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六皇子滿口應承,那廂行昭笑著點頭。
一時間,狹長的宮道上只剩下了兩柄素青的油紙傘,一柄上頭繪著竹青秀影,一柄素淨一片,只能看見綾絹的細小紋路。
安安靜靜地並肩走了良久,終是聽見了六皇子伴著風雪簌簌的聲音。
「段小衣死了。」
話不長,卻讓行昭猛地抬了頭,她將到六皇子的肩頭,只能從斜下方看見六皇子的眉眼,脫口而出:「四皇子知道嗎!」
問完便後悔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十月初八出的事兒,晚上方皇后便從她口中知道了,事關重大,又涉及瀟娘,自然是瞞不住的,便又請了皇帝過來,皇上震怒,召來六皇子和四皇子的內侍問了個究竟,當即將四皇子拘在了小苑裡,又讓向公公親自審訊段小衣,審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將人扔到了北苑裡。
北苑是什麼地方?
是鑄下滔天錯處的宮人僕從最後的歸宿,他們決定了你的死法兒...
本來整個樂伎苑和當天在湖心島服侍的人都是活不成的,皇帝震怒,只有方皇后能勸住,「樂伎苑的伶人們都是不識字的,只要說不出話了,他們還能怎樣和別人說起?當日服侍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摸到點兒內情的頂多幾個人,更多的只有冤屈,事兒鬧大了,想捂都摀不住...」
方皇后出面來勸,皇帝妥協,妥協的結果便是,樂伎苑幾十人齊齊失聲,事涉機密的僕從全部處死。
別人說皇家人都是福氣重的,到底沒說錯,若是福氣不重。又怎麼能壓得住這麼多的怨氣呢?
風夾雜著雪氣呼嘯而過,行昭身形抖一抖,她沒這麼多善心,她甚至不敢想像當時若是六皇子沒有以強硬的姿態將場面鎮住,她、瀟娘和方家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六皇子也沒有回這個愚蠢的問句,少年郎身形頓了頓,傘往前傾了傾,不叫雪花落在小娘子的肩頭。
「二皇子不知道吧?」
後語沒問出來,行昭聲音壓得低低的,她相信六皇子聽得懂。
六皇子輕輕搖頭。眉目微斂:「二哥不知道。四哥與伶人糾纏,還企圖讓忠良之後深陷險境,父皇縱然大怒。也曉得輕重緩急——這件事只有這些人知道就行了。樂伎苑上上下下都啞了,這件事兒瞞不過去,別人只要知道一個伶人不知輕重勾引皇子就可以了,其它的,他們不用知道得更詳細了。」
三分之一的真相。讓大多數人都信以為真,二皇子、歡宜、淑妃...都在大多數人的範圍裡。
就連四皇子的養母陳德妃也是。
一向爽利的陳德妃穿著青綾素絹的衣裳,神色憔悴地,坐在下首與方皇后痛心疾首地為四皇子開脫:「那孩子一向是個單純的,別人說什麼便聽什麼,他喜歡誰便掏心掏肺地對那個人好。誰對他好,他便對誰好...也怪我,他叫我母妃。我便仔仔細細地養著他,什麼事兒也不同他說,這不就被人哄了嗎...」
行昭在後廂靜靜聽著,心裡鬆了口氣兒,沒有二皇子與瀟娘的事兒便行了。損失已經降到了最低。
二皇子不知道便好了,否則再見四皇子時。兄弟兩又該如何相處...
行昭胸腔裡悶極了,她與方皇后說起這件事兒時,盡力以一種平順的旁觀者的心態去描述,可她仍舊記得當她提起二皇子時,四皇子陡然軟下去的眉眼——四皇子是真的喜歡二皇子吧...
