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死之前,周衡在想些什麼呢?
他躺在軟軟薄薄的暖榻上,暖榻有些短,腳不出意外地懸垂在了空中,他耳朵旁邊「嗡嗡嗡」的,努力將眼睛睜大,可仍舊分不清楚雕樑畫壁上雕的究竟是麒麟還是獅子,大約是麒麟吧,獅子又不會飛,怎麼能被畫到天上去。
人之將死,眼前儘是白光,同時形容模糊,腦子裡混沌一片,好像想抽絲剝繭出些什麼來,可任由疾馳而過的念頭在腦海中亂竄,卻什麼也抓不住。
等等,他叫什麼來著?
別人叫他皇帝,他姓黃?
不對不對,他好像姓周,大周疆域,他是這片大周疆域的主人,他是秉承天命的天子…
哦,他叫周衡,不叫皇帝,他的母親,也就是如今癱瘓在床的顧太后,往前常常跟在他身後,溫聲緩氣地叫他,「阿衡…阿衡,你可慢些跑!路上石子兒多,仔細磕著碰著了!」
他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美貌、渺小、做事情有些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卻對他一向視若珍寶——將他當成她珠寶匣中最亮眼的那顆,尋常時候是不會拿出來戴上的,只有祭天祭祖、除夕家宴這樣重大的時候,他才能配在他的母親衣襟、髮飾上,和那幾套品相其實不算太好的翡翠頭面、珍珠耳墜一起,都只是為了襯托母親的美麗而存在。
他的母親顧婕妤無疑是喜愛他的,因為如果沒有了他,顧婕妤好像從此就沒有辦法在這內宮之中立足了。
美麗重不重要?
重要,可只有美麗,又有什麼用呢?
宮中的女人就像一朵一朵開在四季裡的花兒,春天有迎春花、水仙、瑞香、金盞菊、文竹,夏天有碗蓮、碧荷、山茶、含笑,秋天有桂花、孔雀菊、福祿考,冬天有梅花、垂絲海棠、紅葉李…
喜歡大的小的。素的豔的,單瓣的重瓣的,應有盡有,任君採擷。
所以呀,宮裡頭。有了美貌。還得有一個好爹。
就像入京趕考的舉子有了滿腹經綸,卻無徽墨端硯一樣,論你卷子答得再好。旁人也只會笑你拿兼毫淡墨濫竽充數罷了。
可惜啊,顧氏除了美豔的容貌,什麼也沒有了。
哦,不對,還有他,還有他這個兒子值得炫耀。
其實仔細想一想,也沒有什麼好宣揚的,他只是次子罷了,而且是庶出的。母族低微的次子。
皇二子,比元後之子堪堪小了三歲的皇次子。
說實話,次,真是一個極其尷尬的字眼,次之次之,順著捋下來。人家除了記得一個為長為尊為貴者,還能記得誰?
可不巧了,壓在他前頭的那個長者,將尊者貴者也一肩挑了。
真論下來,旁人得面帶諂媚地說上一句。「太子頗有皇上少時之風,算無遺漏且待上尊崇待下溫和,當真是我朝之大幸,大幸哉!」
再將眼移到太子下方,想一想,「二皇子倒是身體頗為健壯,這樣也好也好!」
什麼叫也好也好?
他除卻身體強健,連一星半點的好處也誇不出來了?
他那時候還小,就這樣便已經很歡喜了——至少就這樣也硬生生地壓了太子一頭,大約是身上擔著的福祉太多,可有些人命數有些弱,沒這個命去享,那頭長了,自然這頭就短了下來。
太子一向身子骨不太硬朗,十天裡有七八天都在喝藥,風寒的藥也喝,風熱的藥也喝,治咳嗽的藥喝,治發涼汗的藥也喝,走進太和宮,滿鼻子滿眼都是一股藥味,他年紀小,仰頭看那雕樑畫壁上好像都縈繞著一團深褐的,帶著三七、決明子、黨參味道的霧氣。
好像是一股子揮也揮不去的死氣。
他每回從太和宮回到最西邊的長樂宮時,母妃顧氏總要伸長脖子在他身上嗅一嗅,嗅出了藥味兒,就好像得償所願似的笑得很隱秘,每到這個時候便會伸手將他攬過去,將他抱在懷中,小心翼翼地貼著他的耳朵說話,「…等他死了,就全是咱們娘倆的了,你想要什麼母妃都給你…他這個病癆鬼、病秧子,能有什麼大用處,閻王爺怎麼還沒把他收下去…不過也不急,咱們就慢慢地耗,一天不成等兩天,總算是能等到他腳一翹,跟著他那死鬼母親下去。」
一切都是他們的了?
