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兩生冰花

  寒風呼嘯,似利劍鑽進骨裡,冷得人生疼。

  街道上都是孩童歡慶新年的鬧聲,此刻在秦琴聽來,分外遙遠。她抱膝蹲在牆角下,頭埋在交疊的手中。大雪飄落不過兩刻,就將她染成了雪人。

  如果不是仔細看這晦暗角落,無法發現這裡有個人蹲在這。

  ——到底還是沒逃過這一劫。

  秦琴緩緩抬頭,頭上和手背上的雪撲簌落下。茫然空洞的雙眼怔怔看著眼前飛雪許久,漸漸絕望起來。

  這種徹骨的寒冷她經歷過,經歷了十八年。

  從出生開始她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暖,哪怕在炎炎夏日,也不會覺得溫暖。也不懂得什麼叫飽腹,更不知道什麼叫書院。

  她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母親把她賣給屠夫的時候,婚書上也只是摁了個手指印。

  她以為離開秦家就是新生,結果卻又是一個地獄。

  無止盡的辱罵,無止盡的折磨。

  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她卑微地活著,做牛做馬,仍舊帶著期盼。

  嘿,說不定哪天,會是豔陽高照。

  她懷孕時,婆婆終於不再辱罵她,那粗蠻的丈夫也終於不再打她,每日三餐,也見了葷菜。她身上的傷漸漸好了起來,人也越發容光煥發,她感謝著肚子裡的孩子。

  十月懷胎,生孩子的時候又是寒冬臘月,疼了兩天才終於生下孩子,結果婆婆和丈夫翻臉了,因為她生了女兒。

  從此日子又恢復到了以前,甚至更變本加厲。

  孩子沒有得到好的照顧,天氣又冷,還沒滿月,像乾癟的小黃魚。她每天抱著她,害怕孩子被婆家扔了。她小心翼翼照顧著她,可她到底還是得病了。她哀求婆婆丈夫去找大夫,可無人搭理,還將她的鞋子藏起來,不許她外出尋人。

  眼見孩子要熬不過,她赤腳跑出去,找了大夫過來。

  可終究還是晚了。

  她抱著已無生氣的女兒,卻哭不出來。

  丈夫進了屋裡,瞧她一眼,說道,「晦氣。」

  隨後就躺在床上,像什麼事都沒有,呼呼大睡起來。她緩緩放下女兒,凍得紫紅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一步一步走向柴房,拿了柴刀。婆婆見了,皺眉問道,「那死丫頭埋了沒,別留家裡,晦氣。」

  她怔怔看著她,緊握手中柴刀。

  老婦見苗頭不對,轉身要跑,不過兩步,後脖就挨了一刀,立即沒了生氣。她跑到屋裡,發了瘋似的往那屠夫砍去,一刀一刀,親手把自己以後的路給斬斷。

  等丈夫氣絕,她才回過神來,扔了柴刀,抱起襁褓緊裹的女兒跑向外面。她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個破敗的寺廟前,用手挖了個坑,把孩子放進裡面。直到掩蓋了一抱黃土,她才終於哭了出來。

  聽說寺廟有靈氣,能解開人前世的孽債。但願女兒下輩子,不要再生在這樣的人家。

  如果她有力氣能把地挖得更深更寬,她一定將自己也埋在這裡,和女兒長眠。

  可她想留一點力氣,因為她還要殺一個人,那個將她一生都毀了的人。

  三年沒回過娘家的她還記得怎麼回去,走了許久,眼前卻開始模糊。她心裡吶喊一定要回去,她要問她的母親,為什麼生她卻不養她,為什麼要將她賣給屠夫。

  前路已經看不清,雙腳凍得僵住,無法再前行。她倒在雪地上,周身的雪,冷得她都能感覺得到自己快要死了。她不甘心,她還沒有質問母親,既然不願養她,那將她掐死在襁褓裡就好了。

  那就不會受盡十八年的折磨,更不會生養女兒。女兒還那樣小,還沒喊她一聲娘,就入了冰冷黃土中,從此長眠。

  馬車聲響,似有人從這條冷寂的街道路過。叮叮噹噹,不知道什麼在響。馬車似乎停在了前面,一人過來俯身看她,還撥她的眼皮。

  「少爺,這人還活著。」

  車上立刻下來一個人,疾步走到她一側,解了披風蓋在她身上,將她抱起。旁邊一人驚呼,「少爺,使不得,這人渾身是血,要是死在車上,您就百口莫辯了。」

  「救人要緊。」

  聲音好像沒有任何區別,緩慢而沙啞沉重,她覺得是自己產生了錯覺。暖暖的披風將她裹住,暖和得不似人間。抱起她的雙手有力平穩,入了車裡,更暖如夏日。

  這個姿勢著實讓她覺得溫暖,連凍得沒了知覺的腳都好像能動了。她努力睜眼去看那人,想感激他,可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

