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兒常常是在初一濃一回,十五再濃上一回。
宮裡頭的煙火一飛沖天,沖得老高,就算綻開成一朵光怪陸離的花兒,旁人始終也能從火星子裡頭瞧出悲涼的意味。
可定京城裡華燈初上的大街小巷不同,熱熱鬧鬧,熙熙攘攘,人挨著人比肩接踵地過,滿耳都是帶了兒化音的京裡話兒,京裡話兒敞亮開闊,一句話就像在□粑上拿棒槌重重打了一下。
平白無故就帶了些暖糯的甜香。
行昭笑吟吟地側過身,車窗的紗簾薄薄一層,透過紗簾看出去,根本瞧不出來這已經是入暮的天兒了,街巷兩邊有攤販一個挨著一個架起竹架子來,上頭一層一層地低低墜下花燈,有繪著畫兒的,有拿素絹糊的,也有拿堂紙糊的,全都亮著,將天際映襯得亮如白晝。
「...要過莫愁橋了,過了橋馬車便不讓走了,下車的時候兩個小丫頭記得戴幃帽...」
是桓哥兒的聲音,又聽他後言,「你們吃不吃黃糖湯圓?橋上老趙頭的黃糖湯圓好吃,拿黃糖熬的,湯圓表皮硬酥酥的,一咬開裡頭就能吃到黑芝麻餡兒,餡兒裡沒放糖,芝麻已經夠香了...」
行昭腦門一溜汗。
她當初怎麼會瞎了眼以為桓哥兒是一條沉穩寡言的好兒郎?
一路上就聽他說吃的了,從順真門旁邊的豆腐花兒是甜的好吃還是鹹的好吃,說到這莫愁橋上的黃糖湯圓,她一個兩世加起來在這定京城裡活了幾十年的老骨頭,都不知道一路還能有這麼多好吃的!
說起豆腐花兒...
桓哥兒為了讓她說到底是鹹的好吃還是甜的好吃,各買了一大碗,眼瞅著她喝完。又巴巴地問她結果,行昭覺得那兩碗豆腐花兒至今還活在她的肚子裡...
「阿嫵不吃!」行昭當機立斷,扭頭問瀟娘,「表姐要不要吃黃糖湯圓?」
瀟娘身子緊了緊,面上愣一愣,便直擺手。
瀟娘個性一向大大咧咧,神色很難得會有沉下來的時候,永遠都是眉飛色舞著,整個人的氣質都不同於定京城裡的小娘子們,能讓人看著便歡喜起來。連歡宜都在說「你家表姐利利落落地說句話兒,我便不由自主地想笑」。
一個能讓別人歡喜起來的人,若自個兒都不歡喜了。又該怎麼辦呢?
行昭便揚聲回了桓哥兒,「都不吃!」又佝下身輕輕握了握瀟娘的手,並沒開口。
上元節小字輩兒們去瞧花燈,原是刑氏的主意,方皇后卻十分贊同。「...打發桓哥兒照顧兩個妹子,京裡的小娘子活得憋屈,一年就那麼一天能大大方方走在道兒上,不論門第不論出身,就當去透口氣兒。」
背過身,就遞信讓方祈備好人馬。暗中護著。
是要護著誰?
行昭抬了抬頭,正好看見瀟娘英氣十足的眉鬢,心頭歎了歎——方皇后根本也不信任皇帝。
馬車踢踢踏踏地過。臨近莫愁橋了,聲音陡然變得更喧嘩。
噪雜,喧鬧,卻歡樂。
行昭揚了揚嘴角,拉了瀟娘笑呵呵地扶過其婉下了馬車。
蓮玉和蓮蓉都沒跟著來。行昭大手一揮讓兩個人都回家裡去看看,蓮玉的寡母住在外頭。蓮蓉一家子都在臨安侯府,蓮蓉愁了愁,又琢磨了下意思,便麻利地將行昭備下的四色禮盒給提溜走了。
一下馬車,原本在紗簾中朦朧的場景瞬間變得清晰起來,暖黃的燈光,波光粼粼的絳河,浮在河上成荷花型的河燈,三三兩兩隨波逐流。
過了莫愁橋,往回走的人自發地走在了左邊兒,往裡去的人便走在右側,桓哥兒將兩個妹妹護在身後,小步小步地隨著人流挪,行昭瞪大了眼睛,幾乎歡喜得快要哭出來。
人貼著人走,衣角帶過別人的衣角,穿著打補丁卻乾乾淨淨小襖的小娘子們咧嘴笑著,嗓門洪亮地說著話兒,手裡或是攥著一盞花燈,或是提著一個小燈籠,腰肢柔軟,眼眸明亮地三兩湊在一起走在人群裡。
兩世加在一起,行昭都未曾有過這樣的體會。
不用擔心誰會在背後放冷箭,也不用擔心靠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其實是別有用心,更不用擔心走錯了一步路說錯了一句話就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好像明白了為什麼方皇后執意讓她與瀟娘出來走走了...
人聲喧闐,行昭想同瀟娘說話只好佝下頭,將聲量提得比往常大三倍。
「其實咱們應當買碗黃糖湯圓來吃的!一路走過去,肚子鐵定又會餓!」
瀟娘處在西北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歡喜起來,笑著重重點頭:「...沒事兒!過了這個巷口,哥哥肯定還找得到更好吃的!」
說得桓哥兒像只嗅覺靈敏的...狗...