太子桌上的那方和田玉小篆印章也能成他的?
他將這個問題告訴母妃,母妃手捂帕子笑得很歡喜,眼眸如絲地嗔他,「個小沒眼力見兒的,一個印章也能這麼高興?不僅是印章,還有太和宮,整個內宮都是你的。」
現在想一想,母妃眼力見兒著實不太高,整個內宮都是他的?他要內宮來做什麼?母妃的眼睛從來就看不到天下,自然教導他的手段也被拘在了後宅陰私之中。
那時卻仍然很是興奮了許久,只為了那方印章。
他由衷地不喜歡這個兄長,儘管這位長兄從未對他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甚至還會告訴他先生是想讓他們先背哪一篇課文,可他就是不喜歡他,大約是因為他在太和宮長廊外聽見教習先生這樣對太子說話,「你是太子,為長為兄,更是中宮嫡子,是要繼承山河大業的人。二皇子出身低微,又有一個不甚出挑的母妃,同你壓根就沒有辦法相較,壓制他沒這個必要,對他好一點兒就行了,不用太在意。」
他懵懵懂懂不明白其中含義,可將話翻給母妃聽後,母妃氣得當晚連飯都沒吃,淚流滿面地教導他,「他根本就沒把你放在眼裡!你在他眼裡就像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比林公公,比白管事都不如!」
母妃活了這麼久,最恨的不是欺負與打壓,而是可有可無。
你將別人看作是可以生死相搏的對手,可別人卻將你看成是無足輕重的物件兒。
他當時沒有辦法理解母妃的憤怒,可母妃的怒氣卻傳染給了他。對太子的恨意與莫名其妙的排斥也傳給了他,可他再不喜歡太子,也沒有狠到要太子的命。
可他的母親,他那一向謹小慎微,行事說話戰戰兢兢的母親。他那險些在產下幼弟時哭嚎著死去的母親。竟然敢下手給太子的枕頭裡下柳絮。
太子是在他眼前死的。
一張臉漲得通紅,一隻手卡在頸脖下面,一隻手在頭頂上揮舞。雙眼紅彤彤的,眼白眼仁都是紅的,眼球裡有血絲。
「薄荷香囊…香囊…」
他這樣艱難地向他求救,眼神向下移,移到了三步之外小木案上,上面有一隻繡工精巧的杏色香囊。
這是一個晌午,太學齋裡除了留下溫書的兄弟二人,太子將身邊人全都打發出了外廂,再無他人。
他眼神從那隻香囊上移開。再若無其事地凝視了太子一眼,再十分鎮定地收拾書囊,將繡了「衡」字的所有的屬於他的東西,一個不落地收拾起來,最後抬起頭來望著長兄,輕輕說了一句話。
「兄長自己拿吧。反正也不遠。」
一語言罷,便抽身而去。
然後太子就死了,然後先皇便徹底頹了下來,然後…然後他就成了太子,從最西邊的長樂宮換上八爪龍紋常服搬進了太和宮。
然後。他一輩子活在了晦暗無光的夢靨中,從此再難得見光明。
就像現在這個夢靨一樣。
眼皮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耷拉下來,過往雲煙如皮影戲一般在眼前緩緩地再過一遍,一想到太子那雙發紅得似乎在流血的眼睛時,腦子卻好像在慢慢清醒過來了,沒那麼黏稠又滲人了,周衡動了動,脊背上全是汗,手心裡也全是汗,口乾舌燥卻左胸「咚咚咚」地跳得飛快,他蜷不起拳頭了,一雙手只能僵硬地癱在暖榻之上。
不對…
不對!
有人要害他!