  她顫顫伸手,想謝謝他。可手卻抬不起來,倒是在他腰間碰到一個涼涼的東西。她睜大了眼往近在眼前的東西看去,是個核桃。

  核桃雕刻成船,精巧非常。她在集市的時候曾看見有人賣,但都很粗糙。如今這個睫毛可觸及,幾乎入眼,看得自然仔細。

  她就靜靜窩在不知姓名的人懷中,一直看著這核桃船。

  船舶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像去了傳說中的海,悠悠蕩蕩。那人一直抱著她,沒有半點嫌惡,以完全保護的姿勢將她護在懷中,就算馬車偶爾顛簸也沒有鬆手。

  暖……

  溫暖極了。

  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她緩緩闔眼,將核桃船的模樣刻在心底,或許下輩子她能再看見這人,那樣她定要好好報恩,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

  等她再次睜眼,卻是熟悉的地方,她以為她回到了娘家,可她發現母親很年輕。

  「這孩子怎麼不哭。」

  一巴掌拍在她的身上,她才驚恐發現,她又回到了十八年前,自己剛出生的時候。又一巴掌拍來,她終於哭了。為自己的重生而哭,更為有機會找到那個人而哭。

  她知道要找到那個人,就必須去更有機會接近他的地方,比如書院。

  她去跟前世最疼自己的舅舅借錢,哪怕舅母總是對她冷嘲熱諷,她也沒有在意。進了書院,她留意每一個人的身上,憑著唯一的記憶,去找那個核桃船。但始終沒有看見,直到沈來寶出現了。

  上一世她聽說過沈家,但自顧不暇,根本沒有細聽。沈家有幾個兒子,兒子叫什麼,她都不知道。但沈來寶來書院的第一天,她就看見了他腰上的核桃船。

  她強忍一天,出了書院就哭了。

  她的豔陽天終於出現了。

  沈家是明州富賈之家,她不敢奢望能伴隨他,小心看著,小心接近著,這種小心讓她覺得疏離,可是懊惱卻沒辦法。她不喜歡沈來寶身邊有其他人,她見不得他將溫暖給別人。總想著這些,卻又不能改變,她覺得自己得病了。

  她知道沈來寶不喜歡自己,但她心底總抱著一絲希望。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萬一呢?

  可並沒有萬一,沈來寶比她想像中更要直接,他說不喜歡她,以後也不會喜歡她。

  那一年,正是母親要把她賣進屠夫家的一年。於是她決定逃離,可花續攔住了她,還幫她攔住了求娶的屠夫。她便想,就這麼默默看著沈來寶吧,也挺好的。

  雖然忍不住要嫉妒,忍不住要自怨自艾,可她還是不想離開明州,因為離開,就看不到沈來寶。

  可她沒有想到,重來一世,她還是下了一手爛棋——殺人了。

  前世最想殺的人,今生死在了她的手裡。

  但她還有一件事沒做,殺人要償命,既然她會被官府抓走,那至少要讓她把前世的事告訴沈來寶,跟他說謝謝。

  她慢慢從堆積到腳踝的雪中站了起來,往沈家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出來歡鬧的孩童已經回了家,街道沒有多少行人。地上還有炮仗殘留的碎屑,像滿地血花。

  她一步一步走到南風小巷,抬眼看去,已經能看到沈家大門了。她頓覺欣慰,希望還有力氣能和他說出那件事。

  巷子裡不知為何飄滿了嗆鼻的火藥味,秦琴每呼吸一次都覺心口疼。又冷又疼,嗆得她咳嗽起來,只差幾步就能走到的大門,已經堅持不住,倒進雪中。

  「子時一到就要放鞭炮了,不過今天炸得這麼厲害,年獸早就被嚇跑了,不放鞭炮也沒事吧。」

  「主子吩咐的,照做吧。」

  花家兩個下人拿著一串一串似葡萄的鞭炮出來,準備懸掛門上,等會迎新用。誰想剛出來就看見門前趴著個人,急忙上前去瞧。

  子時開門迎新,花鈴已經困得不行了,依偎在母親身上睡了一會,聽見外面忽然有慌亂動靜,猛地驚醒過來。揉揉眼,便見下人抬了什麼東西進來,再揉一揉眼,才看清楚原來是個人。

