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蔣明英快步上前,想要扶過應邑。
應邑靠在中寧的身上,心裡頭只有一個念頭,不可以讓太醫過來,否則,紙怎麼可能捂得住火!
「我說了我沒事!」
應邑捂著肚子側開身子,一把甩開蔣明英伸過來的手。
皇帝雙手撐膝上,沉吟出聲:「快把應邑長公主扶到裡間去!請張院判過來,獨擅千金之科的王院正也一併請過來!」
一錘定音。
蔣明英快步往外走去請王醫正,去花間請張院判的碧玉已經斂裙跑沒了蹤跡。
方皇后看了中寧一眼,親身從左側扶過應邑,口裡同在座幾位交代:「...病來如山倒,這也不知是怎麼了!欣榮你先招待著幾位長輩和夫人,本宮扶三娘進去瞧一瞧。」
「朕也跟著,要不要去慈和宮報個信兒?」皇帝隨之起身,問道。
方皇后微不可見地將眼神落在了平陽大長公主的身上。
「顧太后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究竟發生了什麼都還沒塵埃落定,去打攪她做什麼?」平陽大長公主邊說邊將手扶在身畔的宮人臂上起了身,婚姻生活的不順利,丈夫的懦弱無能讓她養成了說話低沉的習慣,「也不是年輕媳婦了,做個什麼還需要長輩時時刻刻在旁邊兒鎮著才安心?我去守著就行了。」
方皇后連連稱是,扶在左邊兒,中寧在右,一左一右架著走不動道兒的應邑,前頭的人看不見裙上的一團血慢慢地往四周漾染開來。
坐著的欣榮卻一把將嘴摀住,靠在平陽王妃的身上,腦中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卻不敢說出口。
應邑垂著手,被架在中間,拖著向裡走去。
她很痛,養尊處優半輩子從來沒這樣疼過,小腹裡一絞一絞地像是被一雙手一把揪在了一起,一波連著一波的緊縮時的痛苦像潮水一樣向她襲來,腹間酸楚又脹鼓鼓的,直直往下墜,像是要墜入了無盡的深淵當中。
欣榮說她裙子上有血...難道她的孩子,只能變成一灘血肉嗎?
她不怕太醫診出喜脈來。她只怕這個孩子沒了。
這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與她最心愛的男人的孩子啊!
應邑痛得渾身沒氣力,只能在喉嚨裡發出一管嗚咽的聲音。再一抬頭,已經是滿臉的淚,雙眼迷濛能看見紅彤彤的燈光搖曳在風中。熟悉的不熟悉的,憎惡的扭曲的面孔在她的眼前如同虛影一般相互交錯而過,她癱在中寧的身上。恍惚間像是看見了方福白白圓圓的臉。
方福那個賤婦不是死了嗎!她來做什麼!復仇?她下了地獄,就要把這個孩兒也一同拽扯下去嗎?
應邑扯開喉嚨尖叫了一聲,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方禮,想撲過去卻險些從中寧的手臂間劃下來,一雙桃花眼睜得大大,嘴角囁嚅。聽不清楚在叫些什麼。
中寧將她攏在懷裡頭,一下一下地拍著應邑的背,輕聲安撫著。
方皇后神態自若地吩咐人將應邑抬到炕上。又連聲吩咐人打熱水上熱茶來,先讓皇帝避到了內間,又請平陽大長公主落了上座,這才半坐在了炕邊兒,拉過應邑的手。發現她手心裡頭汗津津的,不由心頭大快。
「你且忍著點兒。是吃壞了肚子還是其他的什麼病,咱們都靜下心來好好治。千萬莫要諱疾忌醫。宮裡頭的小娘子從初葵來就月月拿藥將養著,哪會出了嫁倒還小日子一來就疼得上吐下瀉的?」方皇后眉眼緩和下來,溫聲緩氣地勸她:「張院判是本宮素來得用的,王院正更是皇上欽點的太醫,兩位名家會診,你直管放心,鐵定診不錯兒。病多重都不要緊,最怕的就是誤診延診了...」
這廂是方皇后一人在嘮嘮叨叨,那廂卻能聽見碧玉慌慌張張的聲音。
「溫陽縣主!不好了!張院判...請張院判...」碧玉跑得差點亂了步子,一撩簾子見行昭閉著眼安安分分地坐著,張院判在輕手輕腳地給擦著藥,連喘了幾口粗氣兒,才將話兒說清楚。
「應邑長公主突發急症,請張院判過去瞧一瞧!」
碧玉話音一落,張院判手隨之一抖,白玉膏清潤的涼意便往下一劃。
「蔣姑姑分明沒罵錯你。」行昭睜開眼,神情不動地先嗔碧玉,又緩緩起了身,笑著同張院判道:「您快去吧,火急火燎地來請您,怕果真是急症!」
張院判佝著腰應了一聲,急匆匆地拾掇了藥箱子,舉步往外走。
「張院判,您等等!」
行昭輕聲喚住,張院判的腳步停了停,復而展顏一笑,言道:「醫者仁心,張院判給我上藥的時候,行昭看到的,不是畏縮不是嫌惡,而是神情專注且眸中有憐憫,這些都僅僅是出自一個醫者對病患的至真至誠的關懷,行昭心頭感激。」
張院判聽得很舒坦,心頭卻忍不住狐疑,在這樣刻不容緩之際....
