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起兵逼宮了。
徒勞的疲憊之後,噴湧而上的便是揪緊的心和一刻也沒有辦法停止的思維。
晚來風急,火光繚亂,內宮之中聽不見喧闐吵鬧,更看不見禁衛抽刀凶煞的模樣。
這樣也好。
看不見也好。
阿舒迷迷瞪瞪地靠在行昭肩上,張嘴小打了個呵欠,再咂巴了幾下小嘴,天一黑,小孩子便有些撐不住了,行昭攏了攏兒子,眼下一垂,不想再看,折身回到大殿之內。
「是逼宮,還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
方皇后斜靠在暖榻之上,強打起精神,神色卻顯得很疲憊。方皇后早已過不惑之年,如今到底是要五十的人了,自從皇帝去後,一向保養得當的方皇后突然頹了下來,仔細看,鬢邊已染霜,變得愈加寡言,似乎像是一個人攢足了氣力出拳,對手卻提前倒下,徒留她一人掙扎地活在這世間。
人一老,動腦筋便慢了,久不用的刀生了銹,還能快得了嗎?
「是逼宮!」
林公公從內門急匆匆小跑至鳳儀殿,幾個大喘氣兒還沒完全平復,「是逼宮!近一萬兵馬圍住皇城,順真門已破,今日輪值的李兵頭已不知去向,怕是…怕是已經反了!」
「是誰率的兵?」
行昭抱著阿舒進來,黃媽媽伸手過來接。行昭輕擺了擺手。
「天黑,瞧不靈醒…看衣著是營衛,領兵的應當是史統領!」
九城營衛司打頭填坑,周平寧麾下兩萬兵馬與陳府死士存留實力殿後——陳顯其人自私多疑,打的一定是這個主意!
定京城內有方祈帶兵,她們只需要死保皇城。
「營衛動了嗎?」
「絲毫未動。連雲梯都還沒搭。城牆上的兵士們早已披甲戎裝,燒好熱油,點足木棒,砸了鍋碗,學的是背水一戰!」
先定內城,再集結兵馬死攻皇城,到時候順真門一關。內宮之中的八千將士就是甕中之鱉,拖也能被拖死!
如若內城不定,營衛司要做的也僅僅是圍住皇城罷了,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陳顯篤定此時出兵,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只要圍困方祈,定京城的勳貴文臣哪個還敢多說一句!九城營衛司四萬兵馬還掌不住一個定京城了?笑話!
行昭卻篤定。內城一役。尚在人為,成敗天定!
「千人輪值,讓將士們歇息妥帖,切忌疲勞迎戰。」
行昭沉聲交代。
林公公下意識地去看暖榻之上的方皇后,方皇后揮揮手,「全都照端王妃的吩咐辦。不需要再來求我首肯。」
是端王妃,不是阿嫵…
行昭折身回望。正好看見燭光搖曳之下,方皇后半闔眼睛,鼻息平穩,可仍見老態。
「母獅子老了,小獅子就長大了。」
方皇后笑一笑,似有無盡感慨,「我沒想到的,你想到的。我沒注意到的,你留心了。我沒反應過來的,你當機立斷了。我教你的,你都學到了,我沒教你的,老六給你了。阿嫵,你說,你母親在黃泉之下若看見了你這番模樣,她會不會亦與有榮焉?」
人都要長大。
行昭卻花了兩輩子的辰光,慢慢成長,沒能挽救的母親,漏洞百出的謀劃,對陳婼自以為是的判斷,她花了這樣長的時光,她受了這樣多的教訓,才慢慢地成長為一個她想要成為的人。
紅牆之外,是刀光劍影,生死相搏。
紅牆之內,是兩個女人耗盡一生的交接。
行昭讓方皇后先睡下,方皇后絕不妥協,行昭沒法子,阿舒趴在她的肩頭睡得正香,任誰來接,行昭都不給。
「把阿舒送到淑妃那裡去。」方皇后一錘定音,「她估摸著正寢食難安,把阿舒送過去,既是安她的心,也讓小孩子好好睡一覺。」
淑妃是親祖母,尚有漫漫長夜要熬,行昭想了想,終究點了頭,把哥兒交給黃媽媽,黃媽媽抱著舒哥兒拉開大門,行昭耳朵尖正好聽見外廂有尖利高亢的女聲。
「皇城都要破了!還不請皇上露面,皇后娘娘究竟是何居心!」
「皇后娘娘,您行行好,放咱們出去吧…」
「皇后娘娘是要把咱們困在宮裡…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吶!」
行昭偏頭問蔣明英,「門外是誰在哭嚎?」
「是惠妃和幾位才人…」
黑影幢幢,世間之事往往如此,人未亂,心先亂!