「那便好...」
「你讓蓮玉最近都別出鳳儀殿。」六皇子向後看了看,眼神落在離他們三步遠的蓮玉身上,「你是皇后娘娘的嫡親外甥,又是父皇看著長大的小娘子,就算事涉皇家隱秘,父皇都能軟下心腸地對你。可蓮玉還有其婉就不一定了。一個曉得諸多機密的奴才,就算自家主子願意保她們,別人也不一定能饒過。」
行昭悶聲點點頭,陡然發現就算重來一世,世上比她聰明心細的人都多得多。
小娘子終是沒忍住,常常歎出一口氣兒,斂眸輕聲問:「你與四皇子...那日都說了些什麼...」
六皇子握著傘柄的手緊了緊,骨節分明,再慢慢鬆開,油紙傘便隨之往下頓了頓。
「說了很多。有說小時候,他跛腳的時候,下人們都背地裡笑他,他失了母妃,上茶也不給他上溫茶,要麼燙得嘴都要起泡兒,要麼涼得冬天喝下去就要鬧肚子,父皇自然不知道,是二哥一手拿著馬鞭,一手拿著劍,衝到四哥屋子裡當場狠狠打了一個小內侍幾鞭子過後,情況才變得好了起來...也說了他住進德妃娘娘宮裡後的場景,四哥有腿疾,德妃娘娘卻還是讓四哥每日都扎馬步,打沙包,四哥吃不住,便去找二哥哭,兩兄弟又在王嬪那裡住了好些時日,父皇下了令後,二哥才又回到德妃宮中去的...」
六皇子抬頭望了望傘沿邊的那抹天,輕輕闔了闔眼,再慢慢張開,動了動嘴唇,繼續輕聲緩語道:「是說了很多...四哥說的時候有哭有笑,可更多的是一種安於天命的知足...」
六皇子明明是很淡的口氣,卻讓行昭聽出了酸澀。
知足?
真的知足了嗎?
喜歡一個人會僅僅只是知足嗎?
若是當真知足了...又怎麼會有段小衣這檔子事兒呢?
行昭嘴裡乾澀,以她的立場,她不知道該怎樣接話,才兩不相傷。
六皇子說這番話的神情溫和極了,讓她無端有了一種踏實感,一個堅持公道,卻仍舊願意維護兄弟的人,就算理性與冷靜,他的心裡到底還是會因為各式各樣的情意變得柔軟而貼心的吧?
兩個人並肩執傘,沿著紅牆綠瓦,緩緩前行。
雪落在傘上,再順著傘沿劃落下來,行昭的眼神便順著雪落下,最後定在了腳尖三寸之外的青石板宮磚之上。
「阿嫵覺得...這件事沒有這樣簡單...」行昭眼神未動,輕聲出言。
六皇子便順著話兒,輕「哦」了一聲。
行昭仰臉,靜靜地看著六皇子沉靜的側面,笑一笑:「冷靜下來,細想一想,段小衣的身世來歷,四皇子怎麼會突然選在那一天去戲台後邊兒,給瀟娘指路的那個宮人是誰,段小衣那天的言行根本就是在存心激怒我,他們不該息事寧人嗎?四皇子個性軟綿,段小衣能在四皇子跟前得寵,說話行止也不像是個蠢人,為什麼會選擇以那樣的方式扣下瀟娘,再激怒我?難不成他存心是想將事情鬧大,最後不好收場?若功成,誰會受益頗多?」
六皇子停下步子,眼神回暖,亦是靜靜地看著小娘子。
行昭倉皇之下,將眼神匆匆移開,加快聲調接其後話:「一條線引起的許多支點,四皇子只是一個身有殘疾的無足輕重的皇子,誰也不會下這麼重的力氣去構陷他,可若說是劍指二皇子,未免力度又有些太弱了——這一番活動根本不會對二皇子造成傷害...」
行昭一道說一道邁開了步子。
明明半炷香功夫就能走完的路,他們都快走了一炷香的辰光了...
最奇怪的是,歡宜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六皇子緊跟其後,想了想,正準備開口,再抬頭卻發現鳳儀殿的金簷走壁在煙霧迷濛中顯得富貴堂皇,話到嘴邊頓了一頓,輕彎了彎腰,壓低聲音輕喚一句:「阿嫵...」
行昭抬頭,卻出乎意料之外地撞進了六皇子的眼眸裡,愣了半刻鐘,才聽見了六皇子的後話。
「阿嫵,看北邊兒。」
行昭心頭一滯,壓了壓慌張的情緒,以一種極其鎮定的方式——徹底轉了身,往北邊望去。
雪霧蜿蜒的皇城最北面,隱隱約約有一縷裊裊而升起的煙霧,青雲直上。
行昭不可置信地往前傾了傾,心裡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卻聞六皇子輕聲長歎,緩聲緩氣之後言。
「北苑裡死的宮人數不勝數,或是草蓆一卷扔到了斜煙巷,或是收了別人錢財,便買一口薄木棺材草草埋在皇城郊外,若是上頭有吩咐的...便拿一把火...把那人燒成一抔灰...」
行昭神色半分未動,卻以沉默無言的姿態,安靜地看著那縷隱約可見的煙霧。
好像在看一個,可憐的可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