「行昭耳聞應邑長公主一向身子骨康健,如今卻突來急症,來勢洶洶。您一定要沉下心來,手段堅定地切脈診脈。行醫問藥最怕的就是誤診,若是因為心裡擔著怕,便將病症藏一半說一半,那害的便是病患自己個兒,讓身邊兒的親眷家人也跟著擔驚受怕,最後大夫自己個兒還會被落個庸醫誤世的名聲...」行昭話說著,卻像是想起傷心事一樣,嘴角一癟,便嚶嚶哭了起來:「行昭母親便是這樣去的...」
張院判聽得迷迷糊糊的,見素來乖巧懂事的小娘子哭得這樣傷心,又覺得行昭十足可憐,轉過身來安撫:「溫陽縣主千萬莫哭,這才擦了藥呢...微臣都記著都記著呢,若是實在是疑難雜症,微臣也不能夠打腫臉充胖子啊。若是診出來了病症。那鐵定就是照實說,照方子抓藥了唄。」
行昭眼淚濛濛地點點頭,讓蓮蓉去送他出去,扭身便往回走。
蓮玉跟在後頭,似是沉吟了很久,終究問了出來:「姑娘不跟著去瞧瞧?」
「瞧什麼?招呼著大傢伙兒都去瞧瞧皇家公主是怎麼出醜的?」行昭再出言時,語氣裡已沒有半點哽咽,聽上去十分冷靜:「人都是要顏面的,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外臣女知道了這層皇家秘辛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姨母不是母親。前戲做足,如今大戲登場。只待各角兒粉墨上演吧!」
蓮玉隔著琉璃窗板,往外望了望,正殿裡燈火通明。此情此景,多像大夫人去時的那個晚上啊。
鳳儀殿五進五出,從行昭待著的花間走到正殿旁邊兒的裡間,張院判一路上走出了一腦門子汗,鳳儀殿的小宮娥知機。一路領在前頭,自出了花間就再沒說過話。
一進裡間,氣氛沉悶,張院判鼻尖能嗅到輕輕的血腥味兒,心裡頭一顫,跟著便瞧見了蓋著褥毯臥在炕上的。緊鎖眉頭,闔著眼,面色卡白的應邑長公主。
「平身!」方皇后一揮手。止住了張院判的行禮,又加緊道:「快給長公主瞧瞧!一直滲著血,問她肚子痛不痛,她也只說不痛,可這模樣哪像不痛的樣子啊!」
張院判佝著身子。伸手去把脈。
方皇后本是陪萬陽大長公主坐在一旁,如今也緩緩起了身。見張院判的神情愈漸凝重起來,心頭也跟著懸吊吊的,輕聲問:「可是急難?」
張院判如今像置身於火中,又像在凍冰層裡,脈來流利,如盤走珠,指尖在脈上能感到珠子在盤裡滾動時的感覺一樣,應邑長公主的這把脈,分明就是喜脈!
可胎兒的脈動已經變得十分細微了,又聞身後出血,張院判張了張嘴,口中生澀,他竟然在一個寡居的皇家公主身上診出了喜脈!
方皇后問過一遍便沒有繼續問下去了,眼瞧著張院判的臉色從青到白再到青,輕咳一聲,說道:「張院判沒診出來?世事難料,馬有失蹄,人有失手,縱是國醫聖手,也有被疑難雜症難住的時候。可長公主一直在滲血,總要先將血止住吧?」
張院判僵在凳上,腦袋裡一片空白,他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輩子,一路陞遷,不僅靠的是他一手過硬的醫術,更是靠他懂得趨利避害,一向離皇家秘辛遠遠的...
懷了孩兒,瞞得過一兩月,哪裡瞞得過十月。瞞得了十月,到了呱呱落地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張院判發了懵,他知道不將這件事說出來的後果,更知道將事實說出來的結局!
「將話兒藏一半說一半...害的既是病患,也是病患的家眷,更是醫者自身...」
腦中陡然想起了行昭的話,再抬頭看了看應邑長公主,卻看見了她嘴邊噙著的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嘴角囁嚅正想開口,卻聽見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張院判,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兒...」應邑嘴角扯開一絲笑,反手握住張院判,聲音低低的,卻含著哀求和決絕的力量,「您沒診錯...含參片也好,喝黃□也好,求求您一定要保住這個孩子...」
應邑的眼淚伴著話聲,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打濕在襟口。
「三娘,你有孕了!?」
萬陽大長公主騰地一聲站了起來,鬢間花白的老人家將音量提得高高的。
一陣風「呼呼」地吹來,除了能聽見枝椏晃動的聲音,大殿裡頭的人還聽見了萬陽大長公主的這句驚天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