挑幾個騎馬騎得好的小廝,騎上馬去追!拿上侯爺的名帖,安順門的守衛不敢...」
「追什麼追!性情草率,他以為他讀了幾天兵書,看了幾副輿圖,就真的成了李廣衛青了嗎!」外頭一陣帶著明顯壓抑著的怒氣的聲音極大。
是賀琰!
「蓮玉!快去!」行昭置若罔聞地催促,哥哥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走!前途未明,若是果真如她前面所猜測的那樣,西北不僅是外敵。更有內亂,哥哥找到了舅舅還好說,找不到,她就不僅僅是失去一個舅舅了!
「誰敢去!」賀琰一挑簾子,厲聲高呼。
行昭移過步子,擋在大夫人身前,仰頭直視賀琰:「哥哥是父親的親骨肉啊!父親難道想罔顧人倫嗎!」
此話誅心!
早間的聖意,將才的談話,長子的蠢鈍,如今再加上次女的違逆。讓賀琰本就壓著火的心,愈發灼傷得慌,長子不聽話。連一向看重的幼女也要忤逆他了嗎!
氣急攻心之下,手掌高高揚起,帶著疾風直直落下。
大夫人往前一撲,叫聲淒厲:「賀琰!你敢打行昭!」
賀琰立時被推得往後退了幾步,氣急敗壞抬頭再看眼前釵落發亂的結髮之妻。更覺方家狼狽不堪,猶如喪家之犬。
大約人羞憤且氣惱的時候,做什麼都沒有道理也忘了思量,賀琰從懷裡一把掏出一疊兒信來,全部甩在地上,向大夫人低吼:「蠢婦還敢猖狂!」
大夫人將行昭牢牢護在身後。再一看落在絳紅色氈毯上的青色信箋,瞳仁迅速擴大,不可置信地望著賀琰:「你...」反應極快地轉首將行昭摟在懷裡。推出門去,口裡念道:「阿嫵先出去,派人將你哥哥追回來!」
行昭心覺不對,巴在門坊,哭著搖頭:「我不走我不走!」蓮玉見狀。轉身立馬往東頭的馬廄跑。
賀琰心頭暗悔,向白總管使了個眼色。白總管見狀,踱著小步子又去攔蓮玉。
一時間,庭院裡哭的哭,鬧的鬧,喧闐得不像大周歷經百年的大世家。
「把院子門鎖起來!誰敢往外走,立馬亂棍打死!」賀琰的聲音不大,卻帶了無盡的冷峻,瞥了眼哭得一張臉通紅的幼女,狠下心腸,吩咐院子裡他帶來的那幾個婆子:「把四姑娘抱到外頭去,要是讓她掙開了,也亂棍打死!」
那幾個外院的婆子一輩子沒進過裡頭來,今兒個白總管來招呼人,統共叫了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和幾十個配著刀的衛隊進來,說是有用,直讓她們候在院子裡頭。卻沒想到這任務是這樣...
眾人都不敢亂動,面面相覷,去冒犯主子,這在她們的認知裡,是會被打板子的!
「誰做得好!賞五十兩銀子!」
賀琰話音未落,重賞之下必有猛夫,一個尖嘴猴腮的婆子和一個嘴角長了個痦子的婆子相互望了下,再四下看了看,便直管一把就將死摳在門框上的行昭撈了過來。
行昭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扳開,小拇指指甲已經翻飛起來,十指連心的痛比不上心裡頭陡升起絕望與力微,撕心裂肺地在厲聲慘叫,「母親!舅舅不會死!舅舅不會死!父親...爹...爹爹!舅舅衣錦還鄉之時,你凡事做絕,又該如何自處!景哥兒會怪你,阿嫵會恨你,祖母會失望,父親,您想一想啊!」
賀琰蹙著眉頭,眼不見心不煩一樣地擺擺手。
那尖嘴猴腮的婆子便一邊兒向賀琰諂笑,一邊兒拿蒲扇大的手掌捂著行昭的嘴巴,口口聲聲道:「侯爺您和夫人好好說,好好說,奴才保管不叫四姑娘鬧著您們。」
說著話兒就作勢把行昭往正院旁邊的小院裡拖,行昭氣力小,哪裡扭得過這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只能看見小腿在踢,雙手在亂舞。
大夫人慘叫一聲,想要衝過來將行昭抱回來,卻被另外幾個婆子抱住了腰。
黃媽媽是個渾的,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往裡屋進,手裡頭拿了把明晃晃的小刀出來,老淚縱橫:「你們這些人這麼作踐主子!就不怕遭天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