周衡艱難地張口,卻發現喉嚨裡發不出聲音,迷迷糊糊地努力睜大眼睛,眼前白光一片,用盡全身力氣死命眨了眨眼睛,再睜開時,白光總算是漸漸消散開來。
「啊…啊…啊——!」
每一次張口,聲音都戛然而止,他沒有辦法出聲了,周衡陡生惶恐,張大嘴巴,聲音好像是從胸腔之中發出來的,帶著極為隱秘卻惶然的意味。
「啊…來…來….來人啊….」
一語言罷,周衡胸腔一抽,隨之而來的便是身體裡由下蔓延至上的絞痛,劇痛讓人清醒,周衡卻無端想起四個字。
迴光返照。
難道他真的要死了嗎!?
周衡急促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手撐在暖榻邊上,一用勁,整雙手連帶著胳膊、脖子、下巴與嘴唇都在發顫。
「踏踏踏」
外廂有急促的腳步聲。
周衡心向下一放,「砰」地一聲,整個後背都砸在了暖榻之上,到底是老了,後背受了擊,連腦袋也重新開始暈暈沉沉的了,他狠狠地甩了甩頭,眼神迷濛中卻見有人撩簾緩緩而來,眼前好像蒙著白霧,側過頭眯著眼也瞧不清楚。
著連衫,戴釵鐶,應當是個女人。
人越走越近,周衡總算是看清楚了來人是誰。
「貴妃…」
他嗓子眼裡全是干澀的,整個人燙得好像立馬要燒起來,「叫太醫…讓太醫過來…朕…朕不舒服….」
來人彎腰佝下身來,好像是在笑,可再一細看,嘴角卻抿得緊緊的,眉梢眼角也好像聳得很凝重。
周衡想再將話重複一遍,可一張嘴卻發現自己又說不出聲音來了。
他眼神向門框移過去,示意昌貴妃趕緊讓人去太醫院請太醫來。
有人要害他,有人在他碗裡下毒,有人要謀害皇帝!
他整個人都癱在床上,用盡全身力氣想做起來,大聲將上面的話叫出來,可喉嚨裡像是一團浸過水的粗麻布卡在其中,聲音衝不出去,可也咽不回來。
「皇上渴了?」
昌貴妃王氏柔聲問。
周衡死死咬住嘴唇,拚命搖頭。
「皇上涼了?」
王氏再問。
生死攸關,命懸一線。周衡總算被激起了凶性,雙手握拳,「砰砰砰!」一下緊接著一下敲在暖榻上。
昌貴妃好像是被嚇了一大跳,一個激靈向後退了一步。
「請…請…太醫…」
用盡氣力之後,周衡當即渾身絞痛。癱軟在榻上。他的眼神好像在冒火,可偏偏昌貴妃看不懂,伸手將他的手藏進被單裡。再看了眼甚至搬了個小杌凳坐在暖榻左側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周衡說起閒話來。
「皇上可知豫王如今也已將近二十五了,膝下卻一子也無,您當初聽皇后娘娘的話選了信中侯閔家姑娘,卻忘了我其實是中意石家娘子的。閔家有什麼好啊?出身高的都傲氣,聽不得教訓,偏我又是個宮人出身,沒聽說過什麼大家貴族,更未曾知道什麼禮數規矩。您說我不是正經婆母,我不好說的話。不好教訓兒媳婦的,皇后娘娘全都能挑過去。這我也認了,我本來也不是什麼正經婆婆,我只是一個妾,一個出身卑賤的妾室,哪來資格去教訓出身高貴的兒媳呢?」
「您說您信重皇后娘娘吧。偏偏什麼都防著方家,連兒子也不讓她生。說您對皇后娘娘狠吧,偏偏闔宮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兒非得讓皇后點了頭才算作數。」
周衡手扶在胸口,已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喘氣兒了。
昌貴妃王氏嘴巴沒停,仍舊接著話茬往下說。「…不過等您撒手西歸後,宮裡頭的事兒可就不該皇后做主了…我是老二的生母,是名正言順的太后娘娘,我想住鳳儀殿就住鳳儀殿,想住慈和宮就住慈和宮。方氏、陸氏、陳氏全都給我滾出皇城去!不對!讓她們全都下去陪您!您對皇后娘娘敬重有加,情深意重,皇后娘娘不殉葬誰殉!」
猛地一下,胸口一抽。
周衡再抬眼,目光放亮,天花板上的那雕欄畫棟,畫的分明是一隻貔貅!