  花平生和廖氏急忙過去,只見是個俊俏姑娘,臉和裸亅露的手都已經凍得紫紅。

  下人說道,「倒在了門外,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花鈴上前一看,不由大驚,「秦姐姐。」

  廖氏當即道,「快去鏟一桶雪來,嬤嬤,背她進裡屋,脫了衣服拿雪給她搓暖了身子再用熱毛巾敷,管家,你去找大夫,讓他備好被凍傷的藥,快去。」

  花家下人行動很快,立刻各自準備。花鈴幫不上忙,只能跟在後面。等她進了房間,她來回踱步一會,才想起這件事應該告訴沈來寶,看看是不是秦家出事了。

  她拔腿往外跑,人還在大廳就看見了兄長。花續將她攔住,又見下人匆匆往來,心覺有事,問道,「怎麼了鈴鈴。」

  「秦姐姐暈倒在我們家門口了,整個人都凍傷了。」

  花續只是愣了片刻就往裡頭走,卻被花鈴拽住,「娘正在給秦姐姐搓雪呢,我去找來寶哥哥,得去看下是不是秦姐姐家出事了。」

  花續也鬧不明白為什麼秦琴會出現在這,甚至是凍得要搬進屋裡療傷。他既不能過去,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何事,心中焦急。

  子時一到,沈家大門便開了。沈來寶拿了香燭打算點門口鞭炮,剛剛點燃導火線,就見旁邊衝出個人來,迎頭就往大門跑。他一眼就認出了是花鈴,驚得他顧不得鞭炮將燃,跳上導火線將它踩滅,還好沒點燃。

  沈老爺心頭咯登,想指責兒子這新年沒了好意頭,可見來者是花鈴,生生將話嚥下了。

  花鈴急匆匆跑上台階,拉了他就往旁邊跑,「秦姐姐暈倒在我家門口了,娘正在救她。我想應該是她家裡出事了,所以我想去看看。」

  沈來寶一聽忙跟她一起去,可又不解,秦琴好好的怎麼會在這巷子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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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有清香撲鼻,似暖春來臨。但秦琴隱約從空氣中感覺到了暖意,因此知道並不是春天,而是屋裡熏了暖爐。

  她漸漸睜開眼睛,入眼的是一頂漂亮的蚊帳,素白而點綴花紋,淡雅好看,讓人心生寧靜。

  「姑娘終於醒了。」

  旁人聲音渾厚,是個婦人。她扶起秦琴,又道,「姑娘可要吃點什麼?」

  「不用……」秦琴看她衣著,覺得這身裝扮她好像見過,仔細一想,才想起來,「這裡是……」

  僕婦答道,「是花家,姑娘昨晚暈倒在我們大宅前了。對了……姑娘稍等。」她拿了枕頭墊在她背後,隨後走到門口,開了門對外頭說道,「秦姑娘醒了,精神氣看起來不錯,少爺可以安心了。」

  「嗯,粥水備好了麼?」

  「昨晚就已經吩咐了。」

  「去拿吧。」

  僕婦應聲離去,秦琴已經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她抬眼往那邊看去,只見門口映了影子,卻沒人進來。

