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驢技窮。
這是行昭聽見陳放之藉故拖延一事後,唯一的反應。
好好一個大男人竟然沒臉沒皮地耍起賴來了。
生拉硬拽,哭哭啼啼,反正我就是不去,不服?那你來咬爛我的臉啊!
行昭倒是想,可惜啊,西北定京相隔千里,實在鞭長莫及。
六皇子站在小床旁,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阿舒,邊和行昭說起此事,「…要玩大家都認真地玩,哪有玩到一半耍賴的道理。陳顯就仗著自家兒子蠢,名聲已經是跌無可跌,要換一個聰明點兒的,陳顯八成就換個辦法來保自個兒的獨苗苗了。是教他和我硬碰硬也好,還是使陰招也好,反正不會選這種讓旁人嫌陳放之懦弱無能的方式來躲避…」
阿舒想睡覺得不得了,張著小嘴打呵欠,露出粉粉的牙床中一顆幾乎看不見的小米粒兒,六皇子登時眼睛一亮,整個人陡然變得亢奮起來,「阿嫵阿嫵!快過來!舒哥兒長牙了!」
雖是亢奮,聲音卻壓得極低。
自家兒子長牙了,這行昭當然知道,四個多月了,小孩子長牙屬正常,才長牙,小孩子不舒服,一不舒服就哭,哭得一天都沒睡好覺,進了五月天氣扎扎實實熱起來,又不敢放冰,小郎君更難熬了。
眼瞅著兒子這是想睡覺了,行昭趕緊招手把老六喚到內廂來——為了讓舒哥兒好好睡,特意從東次間移過來一盞厚實的黑漆木鏤空雕花屏風,大人們的聲音壓得小小的。傳不過去。孩子一哭裡頭卻能第一時間知道。
六皇子繞過屏風。一步一步走得很歡快,跟在跳似的。
「你說我從江南回來時,阿舒是不是就能說話兒了?會不會很是口齒清晰叫爹娘了?」
六皇子眼睛瞇了瞇,嘴角勾起來,眼神很溫和,也很期待。
行昭很少見到六皇子外放的情緒,也很少看見他對某件事物表示憧憬與期待,更甭提這樣的神情。
還是要去啊…
六皇子先行一步至江南。與陳放之在江南匯合,再議後事,這個提議基於西北財政內務未清,而套用陳顯早朝上進諫的那番話來說,「…春澇夏收,事不宜遲,清查江南官場刻不容緩,既是端王殿下個人之得,又是萬民之幸」,老六先走。陳放之跟著,這個安排合情合理。
陳放之可以做出打滾耍賴這回事。六皇子卻做不出來,他的身份,他的位子還有他一直很顧忌的名譽,都讓沒有辦法他隨波逐流——他恐怕也不屑於以這樣的方式避開禍事,辦法多得是,沒必要拿自己的名聲與聲望去賭一把。
他不希望,他在別人口中,冠以懦弱、無能以及懼怕權臣的前綴。
「應該是能的吧。」
行昭也笑得溫溫軟軟的,「…母妃說你半歲大的時候,就能很清晰叫娘親了…」
行昭喉頭哽了哽,心裡泛起一股酸軟之意,牽了牽六皇子的手,再開口,喉嚨裡好像有些發苦,「我會好好教阿舒說話的,我頭一個就教他叫爹,等你回來了,你就能聽見你兒子大聲地叫你…」
六皇子笑著點點頭,拿額頭抵了抵行昭的前額,鼻尖再碰了碰行昭的鼻尖。
「你要好好的,咱們一家人都好好的,等著我回來。」
等著我,凱旋而歸。
誰都知,這一去,便定勝負。
欽天監算的五月初六是好日頭,行昭也覺得欽天監算得對——晴空萬里,夏空的整個天際都像一匹點綴著綿軟浮雲的淺色錦繡,被織女們一手鋪開,舒展地籠罩在浩瀚之地其上。
是在絳河口岸送的人,從運河走,途經天津、河北、山東再至江浙一帶,內河修繕完工幾十年了,這倒是頭一回有朝中重臣借前人的光南下辦公差。
女眷們都坐在馬車上,與六皇子相熟的官員、世交家的男兒漢倒是來了個齊全,黎令清握著六皇子的手,交代了又交代,「…查得出查不出都不打緊,要緊的是自己一條命!世子這還沒過半歲呢!」
這算是說的肺腑之言了。
也有說得隱晦的,信中侯閔大人送了兩壇花彫酒,讓六皇子帶到船上,「行船水氣兒重,喝烈酒、食辣子,都是解濕的。殿下都注意著些,水邊甭去靠,您是什麼樣的身份,旁人又是什麼樣的身份,得自己個兒將息自己個兒。」
也有豁然開朗,初見苗頭的,二皇子背挺得筆直,沒在眾人之前湊上去交代,將六皇子拉到一邊兒,悄無聲息地說,「…咱們兄弟二人一條心,誰上都一樣,別中了旁人的謀劃。行昭和舒哥兒,你只管放一百個心,我周恪別的沒本事,只剩下個義氣在,就算是豁出一條命也保住大侄子和弟妹萬事周全——不沖別的,就衝你待我與老四從來沒耍過心眼,就衝我們連帶行昭一塊兒長大的情分!」
也有盲目樂觀的,具體人士就是方祈那一家子。
