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碎瓷,響在喧嚷熱鬧中。
女眷們扭過頭來瞧行昭,欣榮探身過來折扇掩面,挑眉輕聲問行昭,「…怎麼了?可是家裡出事了?」
可不就是家裡出事兒了麼,還是出大事兒了。
那個早已垂垂老矣,滿目頹靡的老皇帝是到底身子垮了,撐不住了?還是有人率先出手…後宮姓方,宮裡有多穩,這是行昭知道的,不可能有人在方皇后眼皮子底下對皇帝出手的,難道是方皇后?不對,方皇后不可能在老六遠下江南之際,對皇帝貿然下手,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駕崩,雖是仲夏時節,江浙上京順風順水,可老六要趕回來也得需要近十五日的時間!
這十五日裡,皇城會發生什麼,定京會發生什麼,誰也不會知道。
行昭迅速反應過來,抿嘴笑了笑,溫聲解釋道,「…舒哥兒今早上叫了聲爹!這還是阿舒頭一回叫清楚,只可惜府裡頭誰都沒聽見,我是頭一回做母親的,性子躁得不得了…一時竟然失了態!」邊說邊向李公公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先下去,「…來都來了,去給平西侯請個安吧,再蹭頓長壽麵,咱們家也蹭蹭小阿照的喜氣!」
「這可是喜事兒!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給咱們舒哥兒包一本三字經去,我這個九姑奶奶輩分重,得由我來送這頭一冊的開蒙書!」
欣榮朗聲笑過,便將此間變數揭了過去。
席上笑哄哄地又鬧開了,有機靈的小丫頭麻溜將碎掉的酒杯和淌了一地的酒水給清掃妥當了,青磚地當即一如既往地乾淨明亮得光可鑒人。
百日宴通常不會持續太久,用完午膳,便有夫人奶奶們三三兩兩地辭行了,邢氏長袖善舞。挨個兒挽著胳膊送到二門,沒一會兒大堂裡就空落落一片了。
歡宜和行昭端身立坐於花間之中,花間無端燥熱。行昭言簡意賅,「應該是母后封鎖了消息。偷偷讓人給端王府遞了信兒來,滿定京怕是沒人比咱們知道得更快了。」
歡宜別過頭去,手撐在木案上,神色顯得很迷惘。
皇帝再糊塗,也是她的父親,歡宜下意識地對他的死亡油然而生出一股子悲傷,可很明白如今不是應當悲傷的時候。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老六在外,定京群龍無首,正是渾水摸魚。起風掀浪之時…」
邢氏還沒送完人,方祈也還沒帶著李公公過來。
歡宜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東廂緊掩的那扇木門上,語調拖得老長,話聲裡帶了顯而易見的惶然與恐懼,她的阿照才出生。才過了百日…亂世出梟雄,她衷心希望她的弟弟,她的夫家會在血路裡殺出一條道來,只有這樣,女人和孩子們才有活命的機會。
「死死瞞住十五天就夠了。」
行昭眼神落在青玉花斛的把手上。動了動嘴唇,輕聲出言。
她幾乎在瞬間就知道了方皇后的圖謀,皇帝身亡這在意料之外,可這個意外不能讓旁人知道,至少不能在老六沒有回京的時候,讓別人知道了!
「姐姐與我,明日抱著阿照和阿舒進宮去。」
歡宜愣了愣,下意識地想拒絕,哪知話未出聲,外廂便起了一陣沉穩卻快速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挑簾而入,「阿嫵說得有道理。」
是方祈的聲音。
行昭與歡宜接連起身,方祈先進,邢氏緊隨其後,李公公躬身跟在最後。
「虛虛實實,兵無常勢。如今女眷們越無所畏懼地抱著幼子入宮請安,旁人心裡頭便越踟躕,越拿不定宮裡頭究竟出了什麼大事兒沒有?心裡頭一打鼓,行事機變就慢了。」
方祈行兵佈陣,想的都是兵法。
三國有諸葛孔明空城計,古城牆上獨身撫琴,敵軍一怵,便摸不到城內究竟埋伏有多少兵馬,一怵之後,錯失良機,便節節敗退。
如今的皇城便是一座空城,一座沒有天子的空城,可惜別人還不知道,行昭要做的,就是讓別人最好永遠也別知道。
歡宜想了想,終究是輕輕點了點頭。
