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2 章
黎明

「你說什麼?」

陳家內宅,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陳顯穩坐於太師椅上,緊握成拳的手卻暗藏於陰影之中,「你是說周平寧帶兵部兩萬兵馬已反,李兵頭被方祈當場斬殺於雨花巷!?」

陳顯語氣越穩健,堂下之人心頭如懸空籃。

「是…」

回得毫無士氣,陳顯未接話,冷哼一聲,堂下來人身形一抖,連忙高聲重新回話,「回大人!寧二爺將兩萬兵馬如數交予方祈排兵佈陣,如今已然化整為零,埋伏於定京城中,李兵頭交代的八寶胡同、雙福大街、長公主府等地全部都埋下伏兵,連豫王府與綏王府都分有輕騎鎮守。營衛百人為組,千人為隊,出行之兵幾乎全軍覆沒,如今已折損近萬人!」

方祈…

周平寧…

「啪——」

陳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周平寧沒帶過兵便將兵馬交到方祈手上,他怕什麼?他怕的便是方祈手上有兵馬!

方祈行事從不按常理出牌,領兵者善行詭道,讀書人難以望其項背!他的短板是佈陣埋伏,他在佈局之時便避開這個短板,處心積慮讓秦伯齡將西北軍扼制於平西關內,處心積慮地把方祈困在定京城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一兵一卒的方祈上哪兒去逆轉局面!?

明明是一樁穩贏不輸的局啊!

周平寧…只多了周平寧這個變數!

孽障!

陳顯怒火燒心再一個巴掌拍在桌上。事已犯下,再怨天尤人怕會一錯再錯,掌心發麻,聲音發沉,「折損一萬兵馬,內城尚餘四萬。周平寧手上只有兩萬人手,他們只敢設埋伏。絕不敢硬碰硬!」眸光極亮,「方祈鬼心眼多,化整為零,單打獨鬥一定不是他對手…馬上整頓內城兵馬圍住集中圍住護城河支援史統領,留一萬人手拖住方祈。再派人手把消息遞到定京城外城去,外城十四萬人馬再以大勢壓城,先顧皇城,再平外土!」

堂下之人刀鞘向上,斬釘截鐵應道。「是!」再小跑步折身隱於夜幕之中。

陳顯沉吟半晌,關合四扇窗欞,從藏在暗處的小木匣中拿出一卷明黃緞綢藏於懷襟之內,來回踱步良久,終是撩袍向外走。

「大人!」

陳顯回頭,卻見老妻淚盈於睫。「大人,你去哪裡?」

「去順真門。」

陳顯一隻腳在屋內,一隻腳在屋外,在屋內的那一半身形很亮,在屋外的那一半卻很暗,「你先睡下…我…天亮便回來。」

陳夫人張嘴還想再留,陳顯已然決絕踏步而去。

「圍魏救趙。聲東擊西…」

鳳儀殿的夜很靜,行昭聲音浮在夜空之中,「舍內城,攻皇城,保外城,若是一開始陳顯便將籌碼都放到順真門外,一個攻一個守,憑周平寧那兩萬兵馬縱然加上舅舅的調令指揮,結局如何倒也尚無定論。」行昭嗤笑一聲,「偏偏他要先將舅舅處之而後快,一著不慎,便失了先機,只好步步延滯…」

無人與行昭答話。

靜默良久,陡聽有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林公公這一夜來來回回無數趟,看起來精神頭卻十足。

「圍內宮的人手愈漸多了,城門下已有叫嚷,宮門被拍得砰砰直響,亂軍怕是要動了!」

該動了!

行昭扶著蓮玉起身,親手執過大紅燈籠,「勞煩林公公領路…咱們上城樓!」

林公公怔愣,下意識擋在行昭身前,「王妃!三思而行!刀箭不長眼,若您有萬一,皇后娘娘還要不要活了!」

「亂軍逼宮迫在眉睫,皇上已駕鶴西去,母后精神不濟,闔宮上下再無主事之人,我賀行昭雖一介女流,長於天家,嫁入宗室,眼看忠勇壯士為周家拋頭顱灑熱血,豈能作壁上觀,相安無事?」

紅燈籠,青磚地,少年人。

林公公啞口無言。

行昭步履堅定,轉首回望紅牆琉璃綠瓦的鳳儀殿,是啊,母獅子老了,小獅子就長大了,她受他們庇護已久,如今該換成她來庇護他們了!