正殿十六架隔扇門大大打開,兩個小宮人搬出一張太師椅放在正殿當中,行昭端坐其上,靜聽半晌,未見其聲聽,陡然開腔,提高聲量,冷冷道,「幾位才人犯口舌之出,又無視宮規,扒去成衣,打入浣衣巷…都拖下去!」
殿外有女聲高亢驚呼,尖利到頂峰,又如折線風箏直直落下,之後戛然無聲。
行昭聲量緊接其上,「若有再犯者,其罪當誅!惠妃娘娘請回吧,母后如今不見客!」
外殿之內陡然安靜下來,安靜之中若有若無摻雜著女人隱忍著嗚咽的哭聲,鳳儀殿靜悄悄的,皇城內宮也靜悄悄的,行昭卻很清楚,順真門口飛濺的血怕是能將兩隻鎮宅吉獸全部染紅。
行昭輕輕闔了眼眸,王朝幾百年,順真門外的那對獅子飲的血,吃的肉,卻永不嫌多。
定京城城門緊閉,燈火通明,百人為隊,手執明火小跑步在巷間抹角穿行,盔甲沉重,陳鐵撞擊在一起,正好是腳下小踏步的節奏。
定京城的夜空。今夜亮如白晝。
「先去端王府,再封雨花巷!八寶胡同、雙福大街,下重力鎮守!百人為一隊,分散行動!」
暗夜之下,頭盔一掀開,眾軍嘩然!
統領內城兵馬的分明是應當鎮守順真門的李兵頭!
「還沒聽明白我的話嗎!」李兵頭扯大嗓門。意圖壓過滿定京女人的哭喊。男人的詛咒聲,「聽明白了就列隊出發!」
「端王府沒人!」
有兵士來報。
李兵頭咧嘴一聲冷笑,「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端王妃果然帶著兒子進宮了,自投羅網罷了…」微頓之後,提高聲量,「集結兵馬,封鎖雨花巷。生擒方祈者加官進爵,誅殺方祈者大人重賞!」
「是!」
軍戶人家活得不易,拼了條性命,就為了那點錢糧。
士氣瞬間高昂,李兵頭率隊在前,後頭緊跟十隊人馬,共計千人。掃平雨花巷綽綽有餘。
青巷廊間高掛兩隻大紅燈籠。紅光微弱,之後便是延綿直入的黑□□的巷道。
李兵頭手向後一擋,列隊停下。
兵將腳步將停,雨花巷兩三人高的城牆之上便陡然「咻」的一聲躥出一長列弩箭。
「擺盾架勢!方祈有埋——」
前方斥候一語未畢,陡然瞳仁放大,胸前已中一箭。
李兵頭大驚。眼神飛快向城牆上掃過,粗略一算。竟有足足百來架弩箭!
方祈早已交出兵權,一個被扣押於京的空頭侯爺,上哪裡去搞來如此之多的弓弩!
來不及細想,李兵頭雙手向上一揚,高聲安排,「所有人後退至東市集!」
千人劃一,齊齊舉盾向後退。
李兵頭斷後,弩箭如落雨帶花,從城牆之上拋出,空中接二連三地劃出無數道精準的弧度,兵士此起彼伏的呼痛聲比弓弩外射之聲還響亮,李兵頭沉吟揚聲:「退至牆根腳下!暫等這一波攻勢過去,趁府內重上弩箭之時,再撞門強攻!」
弩箭一發之後,便再無響動。
李兵頭心頭默數三聲,「衝!」
六名營衛衝鋒在前,三左三右扛起粗壯木樁一下一下極有規律地撞門,不過兩三下,方府大門便被攻得大敞開來。
營衛盾牌於前,五人並行,形成人肉屏障。
一步接一步緩慢前行。
方府大宅照舊是黑□□一片,人大多都對黑暗中的事物懷揣著莫名的恐懼,李兵頭如今衝鋒在前,以鼓足士氣!
「嘩——」
有白粉揚天飛。
「是石灰粉!是石灰粉!摀住眼睛鼻子!」李兵頭勃然大怒,向地上狠啐一口,「方祈!我敬你是條漢子,殊不知平西名將竟耍這般下作手段!」
漆黑之中,陡見光亮,原是高閣之上點起一排燈籠。
「哈哈哈!」
是方祈那下三濫的笑聲!
「老子沒拿辣椒熱油潑死你幾個龜兒子都算好了,亂臣賊子還敢口出狂言!要想生擒老子,加官進爵的儘管上來,就怕你們沒這個本事,反倒成了老子桌上一盤好菜!」
李兵頭血性被激上頭,抹了把臉,弓弩之陣,將士折損已三中有一,石灰粉一下,又有泰半折損!
雨花巷只餘百人鎮守,他手上這點人手夠了!
李兵頭抽刀揚聲吶喊,「衝啊,方祈這是在詐咱們!府中無人鎮守,更再無弓弩!」
「嘎吱」一聲,方府大門兩廂合上。
方祈亦一把將刀抽出刀鞘,「看老子關門打狗!」
話音一落,靜夜暗黑之中,燈影幢動,不知從哪突兀躥出幾列盔甲著身的兵士,兩廂混戰!
百人對百人,營衛懈怠已久,李兵頭毫無勝算!
刀鋒頂過頸脖,寒光一閃,李兵頭猛然瞳孔睜大,頸項之上有淡漠涼意,瞳仁收緊,他在高閣暗影之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周平寧已反……」
李兵頭嘴巴微張之時,話尚未出口,「彭」的一聲,頭顱滾地。
沾滿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