只吃不吐,貪婪成性!
大約…
他也命已不久矣了吧。
昌貴妃王氏興致勃勃地一言一語中規劃著不久之後的未來——當然這個未來是以他死了之後,老二以長子身份如願上位的未來。
他渾身都在發燙,他好像在王氏身上看見了他的母親,藏在左胸下的那顆心「咚咚咚」猛烈地撞擊,他的寵妾他的長子,正藉著他的寵愛與縱容,一點一點將他逼上絕路!
昌貴妃還在說話。
「您說皇后娘娘看見我坐在鳳儀殿案首上,她會說些什麼?大概還會昂起她的頭,說些無邊無際…」
女人的聲音一點一點地爬滿耳朵,像有一串小爬蟲從穴口一隻接一隻地爬出來,爬到人的耳朵裡,口鼻裡,眼睛裡,再順著發囊與指甲縫爬進血液與皮肉中。
周衡越發聽不清了,眼前已沒有白光了,好像有繁星點點。
迷濛中,好像有人在同他說話,和著王氏令人絕望的聲音,他艱難地鼓起精神去聽,卻只能在隻言片語抓到細枝末節。
「阿禮對不住您,阿禮…孩子…對不起…」
這是方禮語帶哽咽的哭腔,她一向對他膝下無嫡子滿懷愧疚,她在向他致歉…
阿禮啊。
你為什麼要道歉呢?
明明是我讓人將藥湯放在你的碗裡,亦是我彈壓下太醫院不許他們將真相告訴你,是我啊…是我剝奪了你做母親的權利啊…
周衡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白光與色彩在霧濛濛中一寸一寸地消失殆盡。
他好像又在做夢。
可這個夢沒有將他靨住——甚至,這是他晦暗人生中第一縷曙光。
他的阿禮。
穿著一襲火紅的嫁裳,上身規規矩矩地挺得筆直坐在婚床的正中,可腳卻藏在大紅裙裾之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
他原以為這又是一個無趣端莊的世家女子——她確實也是一個出身高貴的世家女,方家的嫡長女,父親是名震西北的老將,哥哥是初出茅廬的新秀,家世淵源且位高權重,這是先皇在禁止他與母妃顧氏見面之後,為他做下的第二個極為精準且正確的決定。
少年的情愫總是來得沒頭沒腦。
他連蓋頭都尚未掀開,卻只因為方禮在婚床上坐久了坐煩了。百無聊賴之中搖晃的那雙腿,便對這個出身高貴的妻子懷抱了無限的好感。
可惜,她卻未曾辜負過他的好感。
她為他執掌太和宮,雷厲風行地發落在六司中一向虛與委蛇的內侍、嬤嬤,她為他紅袖添香。夜來執燈其旁。她為他親手縫補衣物再為他手腳麻利地穿上…
她將她的那一份做得太好了,既是職責又連帶著情意地完成。
可他呢?
讓她直面已為顧太后的折磨與針鋒相對,讓她獨身面對宮中居心叵測的那些內侍僕從。讓她孤獨直面旁人對她的猜忌與懷疑。
「…你出身不高,可她卻從小便是天之嬌女,貴女嬌女世家女,這三樣,我在這宮中這麼幾十年可算是看夠本兒了,沒一個是好玩意兒,嘴上敬著你重著你,論你爬到再顯赫的位子,人家心裡頭該踹你還得踹。該鄙夷你也不含糊,最怕的便是這種臉上賢淑一片,背地裡卻看你不起的人了。」
顧太后如是說,她口上是怕他掌不住方禮,可心裡呢?