走近內宮城牆,才能親耳聽聞內宮之外喧嚷嘈雜的男人們的聲音,登上內宮城樓才可親眼看見城樓牆根之下擠滿了的著盔甲的軍人們。

或許這個時候叫他們軍人,不合理。

他們如今幹的是竊國篡朝的勾當,做的是為虎作倀的孽業。

是亂臣賊子。

林公公虛扶行昭,城樓之上已準備妥當,燒得滾燙的熱油,兩米餘長的尖利長矛,還有神色凝肅的禁衛將士們。

見有華服女人親至,將士們連忙斂目低首。

城牆之下聲音愈發急了,似是按捺不住。

行昭手攥成拳,強壓下心頭的惶恐與不安,朗聲只說一句短話,「將士們辛苦了。」話頭一頓,抬高聲量,斬釘截鐵,「城樓在,我在,城樓破,我亡!今日我與將士們共存亡!」

林公公身上一抖,稍一抬眸,便能看見半扇火光之下,鎮定自若的行昭的側臉與雙目。

「樓在我在,樓破我亡!」

禁衛士氣大增,深宮女眷都敢豁出命來,何況我等八尺兒郎!

與之同時,牆根下亦躁動起來,男人扯開喉嚨也不知在吼些什麼,幾乎是在一瞬之間,城樓之下雲梯弓弩已然佈置妥當,前赴後繼的亂軍一個疊著一個,攀在城牆上往上攻,意圖將雲梯搭在城樓之間。

宮門厚重。近三尺硬木之中摻和水泥鐵筋,非火石攻勢必不能破,於內行昭早已讓人累堆百噸巨石,陳顯若想攻城,只有一條道——犧牲兵力,強攻上城樓!

行昭挺立站於西北角。冷眼向下觀。

城牆足有三層樓高,居高臨下向下看。如看螻蟻蜉蝣,亂軍一個接一個向上爬,城樓之上便將熱油滋啦啦地一鍋接一鍋向下倒,熱油澆淋在皮肉上,再是滋啦啦地響,緊接著就是鬼哭狼嚎。

有爬得快的,疊著人在城牆上露出個頭來,上頭便狠狠拿長矛戳下去,亂軍吃痛。下盤不穩,「噗通」幾聲一連帶累好幾個人倒下去。

「唰唰唰!」

投石車發動,巨石劃破長空,投出一個弧度直直往城牆上擲下,禁衛埋頭躲開,還沒來得及起身。便又是一輪攻勢!

趁此時機,已有幾個亂軍在城牆上冒頭了,領兵咬牙起身避開從天而降的巨石,單手執長矛戳穿來人胸膛,那人勇悍,趴在城牆上不撒手,一個反手將長矛從前襟折斷。隨即悶哼一聲,領兵就已被折斷的長矛咬牙再刺,那亂軍終究被捅下城樓!

「王妃,您快進去!」

林公公臉色慘白,上牙磕下牙,快哭出聲,拿血肉之軀擋在行昭跟前,「老奴求求您勒!快回內宮去吧!您若有好歹…您若有個好歹…」

林公公已嚇得說不出囫圇話了。

蓮玉也怕,卻撩起袖子,背上柴火去幫忙燒熱油,熱油青煙直上,逐漸瀰漫天際。

行昭一把推開林公公,抬高下頜,揚聲高昂,「禁衛的名冊皇后娘娘一向有數!砍死一個亂臣賊子,賞一百兩白銀,砍死百個,封百戶,砍死一千個,封千戶!大亂之後必有大賞,拼了這條命,我端王妃賀氏敢以皇室之名擔保,熬過這一遭,人人皆是我大周得用之良才,個個都是天家之心腹!」

如今缺的就是一口勁,一口氣!

她一走,好容易攢下的那口氣就洩了!

「得勒,微臣先謝過王妃娘娘!」

領兵率先大吼一聲,「上火石弓弩,瞄準投石機!投石機一毀,亂軍沒遠攻械備,只能貼身近攻!到時候再倒火盆,咱們老少爺們也得燒紅今兒個京城裡的半邊天!」

內宮備弓弩不多,西北東南角各安置二十把,弓箭換得勤,點上焦油拿火折子一熏,竄得老高的火苗,禁衛手腳麻利,先從城樓上擲下近百袋秸稈,再傾灑下焦油,領兵一聲令下,箭頭帶火的弓箭如流星墜地,一遇焦油與秸稈便「騰」地一聲燒了起來!