行昭哈哈大笑起來,桓哥兒也跟著笑,直愣愣地點頭:「沒錯!過了巷口有家賣餛飩的小攤,好吃極了!餛飩餡兒裡有木耳有馬蹄果,湯裡下了蝦米和海菜,好吃!」
桓哥兒吃什麼都覺得好吃!
行昭仰頭笑得止不住,隨著人群慢慢梭梭地總算是磨到了河岸邊兒上,瞧了瞧,總算是有個自個兒知道的了,投桃報李伸手挨個兒指過去,笑說:「...那個拿絹花和燈籠搭了並蒂蓮的燈樓是中山侯劉家的,他們家在定京生意場上混跡,胭脂水粉的小本生意也做,紙張綢緞的賺錢生意也做,是定京的財神爺!」又指了旁邊兒那個做成八仙過海模樣的燈樓,想了想便說:「那鐵定是戶部黎大人家的燈樓,他們家的老太太看戲的時候就鍾情何仙姑...」
行昭手移到最右邊兒,瀟娘便捂嘴笑:「那是我們家的!做的是烏金馬鞭!工匠問了又問到底該怎麼做,愁得連飯也吃不下去,爹爹便一個馬鞭抽到地上,惡狠狠地說『馬鞭就長這個模樣。看清楚了沒!』,倒把工匠們嚇得反而一連吃了三碗飯。」
方家烏金馬鞭的燈樓...
額,怎麼說呢...很別緻,一眼瞅過去就能瞅見...
行昭腹誹,那肯定能瞅見啊...一排的花兒果兒,花團錦簇的,方家特立獨行一支鞭...
不過要是瀟娘不說是馬鞭,行昭準以為,誰家栽了支何首烏在地裡頭。
一溜神的功夫,桓哥兒便端了碗還冒著熱氣兒的餛飩過來。既然是路邊小攤,用的碗,拿的勺鐵定都是路邊小攤的模樣。行昭笑瞇瞇地捧著這只豁了個口兒的土瓷碗,和瀟娘一人一隻小木勺,躲在店家的簷下,鼓著腮幫子,邊吹邊吃。
咬了口在嘴裡。是素三鮮,只有木耳、馬蹄還有藕丁,連蝦皮都沒放,卻仍舊鮮極了——是桓哥兒特意叮囑的吧?
行昭「呼呼」吹散了蒙在眼底的熱氣兒,一口一個將餛飩吃下去,又就著碗沿大口喝了熱湯。
一下子喉嚨。心裡,身子全都暖和了起來。
還沒將碗放下,就聽見身後有人在喚著阿嫵。行昭扭頭去看,卻是二皇子從河邊兒過來,二皇子一張臉笑得跟朵綻開了的花兒似的,揪了揪行昭的小□□,「皇..你家姨母也捨得放你出來?」又笑著揚手給桓哥兒打了招呼。和瀟娘頷首示意,往後頭看了看。「怎麼沒見老六?」還沒等行昭回話,又迅速轉了話頭,自來熟地搭上了桓哥兒的肩膀:「...走,我領你們去吃醬肘子。晉國公家最近有些不太平,哥哥邊吃邊說給你聽?」
一番話變了三個主題,最後還是落在了說八卦上!
二皇子對家長裡短,是真愛啊...
他上輩子一定是茶館裡說書的。
行昭仰臉笑,正了正紮著的小□□,福了福身,只接了他最後的話兒:「將才吃完餛飩又喝了豆腐花兒,再吃醬肘子,膩得慌!」偏頭往後瞅了瞅,方皇后沒邀歡宜也沒邀六皇子,到底是天家血脈,擔不起半點差池,何況江南官場的那樁事兒還沒了完,雪融起水,江南若是又發水澇,那一起子官員挨個兒去投江也解不了皇帝怒氣了。
六皇子被這事兒一牽扯,連重華宮這幾日都沒大回,怎麼可能出來看燈...
和二皇子一道來瞧燈的人是誰呢?
行昭抿抿嘴,抬手牽住瀟娘:「您就這麼一人兒來瞧燈啊?也不嫌悶得慌?」
二皇子手腳躡了躡,朗聲笑著打哈哈:「哪兒能啊!呼朋喚友的,總能找著人一道瞧燈!你們好好玩兒!若是宵禁了,便拿我的牌子回宮!」
行昭默上一默,再探出半個身子朝二皇子身後瞅上一瞅,那幾個僕從簇擁在中央的身形,分明就是石家亭姐兒。
男人的石頭心腸終會被女兒家的百指柔腸變成憐憫,憐憫之後呢?
行昭心裡頭歎了歎,這個世間本來就對女子不公平,又哪裡來那麼多,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呢?
乘著馬車打道回宮時,行昭透過紗簾,一眼便瞧見了一盞花燈高高懸在竹架子上,素淨得很,青絹之上只有一行大雁從南往北而歸。
寂寥筆墨,大雁歸。
蓮玉與蓮蓉一早便回了瑰意閣,蓮蓉附耳同行昭低低說了幾句話兒,行昭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便有小宮人提了盞花燈進來,口裡說是「是重華宮送來給溫陽縣主把玩的...」
行昭一抬頭,眼簾裡便映入了其上那行大雁寥寥幾筆的模樣。
這分明就是最後落入行昭眼中的那盞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