方禮的世家女氣息太濃烈了,幾乎在一瞬之間。就讓顧氏回憶起了讓先皇情根深種的那位元後,一樣的世家女,一樣的雷厲風行,一樣的賢良淑德,在大喜正堂上。顧氏便心口一驚,不由自主地提起一口氣兒來。
顧太后怕他掌不住阿禮,何嘗沒有更怕她掌不住這個兒媳婦兒。
挫其鋒芒,立下馬威。
接踵而至的刁難與責備,一個接一個送過來的美人兒,還有大庭廣眾之下旁敲側擊的譏嘲與挑釁,所有的婆媳都是天敵,這一對更不例外,世間所有婆母刁難兒媳的招數,顧太后都用了,甚至青出藍而勝於藍。
他以為阿禮受不住。
西北的女子彪悍強勢,他甚至怕阿禮會與顧太后出現正面衝突,甚至他私心裡也在如此偷偷地期待,很矛盾地期待,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情緒與心態。
在阿禮面前,他是仰望著的,仰望著她卓爾不群的能力,清白正統的家世,磊落坦蕩的作風,好像他畏畏縮縮地蜷在牆角,在仰望著他想成為的那個人。
可他不能仰望她啊。
論私,他是夫,他是男人,他是主導,論公他是皇帝,他是天子,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他怎麼能仰望他的妻子呢?
她必須出錯,必須讓他看到每個人都是殘缺的,人無完人,月有殘缺,憑什麼這世間只有他一個人活在黑暗的夢靨中,憑什麼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背負著永遠無法擺脫的羞愧。
所以,才有了「可惜」這兩個字。
可惜啊,她未曾辜負過他的觸動與期望。
定京城動盪一年之後,終究平復下來,京中的勳貴再想奪權,手中無兵馬支持又如何能夠行險招出殺招呢?
皇權穩固之後,他終究不用像無頭蒼蠅那般四處亂竄了。
再看阿禮,便會想起散落在平西關內的那群打著方家軍旗號驍勇善戰的鐵騎,如果阿禮生下了他們的孩子...那時候的方家是不是便有了更加能得信任的帝王以示扶持了呢?
他不敢想,可他敢做。
母妃為了得到太和宮不惜下手將太子送下黃泉,他只是未雨綢繆而已,他沒有親手將他的骨血殺死,這不算殺人,這不算沾血,對不對…
「咳咳咳——」
胸腔外好似有重力摁壓,胸腔中好像又有一股粘稠的尚帶著腥味兒的液體直衝沖地往裡灌,周衡猛地彈起身來,連聲重咳數下,腦後有一股子充盈著寒意的涼氣直衝而上,渾身上下不由得不間斷地抖,不停地哆嗦。
大約是要死了吧。
昌貴妃王氏目帶憐憫地看向他,周衡卻突然靜了下來,緊緊闔上眼,嘴唇囁嚅,像是有話要說。
王氏心下一嘆,佝腰過去,輕聲說,「你說吧,死者為大,你的遺言我一定牢牢記下來。」
周衡面色鐵青,這個垂垂老矣的老人耷拉下來的皮肉還在發抖,嘴唇張開又閉上,再張口又闔上,如此反覆之後,終究極為艱難地開口出言。
「我…我…對不起…阿禮…」
阿禮未曾辜負他的好意與期望。
可他卻負了她。
老人眼角含淚,可惜溝壑縱橫,淚水被拘在了極為深重的紋路中,再難前行。
終於扯平了,以陰陽相隔為代價。
很久很久之後,已然改朝換代,趁夜深,又一批土夫子肩扛洛陽鏟,手拿定羅盤勾勾搭搭地過了京城東郊,領頭的如是說,「今兒個咱們爺們兒來盜前朝的古物件兒…這地兒風水好,若非皇陵,定是公侯將相的老墳頭!好東西多著呢!」
定穴、挖道、挖盜洞,過圖層,再一把撩開金絲楠木棺。
「嘿!」
有土夫子大喝一聲,「怎麼兩個玉枕,一具屍骨啊!莫不是那具屍體成了粽子!」
領頭一把敲在那人頭上,「呸!粽子個腦袋!你見過粽子詐屍起來還會將自個兒衣裳疊好的啊!」
那人低頭再一看,好傢伙,那具完整白骨的旁邊,有一摞疊得規整的衣裳布匹,大概是年歲已久,布匹已經化了灰,可仍舊還留有鑲著斕邊的衣袂,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個雛形來。
「還是件兒女人的衣裳!」
有人叫道,「老大!玉枕中間有只玉壺,品相還不錯來著!」
領頭將洛陽鏟往後背一背,戴上手套避過玉壺,伸手將那隻空出來的玉枕上的灰輕輕拂開,目光一歪,便看見了玉枕的側面。
側面正好雕著一朵小巧精緻的五瓣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