方祈負手而立,難得一見的神色沉凝,「宮裡頭的內侍是在禹中去的端王府,來的不是慣用的林公公,是個面生的小內侍,打的名號是鳳儀殿給舒哥兒送緞子來。可內裡緞子中卻夾雜著一封短信,短信上蓋著方皇后的私章,話沒多說,很短的一句,『皇帝辰時三刻駕崩,死因尚不明確』,短短一個時辰,再高明的大夫也沒法子立即側斷出具體死因,卻可以由此得知,皇帝身死不是鳳儀殿下的手,死因尚不明確,則表明皇后認為此為人為,而非意外,封鎖消息之後,就該先發制人,謀定後動。」
這些話,在當時,李公公是來不及給行昭細說的。李公公是六皇子心腹中的心腹,說話拿話是箇中高手,先將結果遞出去,過程如何,稍後再議。
是以,晨間的來龍去脈,行昭聽得很認真。
「毛百戶帶上雨花巷的弟兄們去端王府住下,滿打滿算能有幾百人,若真到了那步田地,也抵得了一時。」
方祈側身沉吟,向邢氏吩咐。
「舅舅!」
行昭連聲拒絕,「動則生變,陳顯耳聰目明,又善見微知著,小心打草驚蛇!」想了想又道,「老六臨行之前,留了一百來號身強體壯的家臣,在宅子外頭鎮守。如若事情走到那步田地,端王府、雨花巷甚至長公主府,怕都是凶多吉少!」
當日邢氏進京後,豪氣闊綽地將雨花巷一條大道都買了下來,算是幫方祈麾下的將士們置下家宅,段僉事折身回西北,其餘官位不甚顯著的就跟著方祈留在了定京,在雨花巷正式住下了。
大傢伙都是武將,自然會有扈從、侍衛還有勤加練功的家臣,七七八八算起來,這雨花巷裡能武善武的正經軍人如今怕是已過百了。
當日清水一滴,如今湧泉三分。
任誰也想不到這竟然是定京城裡,方家保命的最後一張底牌。
方祈想了想,最後語氣不容置喙,一錘定音:「端王府都是些散兵游勇,上兵伐謀,還缺個將這些漢子攏在一塊兒的人——讓毛百戶帶幾個人手去,人事上的小動靜,惹不來老馬的猜忌。」
老馬是誰?
行昭看了看方祈,方祈面容嚴肅地手上劃出了個彎月的線條,哦…長馬臉…陳顯…
行昭勾了勾嘴角,這才發現全身已經僵得扯都扯不開,盛夏燥熱的天兒,腳底板卻是冰冰沁沁的。
被方祈一打岔,滿屋子的人神經總算是鬆了下來。
回端王府時已經暮色四合了,整個府邸都靜悄悄的,僕從將燈籠吃力地支上房梁,一點一搖,即是一團恍惚的光。
方皇后送來的幾匹緞子還放在正堂的案首之上,旁邊立了盞瑞獸雕花香爐,行昭探頭一看,一小條狹長的澄心堂紙還沒被燒盡,碳黑的灰燼裡隱隱顯出了一小塊兒乳白的堂紙邊角。
是李公公看完紙條,當機立斷將它燒掉了吧,然後香爐都來不及收,急急忙忙地往雨花巷報信去。
行昭將已經冷掉的茶水倒在香爐裡。
沒一會兒,未曾燒盡的邊角就被旁邊散落的灰燼,染得一片漆黑。
宮裡頭沒人敢攔行昭的折子,遞到內務府去,剛用過晌午,鳳儀殿召見的諭令便送到了家門口,來請的自然是林公公,笑吟吟地告訴行昭,「…怕是您與歡宜長公主約好了的吧?兩個人同時遞折子上去,皇后娘娘與淑妃娘娘都高興得不得了,皇上也想過來瞧一瞧新出生的方小爺。」
「昨兒個約好的!」
行昭笑起來。
行昭到鳳儀殿的時候,歡宜已經到了,朱門緊閉,行昭走在廊間隱隱約約能聽見裡間有人說話的聲音,一推門,一眼即見方皇后半側了身子靠在軟墊上,著青衫長衣,粉黛未施,一張臉卡白,神情有些蔫蔫的。
訃告不能出,方皇后終究在以自己的方式守孝…
不想欺人,只想自欺。
行昭進去,門又「嘎吱」一聲闔上,歡宜眼圈紅紅的,看行昭來了,伸手去牽她,一開口便是極力忍耐的哽咽,「是毒…五石散吸食過量容易猝死,當時…當時父皇在小顧氏宮中…」
再深的感情也會在相互算計中消磨殆盡,生身父親死得如此狼狽,歡宜仍舊不可控制地感覺哀傷。
當真是死於馬上風!?
行昭一下子把這個念頭拍到腦後,小顧氏給皇帝喂五石散一向很有節制,是讓他慢慢上癮,變為沉痾,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取滅亡!
不是小顧氏,是誰?
行昭看向方皇后。
方皇后一抬手,罩住後廂的玳瑁珠簾窸窸窣窣地發出輕響,光影可見的地板上沒一會兒就有了幾個拉得老長的陰影,行昭抬了抬下頜屏氣凝神地注視著,當看清來人,瞳孔猛然放大。
是昌貴妃王氏!
如今的昌貴妃王氏簪環盡除,神情疲憊,再不復當日容光,被蔣明英死死扣在身前,蔣明英腳下一蹬,王氏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老皇帝一死,老六在外,誰名正言順!?
自然是居長的二皇子!
權勢讓她不得不鋌而走險,可後宮方皇后嚴加掌控之下,王氏...去哪裡弄得到這樣多的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