  「你好好休息。」

  「等等。」秦琴此時才想起她昨夜做的事,頓時顫聲,「要是官府找你怎麼辦?」

  花續頗覺奇怪,「官府為什麼會找我?」

  秦琴猜想官府可能還不知道她被花家救到了這裡,所以才沒來找她。但一旦知道,她就會被立刻帶到官府,那就再沒有機會跟沈來寶坦白了,「我得去找沈來寶。」

  門外人立刻惱了,可還是壓住了腔調,「你去找他做什麼?他去了一趟你的家,並沒有任何事發生,他總會來找你問清楚昨晚的事,所以不必你去找,他也會來找你。」

  秦琴一愣,昨晚沒有發生任何事?那她娘呢?她問道,「我娘呢?」

  「在發了瘋似的找你,只是……我不願讓她知道你在這,叮囑了來寶鈴鈴不要聲張……你的傷是你娘所為?」

  秦琴已經沉浸在母親沒有死的興奮中,原來昨晚她只是暫時昏迷,並沒有死。那她就不用償命了,她還能繼續活下去。

  花續默了好一會,才道,「你好好休息。」

  同樣的,這句話也被淹沒在了秦琴的歡喜中。

  很快她就回過神來,得回去,不然被母親知道她在這,會有□□煩。她俯身穿鞋,還沒穿好,就好似聽見了她母親的聲音。她驚得心直跳,忙穿好鞋拿了外裳邊走邊穿。

  秦母力氣奇大,兩個婢女攔不住,差點連廖氏都被她抓傷。廖氏惱怒道,「你女兒不在這裡,再鬧,我就讓下人將你架出去了。」

  秦母冷笑,「你們巷子裡住的都是大富大貴的人家,有什麼消息東傳傳西傳傳,不過半天就傳得滿城風雨了。你們昨夜在大門口撿了我的女兒,我知道!」

  廖氏見她面相刻薄,說話也不客氣,知道他們花家撿到她的女兒,沒有半句客氣話,反而一臉捉賊模樣,身為母親,更不想讓她見到秦琴,定聲道,「沒有這回事。」

  此時恰好秦琴出來,往那過道一瞧,就看見在拐彎處叫罵的婦人。秦母也瞧見了她,又大喊大叫起來,推開婢女就往她跑去,一把捉住她的手,甩手就是兩個耳光,「要不是你爹回來的早,你娘就死了,畜生!」

  廖氏見狀,氣得哆嗦,哪裡有親生母親這麼對女兒的!她喝了一聲制止,將秦琴護在身後,四五個家丁立刻上前抓住秦母。

  被重重護住的秦琴看著廖氏,忽然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連個陌生人都能這麼善待她,偏偏自己的母親卻如此。

  花鈴今日早起要來看看秦琴可醒了沒,誰想到了這就瞧見這個場景,也急忙跑了過來,抓了秦琴的手就往後退,「秦姐姐不要過去,我們回屋,讓我娘去解決。」

  秦琴怔了怔,才發現花鈴的力氣大得很,要將她往後拽。

  秦母瞧見,抬手亂揮,一時撕得家丁退後,但還是沒過去。見搶不回人,她忽然不搶了,坐在地上大哭,「還沒嫁人的閨女,就在你們家睡了,沒臉見人了,我就這麼一個女兒。」

  完全沒想到她會這麼無賴的花家人愣住了,秦琴臉色瞬間慘白,自己出來摀住她的嘴,卻被秦母一掌撣開。

  「好一個花家,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睡了我家女兒,卻想打發當娘的走。我這就找鄰里評理去,讓他們看看,花家是怎麼對我們母女的。」

  秦琴嘶聲,「你非要將我這一生也毀了才甘心!」

  場面混亂,沒人留意到她的說辭。秦琴要將她拖出去,秦母耍賴,根本拖不動。

  「夠了。」

  沉穩的聲音暫時制止了這場鬧劇,秦母回頭一瞧,見是花續,又痛哭叫罵起來,話說得越來越難聽。

  花續頓覺她惡毒,「你這麼說,你女兒的名聲才會敗壞。」

  「你們兩個早就勾搭在一塊了,她如今都在你房裡過夜!」

  秦琴差點沒暈過去,連廖氏都想摑她兩個耳光,「把這惡婦扔出去!」

  僕婦忙攔住她,「夫人,這人滿嘴胡言亂語,她要是在外面亂說話,那少爺的名聲就敗壞了,我們花家可不能出這種事。這人就是要錢,給她點錢吧。」

  秦母一見廖氏猶豫,更是打定了主意,「你們花家少爺睡了我家女兒,如今就想用錢打發,你們要是不娶我的女兒,我就將你們告到官府去,官府不審,我就告訴你們的鄰居,告訴整個明州人!」

  「你半夜痛毆親生女兒又把她扔到雪地裡,這可是謀殺,你確定真要自己去官府?」

  花鈴聽見聲音,個子矮的她還沒看見人就知道是誰來了,「來寶哥哥。」

  沈來寶慢慢走了過來,又悠悠看著秦母,「伯母,你每天打女兒的事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你丈夫酗酒,你好賭,女兒賺錢養家,昨晚打了女兒又將她扔到這巷子,我可是親眼看見的。花家人好心救了你家姑娘,可你卻忘恩負義。」