天乾物燥,又起北風,火被風一撩,沿著內宮牆根,沒一會兒就圍燒起了一圈兒。

火燎到皮肉上,頓生焦味兒,亂軍四下逃竄,後有兵士潑水救火卻只是徒勞!

城下萬人,樓上八千,一攻一守,僵持不下!

陳顯端坐於帳中,聽探子來報,「…端王妃在城樓之上,怕是來坐鎮的!」

一個女人膽量如此之大!

陳顯沉吟半晌,他們要拖時間,他就陪他們拖時間!等外城十四萬兵馬壓城欲摧之時,誰勝誰負,可不是靠膽量來論英雄的!

陳顯撩袍出帳,眾將士讓出一條寬道來,陳顯單手接過傳令官遞來的黑漆筒形擴音器,聲音攏在聚口處,再由廣口傳出去,聽起來有些悶人。

「端王妃——」

行昭一挑眉,一揚手,領兵領回意思,單手揚起小紅旗。

陳顯輕笑一聲,笑聲斷斷續續悶在口兒裡,緊接著便慢條斯理道,「有人說我陳顯今夜是在逼宮,我道不然!我陳顯當不起這等罪孽!我一個讀書人,既手無縛雞之力,又一片肝膽丹青,說我陳顯逼宮?…這罪名可就重了!」

行昭單手掌椅背,微不可見地緊抿唇角。

領兵探首輕聲問行昭,「要不要讓微臣和他說幾句?」

行昭擺手制止,「聽他說,樓上攻勢不要停,怕他藉故拖延時機,以候援兵。」

領兵連忙點頭。

「我陳顯和史統領糾基兵馬,揮刀皇城腳下,求的是一個道理。」陳顯緩聲緩氣中帶了些嗤笑和嘲諷,「皇上已不出早朝多日,我手上握著皇上玉璽親章印下的那方聖旨卻沒辦法呈上去——誰都知道方氏是個怎樣的女人,既無為國之大體延綿子嗣之功,又無賢婦好德之質,實在難堪大任!我只好出此下策,好讓那方聖旨得見天日,以慰帝心!」

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陳顯到底脫不出讀書人那股子酸腐勁兒的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建立儲嗣,崇嚴國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繼文統業,欽若前訓,時惟典常,越我祖宗,克享天祿,奄宅九有,貽慶億齡,肆予一人,序承丕構。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無疆之休,亦無疆惟恤,負荷斯重,祗勤若厲,永懷嗣訓,當副君臨…咨爾皇七子,體乾降靈,襲聖生德,是用冊爾為皇太子…」

原來如此!

陳顯想要名聲,也想要江山,更想要後世史書的美譽讚揚,打著扶持幼主的旗號謀劃逼宮,總比黃袍加身陳橋兵變要來得溫和有德一些!

他要在陣前給自己正名!

行昭莫名其妙笑起來,伸手喚領兵,「擺弓弩,射陳顯!」

領兵目丈距離有些為難,「…怕是射不到那樣遠。」

「那就朝著他的方向射!能射多遠射多遠!」

領兵領命而去,箭矢不長眼,直衝沖地衝破天際,「唰」的一聲定在了陳顯陣前!

陳顯後話被打斷,勃然大怒,再將那方明黃折疊三折往前襟一藏,手指高掛宮燈的城牆之上,「再攻!加大力度!援兵就在後面!拖也要把內宮裡的禁衛拖死!」

話音將落,後帳便有斥候來報,氣喘吁吁,「…定京城門…定京城門打開了…」

「是外城人馬進城了嗎?」

不該這樣快!

他將外城人馬放在內陸以警戒從西北殺過來的方家軍,從接到軍令到今,他們至少得花足足三個時辰才能進京入城啊!

探子扶在帳幔之上,死命搖頭,「不是…不是營衛!不知道是誰的兵馬!浩浩蕩蕩一群…全是騎兵,黑□□的盔甲瞧不出來是哪裡的,也不是從內陸過來的,看輿圖應當是從天津沿海而來,行軍極快!」

全是騎兵!

陳顯手頭陡然一鬆。

「砰!」

木質擴音筒摔在地上。

天際盡處,霧氣蒙著一層微光的薄紗,好似有暖陽初升。

黎明了呢。

行昭靜靜地看著,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