「老少爺們兒都等著你回來咧!別給你媳婦兒丟臉!」
方祈的聲音響如洪鐘。
行昭眼圈原本是紅得不得了,遙遙地隱隱約約聽見方祈的話,感覺完全哭不出來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欽天監不僅算吉日,還得算吉時。
正午暖陽將升到腦袋頂上,嗩吶一吹,鼓點起,祭完龍王,又朝皇城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後,便大船擺槳,鼓起帆,架起勢來,十幾艘船組成的船隊便浩浩蕩蕩地往南行。
行昭將車簾挑起一條小縫兒,只見絳河如玉帶迎波的水面上,兩行直挺的水紋輕緩漾開,最後漸漸消失不見。
閔寄柔坐在行昭身側,靜靜地看著她緊緊抿住的嘴角,紅了一遍又一遍,偏偏沒有眼淚落下來的眼睛,歎了口氣兒,「想哭便哭吧,憋著作甚,也沒個旁人瞧見。」
行昭手將車簾攥得緊緊的,隔了良久才輕輕搖頭,「我不哭,阿舒這樣的小孩子才該哭,那些費盡心機、唯利是圖的人才該哭,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才該哭,我憑什麼哭?」
「也是,哭有什麼用…」
閔寄柔探過頭去,船隊漸行漸遠,高高揚起的帆都顯出了精神抖擻,「如果…我是說如果…」
閔寄柔話裡頓了頓,終究沒問出口來,輕笑著搖搖頭,擺擺手權當做沒事。
行昭知道她想問什麼。
更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麼。
如果老六回不來,如果老六進不了定京了,如果老六出了意外…
她一定要更堅強地活下去,死不可怕,活著才可怕,她要咬著牙關將阿舒帶大,把老六那一份兒也活夠本!
在外頭撐得底氣很足,可一入夜,行昭便翻來覆去睡不著,又怕吵醒外廂睡熟的阿舒,只好規規矩矩地平躺著,也不曉得過了多久,也不曉得到底是睡著了沒有,迷迷糊糊地又醒了過來,眼睛睜不開可腦袋卻是清醒的。
外間窸窸窣窣地發出些許聲音。
她好像聽見阿舒在哭?
行昭翻了個身,有些心神不寧。
外間的暖光暈成一團,透過鏤空的雕花屏風,忽明忽暗,左右不齊,行昭不想承認她這是在心慌,可汗滴順著腦門往下流,耳朵旁「嗡嗡嗡」的全是阿舒的哭聲。
黃媽媽還沒進來,證明其實阿舒並沒有哭…
行昭閉了閉眼,再翻了個身,終究是坐不住了,輕手輕腳地撐起手來向外爬,爬到一半發現,床的外側空空的,老六已經下江南去了,歎了口氣兒,起身披了件外衫,繞過屏風出去一瞧。
小阿舒砸吧砸吧著嘴,睡得正熟。
船隊的消息不好傳回來,岸邊的哨所就那麼幾個地兒有,行昭本以為**日內,老六那頭的消息是傳不過來的。哪曉得五月初八,天津營衛司就傳來消息,說是河道淤堵,船隊停滯在了天津轄區,不好再往南下了。
行昭瞬間明白過來。
六皇子臨行前那幾個月裡,日日應酬,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天津營衛司總領邵士其長子邵遠是定京城裡有名的少爺郎君,風花雪月無一不通,常常都湊在一塊兒喝酒的局裡…
六皇子一個反手,輕易又把球踢回給了陳顯。
你要耍賴,好,我不耍賴,我只出老千。
反正我定京城是出了,好名聲是搏到了,不是我不想走,是那河道幾十年沒經歷過這麼大陣勢的船隊,河道要淤堵,走不通道兒,干我何事?
你陳府離皇城有多近,我天津離定京又有多近,出了事兒,我翻身上馬,半宿就能趕回京城裡來!
兒子要不要捨,大牌賭不賭一把,全看你。
六皇子在天津滯留了三四日,東南戰事一直未平,隱隱地好像戰局又向北延伸,賀行景帶的兵…
那可都是從西北調任過去的鐵血真漢子啊!
陳顯牙一咬,兒子一早就是做好心理準備要捨的,他不愁沒兒子,今生講今生事,來生再說來生話,這輩子都沒過好,下輩子還能顧得了?
奈何老妻哭鬧不休,他只好心不在焉地出了個笨招,好歹暫時平了平老妻的怨怒。
六皇子在天津停滯愈久,東南戰事愈往北靠,陳顯整個人就像繃緊了的弦,不經意間被猛地一拉,反彈到了自己身上。
——陳閣老連夜調任賀現接手西北事務,陳放之三百里加急往江南趕,速與端王匯合。
陳放之拿著朱批皇綾的調任,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