  秦母愣了愣,「我哪裡有把女兒往這扔。」

  「可是我看見了,我的下人也看見了。」

  秦母沒見過大戶人家的孩子竟然如此無賴的,啞口無言,等反應過來,乾脆繼續哭道,「我苦命的女兒,就這麼白白被你們這些公子哥給……」

  「住口。」花續已經是忍無可忍,再看秦琴,卻見她一直在看沈來寶。眼神毫不避諱,眾目睽睽之下也沒有半點掩飾。他微微一頓,脫口道,「我會娶她。」

  事情突變,連廖氏都愣住了,秦琴更是愣神,當即道,「我不會嫁給你的。」

  花續頓時無言,可秦母猛然活過來了般,使勁地拍女兒的胳膊,「你倒是答應啊,這可是花家大公子,娘答應你,你嫁進來,娘收了聘禮,再也不打你,也不來煩你。」

  秦琴抿緊了唇,沒有吭聲。秦母要她答應,她也沒動。似最後一點希望,希望有人能攔住她,不要嫁。她抬頭看向沈來寶,卻沒有從他眼裡看到半點要阻攔的意思。

  花鈴還在抓著她的衣角,嬌小的人卻護住了她半邊。秦琴忽然心灰意冷了,她就算重來三世,沈來寶眼裡的人,也只會是花鈴這樣的姑娘。

  廖氏心疼秦琴,可這是長子的婚姻大事,這樣也未免太兒戲,更何況丈夫一早外出尋好友拜年還未回來,更不能就這麼定下,「續兒,此事應從長計議,不可胡來。」

  母親親自開口,花續這才回過神來,他一意孤行,不但對秦琴不好,也傷了雙親,他默然片刻,說道,「秦琴……你當真不願嫁?」

  話到耳邊,秦琴又看向沈來寶,又低頭看看花鈴。她想離開秦家,可為了能看著那前世恩人,才一直忍受今世的母親,然而如今好像沒有任何希望了,那她至少得離開秦家。

  她的心思忽然無比自私起來,花續人很好,花家也很好,他定能護住自己的。如果她搖頭,既不能待在沈來寶身邊,也將錯過能保護她的花續,那為什麼不嫁給花續,從此離開秦家?

  不過半刻,腦子裡的思緒已經百轉千回。在花續心死之際,卻見她點頭,「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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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家長子要娶妻,娶的還是個寒門之女,再一打聽,那姑娘的雙親「名聲」在外,著實讓人惋惜那樣的年輕人為何非要娶秦家姑娘。

  沈老爺也聽說了這事,而且操辦婚事的速度極快,快得讓人瞠目結舌,惹得他抓了兒子來問細節。

  沈來寶說道,「爹,您只管到了元宵吃喜酒就好,鄰里鄰居的議論是非可不好。」

  「這哪裡叫是非,這叫關心鄰居。」

  「這不叫關心鄰居,這就叫議論他人是非。」盤子像個盤子癱坐在椅子上,搭了一句就打了個哈欠。

  沈老爺不敢得罪這小霸王,就沒再接話。倒是沈來寶戳了戳他,「盤子,你大過年的跑這裡來做什麼?」

  「我家人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來這裡,熱鬧。對了,小花什麼時候來?」

  「應該沒空來了。」

  盤子頓時癱得更像個盤子了,「那花朗什麼時候來。」

  沈來寶略有些幸災樂禍,「花家人最近都不會有空來了。」

  「那我走了。」

  「你倒是走。」

  盤子沒動,問道,「你家的飯好吃嗎?」

  「……」

  沈來寶已經不想搭理準備蹭飯的人了,聽說潘岩一早就出門了,可在明州又無朋友,這是要去見誰,將外孫都扔下了。他只是想了想就不願意深想了,怕想通了,猜對了,麻煩也會跟著來。

  他想到前天亂作一團的花家,又想到秦琴和花續。這兩人……怎麼看都不會成為和睦夫妻,奈何花續太執著。秦琴最後點頭也是他沒有想到的,只是如果秦琴能想通透,以她的性格,絕不會僅僅侷限於「秦家女兒」「花家大少奶奶」的身份。

  但願她此生安然。

  &&&&&

  元宵佳節,花家喜上加喜。來祝賀的親朋好友陸續坐滿花家院子,喜事來得突然,時間倉促,可別家該有的,花家都辦齊全了。

  沈來寶不敢喝酒,怕喝醉了。等新人拜完堂,年輕人們要去鬧洞房,盤子也要跑去,見沈來寶不去,問道,「你不去?」

  「不去了,身體不適。」沈來寶要是這個時候過去,可就是給花續添堵。他甚至在想,以後為鄰,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怎麼避免才好。

  這個問題花續同樣想到了。

  從操辦親事開始,到剛才鬧完洞房,現在和秦琴並肩而坐,他也在想這個問題。就似一根刺,扎進心底了。

  「我想入仕,想離開明州去別的地方安心苦讀,越快越好。你……跟我一起走?」

  新娘妝容濃豔,將她不好的氣色都遮掩了,整個人都顯得容光煥發,美豔非常。可卻沒了素日冷傲的眼神,有些茫然和後悔。她想了許久,渾渾噩噩答道,「好。」

  花續不由怔住,沒想到她竟然願意跟自己走。他心弦觸動,轉身將她抱住。

  兩支龍鳳蠟燭火光明亮,足夠燒一晚了。秦琴的心房卻跟燈火通明的屋子相反,有種莫名的寒冷。

  夜深,花家賓客散去,花家下人清掃殘羹,花鈴也睡不著,因為她堆在門口的雪人被人踢壞了,圓滾滾的大腦袋還吊在了地上。

  她一心一意地修補她的雪人,雖然歪脖子歪臉的,可她還是喜歡它。

  回了一趟家的阿五回沈家大宅時瞧見花鈴,同她打了聲招呼,進了沈家後見自家少爺還沒睡,心想他定會樂意聽隔壁千金的事,就和他說了。

  已經打算睡下的沈來寶問道,「她撐傘沒?」

  「沒有,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堆雪人呢。」

  「傻丫頭。」沈來寶重新穿好衣服,見阿五似在偷笑,問道,「笑什麼?」

  阿五笑道,「笑小的怎麼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小的就知道少爺肯定會去的。」

  沈來寶頓了頓,總覺得在他眼裡看見了不同尋常的眼神。他沒出聲,等出門了才道,「扣你工資。」

  「……」他當真不能亂說話了,可這擺明了是事實!

  沈來寶拿了傘走出家門,果真看見花鈴在那慢吞吞的修補雪人,天上飄雪,都快將她變成雪人了。他打開傘快步走到花鈴一旁,「小花。」

  花鈴見是他,頗覺意外,「來寶哥哥你剛才不是喝了一杯酒嗎,那應該在呼呼大睡的,怎麼生龍活虎的。」

  「……」他真的很嫌棄自己一杯倒的體質啊!連小花的酒量都比他好,他還能不能好好做個瀟灑的美少年了,「以茶代酒,沒喝。」

  花鈴恍然。

  沈來寶個子比她高,瞧見她頭上簪花,還是自己買的那個,不由笑道,「看來我得多給你買幾個簪花,免得你總戴它。」

  「這個好看,我爹都說好看。」花鈴第一次見親近的人成親,莫名有些惆悵,「來寶哥哥,嫁人就一定得離開家嗎,我不想,家裡多好啊。」

  「那不要嫁遠了,比如說就這條巷子的,那你也能整天回家了。」

  花鈴頓覺這個提議極好,她抬眉看他一眼,只見傘撐得太過,他的肩頭都有雪了。她墊腳抬手給他拍去,又將他拉到傘下,位置就窄了,她滿心嫌棄,「來寶哥哥你的傘太小了。」

  沈來寶低頭看著她,伸手往她臉上抹了一把,把她的嫌棄神色給抹去,「以後換把大的。」

  花鈴這才歡喜,「嗯。」

  「天冷,快進去吧。」

  「我想把雪人堆好。今天賓客多,孩子多,不但進我屋裡鬧,還踹壞了我的雪人,連腦袋都打掉了,那些孩子,可討厭了。」

  沈來寶啞然失笑,不知不覺,曾經是孩子的花鈴,如今也可以理直氣壯喊別人孩子了。

  年後小花十二歲了,正是美好的年華。他忽然想起來,今年的小花可以學騎馬了,還要進中班了。不過他已入大班,還是沒辦法「罩著」她。這種小花上小班他上中班,小花上中班他上大班,小花上大班他已經畢業的交錯感實在是令人惆悵。

  不過……好在他們是鄰居。

  沈來寶把傘交到她手中,「我來堆。」

  「一起吧。」

  「嗯,一起。」

  最後傘誰也沒拿,等早上下人起來,只見門前雪人正撐著一把水墨煙雲傘。

  寒冬一過,又是一年春,將近二月,雪已化,花鈴便將它收好,放進房裡。每到飄雪時,又將它重新拿出來,和沈來寶一起堆個大雪人。

  傘一收一放,便過了三年。

  初春,滿城綠意,生機勃勃。